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智者大抵都願重用於世,李白醉後仍狂歌“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忿懣難平。人生苦短,機會難得,求聞達顯耀也好、求一展懷抱也好、求富貴多金也好,如果沒有展現自我的舞台與時代,那這個來自虛無、最終走向虛無的自我,何以在人間留印、又何以被綿長的時間銘記?寫下“多材信為累”的陳子昂,四十多歲的人生裏大多時候也都是在寫詩抒發自己得不到人生機遇的煩惱。
以前看過李存孝的幾部演義與野史,印象中他下場很慘,因在“十三太保”中將才最出眾遭人嫉恨、被陰謀陷害冤殺,正史與野史中都一再強調李克用有意要饒過李存孝,隻是因為眾太保沒一個人願意幫他說情,李克用才不得不下令將李存孝車裂而死,所以我看過書後隻是心存感慨,覺得身為五代第一名將的李存孝未免恃才傲眾、人緣太差,不為世所容。但這次去日本大阪城看到豐臣秀吉晚年驅逐養子豐臣秀次的故事,才忽然想明白,李存孝不是遭人冤屈被殺的,而是被中年才有親生兒子的李克用存心殺了,這是很簡單的人性。
豐臣秀吉在兩個兒子死後收養了豐臣秀次,當作接班人培養,還讓豐臣秀次接任了關白之位,以身家權力相贈,可沒想到不久後年邁的豐臣秀吉竟得到第三子豐臣秀賴,遂不再寵信豐臣秀次。在這種備受猜疑的處境下,豐臣秀次張皇失措,做下許多荒唐事,不久全家被斬。
這個故事與李克用、李存孝的經曆幾乎一模一樣。
李存孝幼年起便跟在李克用身邊,李克用在“十三太保”中最器重這個養子,有很多父子情深的記載,比如五王伐晉時李存孝正臥病,而李克用不讓人把戰敗的消息告訴李存孝,怕他焦急,而李存孝一旦知道前方戰情緊急,即刻起身帶病出征、克敵致勝;朱溫在上源驛火燒李克用時,李存孝搏命救父;公元883年,李克用攻破長安、平息黃巢之亂時立下首功的最大功臣也是傳說中“十八騎定長安”的李存孝。
而兩年後,多年未生育子女的李克用有了親生兒子李存勖,二人的關係便變得微妙起來,先是李存孝在複奪潞州時立下大功,李克用卻隻封賞了才幹平庸且無戰功的七太保康君立,以康君立為昭義節度使留後,僅給李存孝汾州刺史的任命,這是明顯的打壓與製衡之術——李克用不想讓功高震主的李存孝再往上多走一步、接近王位之側了。
自此之後,李克用對養子李存孝的所謂“父子之情”便已變質,在李克用的猜疑與防範中,李存孝手足無措、進退無據,他暗中與趙王王鎔、梁王朱溫聯結,卻又在李克用領兵親至時不敢對抗,最終受酷刑而死。
有了年幼的親子,養子再有才智功勞也是枉然,人性如此,大多時候,血脈超乎情義。李克用可以為李存勖留下供驅策的群犬,卻不會留一隻難禦的猛虎。
奴役出身的李存孝始終感念給了他出頭機會的李克用:“兒蒙王深恩,位至將帥,苟非讒慝離間,曷欲舍父子之深恩,附仇讎之黨!兒雖褊狹設計,實存信構陷至此,若得生見王麵,一言而死,誠所甘心。”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給了他命運機會的人,同樣也可以下辣手翦除他。
傳說中“王不過霸,將不過李”,戰無不勝的李存孝是與項羽一樣神話般的存在,“豈不在遐遠,虞羅忽見尋。多材信為累,歎息此珍禽。”曾經的代北沙漠牧羊奴李存孝,被李克用帶到中原一顯身手,又被他血腥地殺死,這短暫的一生,仿佛是獵犬般被驅趕的一生,也正是大多沙陀騎兵的宿命。
自李克用失去李存孝後,地盤不斷收縮,他臨終前,晉軍諸將已在密謀盤算:一等李克用身亡,便殺了世子李存勖,好舉城投降後梁太祖朱溫。李克用過早自除羽翼的結果,讓他在對決朱溫時蒙受了暴風雨般的失敗,直至絕境。
如果說金錢與恐懼是平庸者的枷鎖,那麽,情義與榮譽感,則是才智者的枷鎖,自古皆然。舉世無敵的李存孝不是沒有自保的能力,但他對抗不了自己眼中的父親。
我相信孤兒出身的李存孝是一直將李克用視為父親的,有著到死方休的忠誠與深情,是李克用變幻莫測的恩寵徹底毀了這個勇而多謀的猛將。
五代十國隻有匆匆五十多年,而朝代更迭、軍閥割據變換如走馬燈,戰亂的時代也自然是仇殺與血拚的時代,在這部不算長的小說裏,我寫了好幾個複仇故事……有史實也有虛構,當複仇與複仇交叉,是與非又如何評價?
朱溫、耶律阿保機與劉仁恭虧負了李克用,而李克用虧負了李存孝,李存勖虧負了郭崇韜與李嗣源,劉玉娘、郭從謙又虧負了李存勖,這恩恩怨怨交纏的故事仿佛梅裏美《高龍巴》中所寫的“科西嘉島家族複仇”風俗,讓仇恨世代傳承、永遠不能結束,而所有這些複仇故事,所要追求與完成的,其實同樣也不過是“情義與榮譽感”。
被傷害的感情、被殺死的親人、被虧欠的功勳、被滅亡的家國、被背叛的忠誠,這一切變故激起的憤怒和仇恨,隻有通過更大的傷害與毀滅才能平息……五代十國是個異常殘酷無情的時代,而這殘酷無情的前因,往往又是因為投入了太多的感情與榮譽感。臨終仍不饒恕敵人、誡子複仇的李克用,曾被天下兵馬都監楊複光留下這樣的評價:“我世與李克用共憂患,其人忠不顧難,死義如己。”
《司馬法》認為“古者,以仁為本,以義治之之謂正。正不獲意則權。權出於戰,不出於中人。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所有不能以談判達成的政治目的,便會以戰爭的方式實現;複仇是情感的證明,所有不能得到回報的深情,便會以內心的審判、恩怨的權衡來計算得失。
亂世是強者對弱者的淘汰,也是弱者對強者的謀算,最終能好好活下來的,也許隻有那些所謂的無能者,那些遨遊遠方、遠離烽火、不求聞達、不逐權力、不圖富貴、不自負才華、不自命英雄的平庸者……
所謂英雄,無非是電光火石刹那照亮天空又轉瞬歸於黑暗的閃電與煙火,眩目卻短暫,榮耀卻匆忙,然而究竟是為了什麽,我們會在千百年的漫長歲月裏反複吟唱回憶著那一刻的絢爛與光亮、不斷延展他們生命的長度與分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