西少陽院外的絲竹聲突然變得淒厲異常,仿佛北風突然發出尖嘯之聲,又仿佛冰淩遇曬崩裂,刺耳難聽,李曄一怔,這才聽出院外是一片刀兵相交的騷亂。
李曄聞聲望去,隻見院子上空已有如蝗羽箭,呼嘯而來,遮天蔽日。四角高聳的箭樓上,十幾名神策軍軍士應弦墜落,破舊的院門前,一縷深紅的血蛇行般流了進來,將台階染得彤紅……
“皇上,皇上!”瘦削的何皇後有些激動地從廊下跑了進來,“是救兵!有人來救我們了,皇上!”
李曄的臉上並無興奮之情,反是陷入了焦慮不安中。
劉季述兵變,雖然出奇不意,但劉季述與王仲先二人無論兵力或聲望都不足以服眾,少陽院的院門遲早會有人開,隻是他不知道,打開這扇門的人會是誰?
若是宰相崔胤或者晉王李克用,那長安城還在他掌握之中;如果是東平王朱全忠或鳳翔節度使李茂貞,這局棋會怎麽走,倒讓他頗費琢磨。
戰事轉眼結束,院門外一片甲葉碎響、刀劍輕擊,靴聲拾階而上,聽得出至少有幾百人前來製敵。
一個年輕豪邁的聲音隔門稟報道:“陛下,臣左神策指揮使孫德昭,領崔宰相與東平王手諭除賊,臣恭請陛下出院複位,往長樂門、登宮闕曉諭百官!”
何皇後驚喜交加,雙淚長流,走到院門處,顫聲道:“孫將軍辛苦了!可曾殺了劉季述那賊?”
孫德昭道:“神策軍已合圍清思殿,不久必殺劉賊。娘娘受苦了,臣這就開鎖請皇上和娘娘出來。”
李曄驚疑未定。
宰相崔胤確是忠臣,可東平王朱全忠一向與劉季述交好,劉季述已經私下謀劃欲擁朱全忠登基,怎麽一夜之間,朱全忠會與崔胤聯手,反誅劉季述?
李曄不能置信,聽得孫德昭手下用劍砍門之聲甚急,越發惶恐,喝道:“孫將軍住手!朕問你,既是你領命除賊,劉季述沒抓到,那王仲先呢?王仲先殺了沒有?”
劉季述與王仲先分為神策軍左右中尉,本有虎符在手,如今又持玉璽,儼然長安之主。
“稟報陛下,王仲先已被臣除了!”
“朕不信,朕要親眼看到他的首級,再準你開門!”
他話音剛落,就聽得“通”的一聲,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隔著院門丟了進來,在少陽院的亂草叢中滾動著,嚇得滿院嬪妃驚叫連連。
“陛下,王仲先首級在此,請陛下過目!”
李曄半信半疑地走出門外,審視著野草叢中那顆血跡未幹的人頭,果然是神策軍右中尉王仲先。新元之日,這老賊竟還染了頭發、插了玉簪,卻連清思殿的門都沒走進去、賀歲的新歌舞都沒看上一眼,就在伏兵中送了性命。
兩年之後,李曄才明白,作為一個無兵無勇的大唐天子,他的黑夜永遠看不到盡頭。
比起朔冬的鳳翔城,朔冬的少陽院已經算是福地。
劉季述、王仲先被除後,內樞密使郭全誨趁宰相崔胤不備,帶兵挾持著李曄與六宮、公卿們,前去投奔鳳翔李茂貞。
郭全誨與李茂貞來往密切,知道李茂貞禪代為帝之心甚是急切,搶先給他送去了傀儡皇上。東平王朱全忠聞訊大怒,緊跟著就派汴州軍兵困鳳翔。城中食困,李茂貞甚至給李曄送上人肉湯當禦膳,李曄無奈,每日親自磨豆漿充饑,嬪妃皇子們個個麵帶菜色。
被圍數月,後援不至,李茂貞自知不敵,隻得殺了郭全誨等人,交出李曄。
天複三年(公元903年)正月,時隔兩年後,李曄重返長安,走入闊別已久的大明宮,跟隨他入宮的,還有衣甲鮮明、人馬雄壯的汴州軍。
第四次出逃歸來的李曄,欲哭無淚。
安史之亂、奉天之難、甘露之變,祖宗們雖經多方戰亂宮變,卻總算護得大唐社稷有驚無險,獨有他,一生勤勉,卻最終回天無力。
“救駕”而來的朱全忠,舉動言語毫無臣子禮數,分明已有逼禪之心。
一回到長安,朱全忠就以內官幹政謀逆之罪,將大明宮上下一應有權柄的首領太監七百多人都趕到內侍省殺了個幹淨,血染宮禁,皇上身邊隻留下一些執事打雜的小太監。
朱全忠早已是中原強鎮,近兩年又以勤王之名,吞並河中,進擊關隴,雄霸一方,兵力最為雄厚,不但歧王李茂貞不是他的對手,晉王李克用亦無力與其爭鋒。
清思院外,魚藻池水麵無邊,平整的石徑邊大樹參天,院內花木蔥蘢。
身材肥胖的東平王朱全忠,帶著長子朱友裕、次子朱友文、三子朱友珪穿行在清思院廊廡間時,發覺此地比其他遭劫宮室保存得更為完好。
塗金裝銀的正殿前一帶開闊花園,西頭是僖宗皇帝二十年前夯地油築的馬球場,東頭是穆宗皇帝八十年前精心構建的角抵戲台和假山花樹,在遍地瓦礫的長安城裏,這裏仿佛是一片悠然靜土。
染滿水氣的東風將一陣陣曲聲送入朱全忠耳中,他厭煩地皺起了眉頭。
朱全忠不喜歡皇上,皇上太聰明又太能忍耐,無數次被藩鎮之兵挾持軟禁,兄弟被殺,妻兒受辱,皇上卻仍然興興頭頭地活著,既不打算憤恨而死,又不打算畏縮苟活,至今在朱全忠麵前端著皇帝的架勢,仿佛隨時隨地打算臥薪嚐膽、卷土重來,暗中還勾結李克用和李茂貞,永遠不放棄他恢複皇權、重振朝綱的夢想。
大明宮上空,人字雁行不急不徐、展翼而過。
已不知多少次失而複得的大明宮,依舊在龍首原上閃爍著耀眼的金光,令人難以逼視。
朱全忠漠然地掃視著那些殘破屋頂上燒不盡的琉璃瓦與黃金頂,他也不喜歡奢華壯觀的大明宮,三百年來,大唐皇帝在這裏活得一個比一個晦氣,長安城已六次被亂軍攻破,大明宮更不知多少次陷入火海與兵變。
黃巢的六十萬亂軍,河朔關隴各鎮的鐵騎,田令孜的新舊神策軍,都在丹鳳門前撒過野、含元殿上放過火。
大唐天子在內受製於家奴,在外受製於藩鎮驕兵,與廟堂上的神像木偶無異,難以令他敬畏。
殿前,簫聲悠揚,是《菩薩蠻》的如水蒼涼。李曄自少年起受盡顛沛流離,臉上不露戚容,內心的苦澀無奈,卻盡情傾吐在詞曲裏。
戲台上樂官們簫管合奏,昭儀李漸榮正曼聲吟唱著李曄的舊作:
登樓遙望秦宮殿,茫茫隻見雙飛燕。渭水一條流,千山與萬丘。遠煙籠碧樹,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歸大內中。
“安得有英雄?”即將走出側廓的朱全忠回過頭來,惱怒地歎道,“孤水裏火裏救了皇上數次,他全不感念,隻當孤逗留長安不走,是有意逼他退位,言裏語外還盼人來搭救他,把孤當賊防著,著實忘恩負義。哼,英雄?孤一統中原,威震隴右,還有誰敢再和孤一競雄長?”
“回稟父王,皇上這首詞,是六年前被幽禁華州時,為晉王李克用而填。”朱全忠的次子朱友文,其實是個養子,比庶長子朱友裕小了十來歲。
他是個溫和秀雅、身材高挑的年輕人,比兄弟們顯得更為斯文穩重,平日裏也多喜歡與儒生來往、熱衷讀經史,沒人知道他的親生父親是誰,王府中曾有人傳說他是黃巢的遺腹子,但私下傳話的老媼當天晚上就被麗妃下令割了舌頭。
“哦?”朱全忠粗黑雜亂的雙眉一揚,“皇上還惦記著那沙陀胡狗?獨眼賊大勢已去,這個月他女婿王珂的河中守地被我連番攻打,絳州、晉州失守,獨眼賊都不敢發兵救援,還遣人送禮說和,諂詞令色,求孤罷兵。”
“沒想到獨眼賊也有今天,父王會否答應議和?”三子朱友珪感興趣地問道。
朱友珪與大哥朱友裕都是庶出,他其貌不揚,瘦削精悍,獨有一雙眼睛神采飛揚,顯出內心的能謀善斷。
朱友珪生母出身低微,養成了他善於察言觀色的性子。
朱全忠生性好色,率軍過亳州時曾召宿地一營妓過夜,第二年,那營妓托人送信告訴他已生一子,朱全忠十分高興,為兒子起名遙喜,不久征得正室張夫人同意,將母子二人接到身邊。朱友珪長大後,麵貌與父兄迥然不同,背後常惹人議論,但此子心性狡猾、計謀多端,朱全忠反讚他大有父風。
“議和?”朱全忠冷笑一聲,“去歲以來,我大軍兵鋒銳不可當,攻晉州、下絳州、定汾州,河中王珂已束手待擒,獨有河東頑抗。楊師厚率軍深入河東,連連得勝,獨眼賊的晉陽城已成孤城,這沙陀胡狗的性命隻在孤指掌之中,就算是此刻全境投降,孤也不饒他性命,還妄想與孤罷兵議和?做他娘的千秋大夢!”
聽朱全忠口氣豪邁、有必勝之心,朱友裕與朱友珪兄弟都喜動顏色。
長子朱友裕笑道:“獨眼賊老矣!當年黃巢之亂,我隨父王在軍中,還記得天下兵馬都監楊複光從雁門關外請來李克用助陣,鴉兒軍渾身黑衣黑甲、箭術無敵,騎兵過處,叛軍望風披靡,雖隻有一萬多人,氣勢之盛,令人膽寒,真有傳說中太宗‘玄甲軍’之風采。如今二十年過去,獨眼賊的軍力地盤已是當年十倍,卻不複往日神勇。”
朱全忠沒有回答,朱友裕的話,讓他想起了二十年前光複長安的情景。
那時朱全忠還叫朱溫,年方三十,本是黃巢手下大將,因孤兵無援,歸降朝廷,僖宗皇上驚喜萬分,親賜“朱全忠”之名,望他攻克長安、早迎帝駕回鑾。
而朱全忠與神策軍、河朔強鎮合兵一處,圍城半年,也沒攻下駐有六十萬亂軍的長安,僖宗隻得下旨恕去李克用叛亂罪名,請沙陀軍入雁門關。
李克用兵力雖少,膝下十三太保卻均勇悍過人,接連攻克潼關、長安,立下光複首功,從此與朱全忠在禦前並駕齊驅,多年來也讓他頭疼不已。
戲台下擺滿案幾,半醉的皇上輕叩酒案,沉浸曲中。
自鳳翔歸來後,李曄日日縱酒聽歌,一改從前的清明,也許,是他已經無望地發現,無論自己怎麽拚搏、怎麽努力、怎麽折騰,都挽救不了這搖搖欲墜的大唐王朝。
“陛下!”朱全忠帶著三子同時跪拜施禮。
“愛卿請起!”李曄的麵龐還是那麽清臒,他眯著雙眼,打量著麵前這個粗豪肥胖的漢子。
和大多數藩鎮不同,朱全忠並非世代將門,而是宋州農家子弟,看上去雖然粗魯不文,其實心細如發、事事透著機謀權變,也因著這份寧可負盡天下人的詭詐,朱全忠才能由一個黃巢舊部成為今天的東平王,橫掃中原、勢吞天下。
朱全忠沒有回避皇上的目光,麵前的李曄,同樣心術過人、反複無常,多番在李茂貞、李克用與他之間拉攏製衡,害得他們幾家人馬打得頭破血流,倘若不是大唐皇家的兵權少得可憐,或許連朱全忠也不是他的對手。
李曄移開了自己的視線,微微一笑道:“來人,換上朕昨天連夜為東平王填的《楊柳詞》,東平王征伐河中、河東,連連獲勝,特加賜‘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之銜,任太尉、諸道兵馬副元帥,進爵‘梁王’!”
朱全忠心裏聽得不耐煩,臉上卻波瀾不驚,再次拜謝道:“臣謝皇上厚賜,願盡肱股之能、報效皇家!”
簫聲再揚,已是頌軍威、揚軍功的《楊柳詞》:
塞外紅旗凍不翻,將軍引弓掣劍還。
白馬金甲擁萬騎,黑漠青山過千巒……
朱全忠無心再聽這些歌功頌德的輕吟淺唱,高聲又道:“陛下,臣今日入宮,恭請陛下發旨,召天下兵馬合擊晉王李克用!”
李曄倒吸一口冷氣,如今天下藩鎮,還肯認他這個皇上的,怕隻剩李克用了,正是孤掌難鳴、獨木難撐之際,他怎能親自下旨,定李克用叛國之名、親手除去這個心心念念以重振唐綱為使命的老將?豈不令忠臣義士心寒?
“師出務須有名,以梁王之意,朕當如何聲討李克用?”李曄的聲音有些陰沉,他招了招手,不遠處,一個矮小官員端著酒壺飛躍而來。
這官員頭頂二梁進賢冠,身著緋色五品官服,腰係魚袋,雙手遞杯,舉止有禮,可細看之下,它尖嘴毛腮,原是李曄平素飼喂的猴子。
這隻猴子從小由李曄養大,深有靈性,李曄教會了它施禮和取物,平時也常讓它穿官服、排班上朝,還下旨賜了官職,宮中上下呼其為“孫供奉”。朱全忠有時候覺得,說不定,李曄是在拿這猴子暗諷藩鎮大臣們全都是“沐猴而冠”的畜生。
“李克用頑劣不馴,十六歲便起兵作亂、對抗朝廷,當年懿宗皇帝曾下旨懸賞捉拿他,先帝僖宗發八州軍馬驅逐他出雁門關,本就是我大唐的欽犯。如今他坐擁河東多年,不聽朝廷號令,意在謀反。皇上英明,隻有除去李克用,大唐的江山才能穩固!”朱全忠朗聲回稟道。
李曄接過“孫供奉”遞上的酒杯,一飲而盡,突然間仰天狂笑起來。
朱全忠靜靜地等他笑完,這才站起身來,態度強硬地說道:“請皇上下旨!”
“好,朕這就下旨!”李曄的神情有些悲憤,“朕的宗廟社稷,是愛卿再造;朕與後宮百官的性命,是愛卿再生。從今而後,天下聽梁王之命,如朕親旨!別說愛卿隻要朕征討晉王,就算愛卿要討伐朕的手足、朕的親生兒子,朕也絕無怨言!”
朱全忠聽出李曄的不滿,臉色一肅,頓時眼露凶暴之色。
朱友裕會意,將手按在腰間長劍上,朱全忠向他輕輕搖頭,仍和顏悅色地道:“陛下聖明!臣當竭力討伐河東,以安社稷!”
晉陽城外,隱約可以看見汴州軍的旗號,在城外的幹涸河**延綿著,直到天邊。
李克用沒有想到,梁王朱全忠的軍隊,會奔襲得這麽快捷,攻打得這麽凶悍。
過去,朱全忠從不是他的對手,無論兵力、將領還是地盤,都在李克用之下,所以朱全忠才費盡心思算計他、陷害他,不敢正麵對決。
二十年前,長安光複後,黃巢帶著殘部,在汴州圍城攻打朱全忠,李克用帶兵連夜馳去,解了汴州之圍。而朱全忠報答他的,卻是將李克用與手下將領灌醉後困在上源驛館裏鎖門縱火,幸得天降大雨,得劉夫人與李存孝等太保死戰相救,從此二人仇深似海。
十三年前,朱全忠買通當朝宰相張浚,說服皇上李曄下旨征討李克用,五藩伐晉,卻折戟河東,張浚三戰三敗、潰不成軍,被鴉兒軍直追出一千多裏。皇上親自下旨安撫,並歸罪張浚,罷相求和,李克用才肯罷休,朱全忠也嚇得多次送禮寫信、極盡謙卑。
什麽時候起,這昔日的手下敗將,居然能連戰皆捷,鐵蹄在他的河東地盤上肆意踐踏起來?
是從存孝離開之後嗎?
酷暑火熱的風從他的臉旁掠過,搖振著他渾身的甲葉,存孝……李克用閉起眼睛,似乎又看見那個清秀瘦削、永遠神情冷漠的少年。
他還記得見到存孝最後一麵,是在邢州的城頭。
那時李存孝已經帶兵叛變,盤據邢州多年,屢次擊退河東軍馬,蕃漢馬步都校李存信雖然帶重兵圍城,卻根本奈何不了李存孝。
這膂力如天神的少年,平生從無敗戰,人們傳說,開唐以來,無人能及李存孝的將威,哪怕秦瓊尉遲恭重生、哥舒翰起自地下,也都不是李存孝的對手。
何止如此?
李克用在雉牆邊閉著眼睛,努力捕捉回憶中那張日漸模糊的臉龐。就算是光武帝的雲台二十八將、楊堅的開隋九老、李世民的淩煙閣二十四功臣複生,一對一地馬上對壘較量,也都比不得他孩兒的神威。
可存孝一看到他單騎出現在邢州城下的身影,便擲了手中大槊長劍,嗚咽著在城頭上跪下,悲呼道:“父王!孩兒的性命功名,都是父王給的,孩兒的這一身本事,隻想著報效父王。就算父王要我的命,孩兒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可父王不信我,聽了存信的讒言,疑我謀反,斷糧削職,將孩兒視為叛逆……父王,孩兒自知罪無可恕,可隻要今夜能在父王麵前再舞一次劍,再得父王誇一聲‘好兒子’,再看一眼父王臉上的笑顏……孩兒雖死無怨!”
他沒給存孝這個機會。
那日李存信拿到他麵前的信件,讓李克用氣得渾身發抖。不孝子!通敵叛變也就算了,他竟然在給東平王朱全忠、趙王王瑢的密信裏破口大罵李克用為“獨眼賊”,罵李克用薄情寡義。
薄情寡義?
十三太保中,數李存孝出身最低,從小無父無母,在代北牧羊為生,是他識英雄於風塵,不但親傳了這孩兒一身武藝,還讓劉夫人教其讀書識字,多年來視李存孝為自己傳位之人,愛如性命。
當年五藩伐晉,兵鋒直指晉陽,前線接連戰敗,可他知道李存孝重病在身,便嚴令手下不得讓存孝知曉軍情,他寧肯斷送了自己的河東,也不想存孝有個閃失……隻因一次官職未升,存孝便忤逆如此,實在讓他失望。
風聲突然變成長箭的尖嘯聲,晉陽城牆下,深壘對麵,三矢連發,如流星追趕,三角鏃在烈日下閃著火焰般的光芒,直奔李克用麵門。
李克用卻一動沒動,毫不避讓麵前的箭枝,任身後的李存信與李存顥同時出手,用手中的長槊擊去急發而至的三枝穿甲利箭。
一個金盔金甲的青年將領隨箭馳來,馬疾如風,他舉起手中的青銅胎鹿筋長弓,在晉陽城下仰麵大笑道:“晉王殿下,一別二十載,小侄無時不掛念在懷。侄兒手中這張長弓,乃殿下當年在長安大營中親手所賜,侄兒出入沙場,從不離身,時常盼望親至晉陽城下,拉弓引箭,為殿下演射,今日得償心願,實乃平生一大快事!”
“多謝友裕賢侄惦念,孤老矣,難敵賢侄英雄少年,隻是以孤觀來,這二十年中,賢侄的箭術恐未長進。”李克用神色不驚,淡然答道。
“待侄兒進了晉陽城,再恭請殿下當麵指教。”朱友裕仍是滿麵笑容,恭敬有加。
其實在朱全忠諸子中,李克用倒最為欣賞城下這個騎射俱佳的“鎮國節度使”。朱友裕是庶長子,深得朱全忠原配張妃器重,眼下儼然已被軍中視為朱全忠世子,朱全忠一旦稱帝,必會立他為太子。
此子驍勇善戰,遇士卒有禮,攻克河中後,河東之地也大半是他親取,雖是死敵之子,李克用仍然頗為愛惜敬重他的勇力。
李克用知他有意激自己發怒,強自按捺,笑道:“孤雖老矣,十三太保猶在,晉陽城下豈容你們汴州軍馬逞強?聽聞友裕賢侄剛剛逃過殺身大禍,千萬不能再有個三長兩短,將梁王世子之位拱手送人。”
朱友裕不禁臉色一變。
半個月前,因為他督戰不力,讓泰寧節度使朱瑾逃出重圍,三弟朱友珪指使五弟朱友恭在朱全忠麵前添油加醋地告了他一狀。朱全忠為人多疑,對親生兒子也不例外,誤以為朱友裕縱敵自重,大怒之下收了朱友裕兵權,降為閑職。
朱友裕知道父王為人心狠手辣,凡降職者必會處死,嚇得連夜帶親兵逃進深山,還是張妃派人找他回來,又伏地哭勸朱全忠,才好不容易保住他性命。朱全忠命他帶兵攻打晉陽城,將功補過。
晉陽城是大唐北都,與長安、洛陽並稱三京,地理險要。而李克用的沙陀部落曾是朔方六胡人州最勇猛者,城堅兵勇,自李克用駐馬以來,從無人敢圍攻晉陽。
為了戴罪立功,朱友裕無奈,硬著頭皮前來。
幸好當年的晉軍第一虎將李存孝已經身故,不然的話,這晉陽城下多半會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朱友裕回想起二十年前在長安城下看到李存孝初次上陣的場麵,猶自心驚。
李存孝並無悍將之相,瘦削身材,毫不起眼,但膂力驚人,所使兵器重逾百斤、披六十斤鐵甲,座騎常不耐沉重,每次上陣,他均以兩個馬奴牽黑馬相隨,隨時換馬。每次出陣,李存孝右手持一百多斤的禹王長槊,左手持五十多斤的玄鐵飛虎杖,衝鋒之際,右槊猛刺,左杖擊揚,在黃巢軍中如入無人之境,初次對陣黃巢大軍,便生擒黃巢軍中猛將孟絕海與鄧天王,震懾長安。
定長安、戰河陽、破潞州、衛太原,有李存孝在,從無人敢去掠河東鴉兒軍的虎須。
“晉王殿下果然耳目眾多、消息靈通,”朱友裕微微一笑,勒馬在晉陽城下盤旋著,舉長槍指著李克用道,“我父王知人善用,所以能明我冤屈、化解前愆。晉王英明一世、糊塗一時,當年倘不是殿下自毀長城,將李存孝車裂而死,又怎會讓我們汴州軍馬如入無人之境?你十三太保猶在,可他們加在一起,也比不得李存孝的半分豪雄!功高不賞、任人不明、濫殺無辜,殿下今日成了籠中困獸,全是咎由自取!”
朱友裕深知李克用平生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盛怒中下令殺了李存孝,故意出言相激。果然,他話音未落,李克用已經頭暈目眩、口中一陣甜膩,他身邊的大太保李存顥趕緊上前扶住,連聲喚道:“父王!父王!休聽賊將胡言亂語!父王!”
城頭一陣亂箭射走了汴州軍馬,李克用暈倒在李存顥懷中,嘴角漸漸沁出一絲血跡。
他定神的雙眼直視著天邊彤紅如血的晚霞,那裏暮雲湧動,仿佛正幻出一個右手持禹王槊、左手持玄鐵杖的猛將身影。是你嗎,存孝?你故去之後,一定還是心銜晉陽,所以魂魄歸來,渴望幫父王解得今日之圍……朱友裕說得沒錯,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父王是咎由自取。
九年了,存孝,父王想得你好苦!你離去後的這九年,父王才知道你是多麽的孝順能幹,沒有你的每一天,對父王都是煎熬。
孤的太原郡主在河中受困,再沒有人能出奇兵幫她解圍,以致讓太原郡主落入朱友裕手中。
河中的晉州、絳州,孤的汾州、邢州,在梁軍的如林槍戟前紛紛陷落,河東所有的城池,都成了你手下敗將朱全忠的地盤,晉陽城眼下看來也撐不了幾天……
父王對不住你,自有了親生兒子存勖以後,孤對你便不再有父子之情,孤怕你、疑你、厭你,所以才會故意不賞你的戰功、不升你的官職,孤害怕你將來會爭搶存勖的王位和兵權……是父王錯了,你一見到孤,便束手而死、毫不抵抗,父王如今已明白了你心中的委屈,可一切都已成空,孤的功名事業、孤的複唐夢想、孤想要留給存勖的河東,全都要變成幻影,淪陷在朱全忠父子手中……
李克用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李存勖躡手躡腳地伏在建始殿的後廊下,候到大太保李存顥、二太保李嗣源離開,才起身來到建始殿後廂的書房門前。
建始殿是李克用的寢宮,此刻落在一片深沉的寧靜中,廊前夏蟲輕吟,竹影深深,月光被篩落一地,斑駁如關隴地形圖。書房內孤燈猶明,李存勖命門外值守的親兵開了房門,輕輕走了進去。
他前夜宿醉,到今晨方醒,而汴軍已經駐馬晉陽城下,城內流言四起、人人心驚。看見父王被扶入建始殿時的慘白臉色,李存勖才驚出了一背冷汗。
這兩年,他的日子實在過得太**不羈了,任母妃劉夫人大杖痛責、生母曹夫人含淚懇求,任監軍張承業良言苦勸、一起長大的伊明貞借詩諷諫,他都沒有悔改之意,可今天,看到父王向來堅強挺拔的身姿變得傴僂,看到父王投向自己的目光是那樣淒涼苦楚,李存勖才感到心如刀割。
他自幼受盡家中千般寵愛,雖有劉夫人嚴厲約束,可父王、生母上下人等的千依百順,還是把他嬌縱成了一個頑劣不馴的少年。
生長錦繡叢中,又自小出入行伍,他不但有紈絝子弟的習氣,甚至還沾染了兵痞的癖好,自十二歲起,李存勖便常常出入晉陽城的酒館寶局,一擲千金,捧戲子、喝花酒、扔骰子、鬥樗蒲無不精通,常常宿醉不歸,討賭債的人甚至告狀告到了晉王府中。
入門處是一扇屏風,屏風上抄著韓偓《乾寧三年丙辰在奉天重圍作》:
仗劍夜巡城,衣襟滿霜霰。
賊火遍郊坰,飛焰侵星漢。
積雪似空江,長林如斷岸。
獨憑女牆頭,思家起長歎。
這首詩是中書舍人韓偓七年前所作,寫的是李茂貞帶兵犯闕、進逼長安之事。那是李克用繼平定黃巢之亂後,第二次興起勤王之師。
屏風後蠟燭半殘,李克用穿一件半舊的黑色繡金戰袍,站在一套玄鐵鎧甲前,呆呆出神。他今年四十八歲,背影頗為寬闊,帶著幾分將帥的氣概,隻是征伐多年,形容憔悴、發已半蒼。
李存勖知道書房裏這套舊甲是當年李存孝穿用的戰甲,心下酸楚,知道父王又在惦念著慘死的十三哥李存孝。
李存孝當年屢受八太保李存信排擠,而父王又並不為他做主,反奪了他兵權、降了他官職,一氣之下,李存孝據邢州叛亂自立。邢州是代北孤城,緊挨著成德節度使王瑢的地盤,李存孝為自保,給王瑢和朱全忠都寫了投誠信,信中破口大罵李克用。
李存信圍攻邢州一年不能克,還是劉夫人說降了李存孝,李克用看到李存信帶來的密信,氣頭上將李存孝車裂而死。
李存勖當時還小,後來曾聽得大太保李存顥說,李克用本有意饒李存孝一命,盼望諸將為李存孝說情,可李存孝戰無不勝、寵遇太隆、為人冷傲,平時得罪的人不少,那日在晉陽大營中的將領,竟無一人願為他說情,倒是李克用在李存孝死後,傷心得好幾天沒吃飯。
李存勖不知這事是真是假,他從不敢當麵詢問父王,但隻要看父王凝視李存孝舊甲的神情,他就知道九年來父王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
李克用並沒有回頭,望著牆上年輕健碩的影子,淡淡招呼道:“亞子!”
“父王!”李存勖心中酸楚,含淚道,“明日一早,請父王予我三千鐵騎,讓我出城與朱友裕決一死戰,解我晉陽之圍!”
李克用轉過臉來,望著自己的兒子。
李存勖是他的長子,為側室晉國夫人曹氏所生,自幼形貌雄壯、氣宇不凡,所以才得皇上親賜“亞子”二字。
李克用深愛這個兒子,此子麵貌雖和他生母曹夫人一般俊秀,但那股睥睨天下、目中無人的豪氣,完全得李克用的脾性真傳,所以雖然劉夫人與張承業常向他告狀,說亞子近年來行徑無賴、不受管束,李克用並不放在心上。
當年的飛虎子李克用,何嚐不是個無法無天的少年?
李克用十六歲那年,因雲州防禦使段文楚克扣軍餉引起軍中嘩變,時任雲中守捉使的李克用,在康君立、李存信等義子的擁戴下,入雲州(今山西大同)平亂,將段文楚淩遲處死後,又自求雲州防禦史之位。
懿宗皇帝雖然無力對付河朔強藩,任憑他們自封留後,卻不準沙陀軍擅作主張、違抗皇命,覽表大怒,派太仆卿盧簡方領兩州人馬征討,被李克用大敗。
後來僖宗皇帝召集八州軍馬,才將李克用逐出雁門關外,還連累李克用之父、振武節度使李國昌也一同被逐。
十六歲就是大唐叛臣,可此際,李唐天下搖搖欲墜,眾藩垂涎帝位,他卻成了欲獨手擎天的孤臣。
隻是此刻的李克用,覺得自己已然有心無力。
麵前剛長成的世子李存勖,的確是個出眾的少年,聰明能幹、騎射出眾、驍勇堅毅,可他還是太過稚嫩,又嬌縱成性,及不上當年的李存孝。
“孩兒不必擔心,晉陽城城堅糧多,牢不可破,急切難下。汴州軍馬久戰困頓,圍城最多一月,糧盡必然離去。”李克用溫藹地說道。
“父王不必瞞我,河東州縣連連被汴軍所破,晉陽幾成孤城,軍情如火,求父王務必讓孩兒到軍中效力!”李存勖一撩衣袍,跪地懇請。
李克用還要說話,門外已有人冷冷地道:“你嬉遊成性、不知上進,根本不是朱友裕的對手!還不速離此地?白白耽誤你父王軍機!”
兩個穿著華貴的中年女子隨聲走進門來,李存勖聽出責備他的人正是晉王正室劉夫人。
李存勖抬起臉來,直視著劉夫人,誠摯地道,“兵臨城下,孩兒已知昨日之非,求父王與母妃準我任先鋒,領兵迎戰!”
劉夫人麵上仍是冷凜之色,緊盯著李存勖半天,方道:“難得你有這片孝心!你父王說得對,汴軍長途奔襲,人馬困頓,糧草不繼,晉陽城是我大唐北都,非尋常州城可比,隻要堅守不戰,朱友裕便無機可乘。亞子,你若能真心改過,隻要今後多多讀書習武,你母妃、娘親於願已足,不必求戰心切。”
曹夫人也笑道:“正是!亞子,沙場凶險,你身為晉王世子,金尊玉貴之體,豈能親任前驅?”
“父王!”李存勖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來,麵對李克用道,“亞子有十一兄、十弟,並非獨裔孤苗,及冠之年,身為世子,理應為父王分憂解難。朱友裕也是梁王世子,可他攻城拔地、身先士卒,多年來為梁軍建功累累,軍中上下推服擁戴,名震九州,難道你們都以為孩兒及不上他?”
十八歲的李存勖站立之時足比李克用高上大半頭,李克用望著自己剛剛成人的兒子,眼前一陣恍惚。
曾幾何時,亞子還在自己的膝上牙牙學語,在自己的馬背上興奮地指點著卒伍行陣,他還在用仰視的目光崇拜地看著自己?麵前這個高大威猛的少年,有著俊秀飄逸的眼神,也有著他當年目空一切的狂傲。
是他太愛惜亞子,怕亞子過早陷入腥風血雨的凶險,所以才長久地把亞子留在王府後院,以致兒子整天無所事事,隻能虛擲年華。
他見過亞子在沙場上衝鋒陷陣的身影,那宛然就是李克用當年青春的影子。
酣戰之際,勇往無前,甚至不領一兵一卒,孤身衝鋒,不避流矢,不避刀槍,不避重圍,越是血肉橫飛處,越能激發他戰鬥的熱情,就是因為亞子如此無畏,他才刻意不給亞子衝鋒陷陣的機會。
是愛惜嗎?還是不信任?
為何當年對存孝,他從無如此患得患失之心?
“亞子,”李克用舉起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有你這片孝心,父王已心滿意足。朱友裕遠勝其父朱全忠,將才出眾,征伐多年,爐火純青,亞子雖驍勇,可如今畢竟是毛頭小子,初出茅廬便要對敵大將,並非明智之舉。”
李存勖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的冷光,黯然垂首。
李克用見到兒子不悅,心存憐惜,笑道:“不過,亞子已經長大成人,應當去為父的軍中效力。父王授你親兵指揮使之職,即刻聽從調用!”
“多謝父王!”李存勖單膝跪地,沒精打采地接受了任命。
晉陽城下,一片喧嘩之聲。
數萬汴州精卒列陣於城下的開闊河**,一群親兵推出一輛高車至陣前空地。
車上豎著木架,木架上是一個衣衫破碎的女子,那是晉王之女、太原郡主李存柔。此刻,她雙腿雙臂被牢牢綁紮在幾根木梁上,口中塞著麻核,既是防她出聲喝罵,更是防她咬舌自盡。
李存柔是河中節度使王珂之妻,河中陷落,王珂被殺,太原郡主也被囚禁在軍中。她性子剛烈,城破後一意求死,隻是朱友裕拿其幼子性命威脅,才勉強苟活。
金盔金甲的朱友裕從陣中縱馬馳出,引弓架箭,向李存柔身旁射去,竟是將李存柔當成了活人箭靶,射箭取樂。他箭術頗為高明,不時射落太原郡主耳邊的璫環、髻上的步搖、裙上的帶鉤,引得身後的汴州軍紛紛嘩然叫好。
汴州兵的背後,是無邊的牛皮帳蓬,在晉陽城外丘陵間延綿不絕。圍城半個多月,晉軍卻堅守不戰,酷暑之下,汴軍中已生疫情,朱友裕不免焦躁起來。
他希望能早日與晉軍決戰。
晉陽城是大唐北方門戶,背倚太行山,晉水與汾河環繞,形勢險勝,自古就是帝王龍興之地,曾有“龍城”之號。
這裏曾是漢文帝劉恒封藩之地,劉恒稱其“龍潛”之所,東魏時為霸府,北齊時為別都,隋煬帝楊廣曾封晉王,在此經營勢力、奪嫡稱帝,他的表哥李淵、侄子李世民也是從太原起兵反隋,建立大唐。
皇室常年在北都晉陽大興土木,這裏城堅牆高,外郭還建有四十裏防禦長城,高逾十丈,可藏兵十萬、積糧無數。
城外汾水環繞,遠處太行山、呂梁山兩山對峙,中間是綿延的百丈丘陵,難以通行騎兵,西邊可遠眺黃河,倚為天塹。
攻晉陽,比克長安更為艱難。
朱友裕深知,眼下,晉陽是大唐皇室唯一的靠山,攻克晉陽後,父王必定會獲賜九錫、改朝稱帝,而他也就會被正式冊封為太子。
這次北伐,全因出兵神速,所以河中的晉州刺史張漢瑜、絳州刺史陶建釗兵少無援,接連開門投降梁王,導致河東的晉陽城門戶大開,他才能進逼李克用的王城。
可晉王實力仍存,帳下蕃漢指揮使周德威與振武節度使李克寧帶兵七八萬在外,晉陽城中亦有十萬大軍,倘若在晉陽城下屯兵過久,周德威收複失地後,再回軍夾擊,朱友裕首尾難顧,會陷入險境。
二十多年來,他為父王的權位江山甘灑熱血、身不離鞍,身上傷創無數,不能白白便宜了三弟朱友珪,那個滿腹心機、一直窺伺世子之位的野種。
梁王朱全忠的幾個兒子中,次子朱友文雖是麗妃帶來的養子,可因為其母寵冠諸姬,所以朱全忠十分疼愛他;三子朱友珪亦是庶子,生母比自己生母還出身低微,但他詭詐多謀、陰狠險惡的性子頗受朱全忠欣賞;四子朱友貞隻有十五歲,年輕柔弱不知世事,可朱友貞是嫡子,生母張惠是朱全忠原配,結**深,又深明事理,朱全忠是虎狼之性,卻獨懼賢妃張惠的端莊柔婉,就連朱友裕自己,這次能逃過朱友珪的毒計,也是靠了張妃的計謀保全。
既無內援、又無名分,他這個庶長子,想要保住世子之位,隻有不斷地建功立業,讓眾弟心服,讓諸將歸心。
這些天他架起幾十架拋石機、攻城車,強行攻城數次,可晉陽城遠比其他州城高大堅固,每次衝鋒時,晉軍緊閉城門,並不出城野戰,隻管萬弩齊發,不斷將滾木礌石與熱油往城下傾瀉,讓城下開闊河**的梁軍損失慘重。
朱友裕攻城不遂,每日騎馬在城下來回馳騁,命梁軍士兵齊聲罵陣。
晉軍二太保、橫衝都指揮使李嗣源早命人選好幾批伶牙俐齒的兵士,坐在城樓上乘涼喝茶,輪流與烈日下的梁軍對罵,用三寸不爛之舌把朱全忠叛主求榮、好色荒**、以怨報德、大逆不道的種種往事討檄殆遍,又將朱友裕的祖宗八代依次辱罵,氣得朱友裕命人往城頭射了一陣亂箭,鳴金收兵。
無奈之下,朱友裕隻得出此下策。
木架上的李存柔渾身浴血、衣服破碎,受朱友裕辱弄,誘晉軍出戰,心中又羞又恨,望著晉陽城頭的旌旗,不禁雙淚交流。
生於亂世,兒女們的親事就是藩鎮兵力間的一次次盟約。
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的地盤緊挨著河東,有鹽池之利,富可敵國、兵強馬壯,所以她還在繈褓中就與王重榮獨子王珂訂婚,王珂靠著嶽父的勢力,在伯父王重盈死後的奪嫡大戰中勝出、保住了留後之位,也忠實地為河東看守著晉州、絳州這兩處門戶重地,朱全忠要想進犯晉陽城,隻有踏過王珂的屍體……
當日晉州陷入重圍,她抱著懷中的稚子,含淚寫下求援信:“父王殿下:兒旦暮將為俘虜,大人何忍不救?兒日夜涕泣東望,唯願父兄得提十萬沙陀壯士,撲滅賊塵。”
而父王並未發一兵一卒,隻寫信勸他們找皇上調停。
當然,她知道父王那樣做很明智。
梁兵堵塞晉、絳二州,阻斷河中與河東,倘若晉軍前來馳援河中,晉陽城會很快被朱全忠攻克,讓父王失去河東的根本。
可是烽火連天中,她多想看見鴉兒軍無畏的身影。
此刻,一聲炮響,晉陽城吊橋放下,城門大開,當先一騎黑袍玄甲,帶著數百軍馬咆哮而出,李存柔見兵卒的黑色戰袍上均繡有飛虎,這是晉王親兵的服色,難道是父王親自出城救她?
鮮血與淚水迷離了她的雙眼,太原郡主依稀看見飛虎軍之前是一個高大的人影,那人披著繡虎頭黑色大氅,頭戴飛虎八棱盔,身著大魚鱗玄鐵鎖子甲,手持禹王大槊,威風凜凜,竟宛然就是當年的晉軍大將李存孝!
朱友裕怔望著麵前的來將,驚呼失聲:“李存孝!李存孝還活著!”
轉眼間,他便回過神來,為自己荒唐的念頭而放聲大笑。
李存孝就算活到如今,也不可能是麵前的少年。盡管身上穿著李存孝的舊甲,手中持著李存孝的兵器,但單人獨騎衝鋒到朱友裕麵前的少年,相貌俊美、神情傲慢,絕非當年那個瘦削冷靜的十三太保李存孝。
“來將通名!”朱友裕揮了揮手,命人將綁著太原郡主的木車移走。
那少年仰望高高的木架,高喊道:“大姐,不必擔心,待我斬朱友裕狗頭,為你壓驚!”
苦澀的淚水浸潤著她臉上的傷口,也洗清了她的視線,太原郡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她的兄弟李存勖,一別五年,他竟長成了如此八麵威風的上將。
難道這是李克用的世子?朱友裕驚訝地上下打量著那仿佛李存孝重生的少年,這個聲名狼藉的少年,飛馳之際,竟然顯得如此悍勇果敢!
他早就聽說過晉王世子李存勖,和他這個自幼失母的庶長子不一樣,李存勖在萬千寵愛中長大,養成一副紈絝子弟習性,揮金如土、日日遊宴,從沒聽說建下什麽像樣的戰功。
這少年是來陣前送死的嗎?
朱友裕收起手中弓箭,譏笑道:“李亞子,你父王縮頭不出,不敢與本帥決一死戰,你膽氣雖足,卻不是本帥對手。也罷,待我先拿你祭刀,再取晉陽!”
李存勖冷冷地望著他,這個須發濃密、高大雄壯的中年漢子就是梁軍的鎮國指揮使朱友裕?
他也聽說過朱友裕的善戰名聲,聽說這個庶長子並不受朱全忠寵愛,頗受排擠,所以常年沙場征伐、身先士卒,就是為了不斷立功保住他在汴軍中的地位。
身後,城頭上傳來鳴金之聲,帶著幾分惶急與催促,一定是父王發現了自己擅自出戰,才迫不及待地喚他歸去。
不,父王、母妃、娘親、兄弟,今日之戰,亞子不但要將這進犯晉土的敵將斬於馬下,還要讓你們親眼看見我已長大成人,配得上我晉王世子的地位,配得上你們給過我的寵溺與寄望,可以為父王擔辛勞、為大唐任國事……
朱友裕放下弓箭,摘下得勝鉤上的爛銀長槍,撥馬便衝向李存勖。李存勖勒坐馬上,紋絲不動,冷視來將。
朱友裕飛馬已到,心中暗生嘲笑,對麵這少年安靜得近乎呆滯,對衝之時,竟不知兜馬化力。他長槍前刺,左手拔出金鐧,正要待李存勖避閃之際,一鐧將李存勖打到馬下,再手起一槍刺斷這少年的咽喉。
雙馬即將迎麵交錯、並在一處,朱友裕嘴角微微泛起笑意,似乎已提前品嚐到一擊必中的痛快……
而雙馬擦肩的刹那,烈日下怒放出一道耀眼的黑色光芒,那少年手中的玄鐵禹王槊如龍蛇暴起,黑色魅影直撲朱友裕胸前。槊起,朱友裕手中的長槍金鐧同時脫手,橫飛天外;槊落,朱友裕頭上的黃金戰盔紅纓飄灑,墜下塵埃。
招式還未使老,在中原稱雄二十年的梁王長子朱友裕,望著麵門前帶風聲而至的玄鐵槊尖,已慌亂得伏身馬背,往本陣便逃。
李存勖緊追不放,一槊刺在朱友裕腰間,將他擊下馬背,接著撥馬上前,正要取腰間玄鐵劍割下朱友裕的首級,密如蟻聚的梁軍一擁而上,將重傷的朱友裕搶回了本營。
梁王朱全忠有軍法“跋隊斬”,一旦主將在沙場上戰死,所部士兵生還後全部斬首,所以梁軍拚死也要搶回主將。
監軍張承業見敵軍勢大,怕李存勖勢單力孤,帶了一萬多人馬出城接應。兩軍混戰片刻,梁軍群龍無首,並無鬥誌,接連敗逃,被晉軍直追出十餘裏外。
城頭之上,李克用束甲而立。
暮色中,他堅定而蒼老的身影,仿佛一頭快要衰老的錦毛虎。
他眺望著城下那咆哮舞槊的李存勖,眺望著在李存勖大槊前狼奔豕突的敵軍,不禁喃喃地喚道:“存孝,存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