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病椒蘭殿中十日,朱晃每天昏睡不醒。這天殿外豔陽高照,滿目榴花樹影,他竟清醒了過來,望見床榻邊守護數日的博王妃王氏與郢王妃張氏,朱晃失神地吩咐道:“傳旨,叫博王、楊師厚、王彥章入見!”
王氏與張氏俱是一怔,二人充滿戒備地互相望了一眼。王氏垂下眼睛,輕聲道:“陛下,博王前天已經去了汴京,不在洛陽。”
朱晃想了起來,是前幾天他吩咐朱友文前往汴京征調西京人馬,派往魏州加防,至少還有十幾天才能回來。
今天醒來,他覺得身體比往日都清爽健利許多,但這種健利感又顯得十分空洞,不再是往日裏筋骨強壯、精力過剩的那種豐沛感,顯得虛弱而飄忽。
他猛然驚悟過來,這不是病體恢複,而是回光返照……
雖然已經下旨命朱友文監國,可他向淑妃默許過的太子冊封,拖到今天還沒有成為正式詔命。
一旁的張氏大睜著雙眼,望著朱晃慘白的臉色道:“陛下,郢王就在宮中,要……不要傳旨讓他入見?”
朱晃搖了搖頭,有些不悅地轉過臉去,道:“郢王妃,你這幾天辛苦了。郢王這些天日夜值守,朕也知道他的辛勞勤謹,是個孝順兒子。你夫妻二人,今日不要在宮中侍候了,一同回府休息幾天。”
朱晃看得出來,郢王朱友珪一直盼著他早死,好順理成章地以親生長子身份踐祚登基,他為此感到厭煩。
朱友珪懦弱無能、心無大誌,若是坐上大梁皇帝的位置,隻會白白葬送朱晃畢生的江山事業。雖然朱友珪渴望太子之位十幾年,並為此在朱晃麵前曲意承歡、百般順應,他還是不能讓朱友珪如願以償。
張氏心知朱晃早有意傳位給朱友文,她心下一陣黯然,自己得朱友珪授意,苦心勾引,白白讓這榻上的肥胖老翁糟蹋了身子,卻對朱友珪的奪嗣大計沒有半點幫助。她見朱晃神色充滿厭倦,隻得叩首出去。
楊師厚與王彥章等人很快趕到,見朱晃臉色慘然,卻已披衣半坐床頭,神色有所恢複,心知皇上已經再無複原之望,十有八九要留遺旨、任顧命了,當即在椒蘭殿裏叩見問安。
朱晃望著榻前同樣發髻半白、不再年輕的楊師厚與王彥章,眼泛淚光,淒然道:“朕老了,你們也老了。你們二人從年輕時就跟著朕,駐馬汴州二十年,風裏雨裏,為朕立功無數,是朕的開國功臣,這輩子君臣相得,是朕和你們的緣分。朕本想著,倚仗你們開疆拓土、一統河山,開大梁萬世基業。誰承想,那李克用死了,他的孽種卻如此猖狂,李克用死後不到四年,李存勖就能提一旅殘軍,從孤城晉陽絕地反擊,奇兵逆襲、死灰複燃!朕經營天下三十年,不料垂暮之年卻功虧一簣!”
他越想越是淒慘,雙淚交流,歎道:“朕空有梟雄之名,卻不能除掉一個沙陀小兒,五十萬大軍北伐,無功而返,一世英名掃地,夫複何言!”
楊師厚與王彥章也是神情沮喪,二人都是百戰百捷的常勝將軍,對晉軍也是屢戰屢勝,可這一年多來,王彥章敗於柏鄉,楊師厚敗於冀州,都是平生未有的窩囊。見朱晃落淚,二人隻得勉強勸道:“陛下勿憂,我梁軍雖退,那晉軍並不敢移兵南下,仍畏我大梁兵威。待陛下身體複原,重新揮師北上,末將等願執鞭墜鐙相隨。”
朱晃搖著頭道:“朕年事已高,屢受驚悸,眼看複原無望。朕定鼎中原,撫土安民,功名已就。雖死何憾?可朕看得出,那河東小兒的誌氣不小,雖打著匡複大唐的旗號,隻怕有吞並宇內之誌!”
楊師厚不語,王彥章道:“陛下勿憂,李存勖一時得誌,真實兵力未必是我大梁對手。若楊將軍重返河朔,臣願領軍再攻潞州,兩路用兵,則李存勖必敗。”
朱晃望了王彥章一眼道:“彥章,你忠心耿耿、武勇絕倫,在朕身邊侍候多年,名位卻不高。朕已不豫,再難恢複,這就下詔命,任你為開國伯、濮州刺史,願朕身後,有楊將軍和你守護大梁。天乎!朕縱橫中原關隴,一生沒有對手,卻在功告垂成之時,遇上了河東的這隻噬人猛虎。天奪我年,不肯予朕壽數,朕死之後,博王、郢王、均王諸兒文弱,豈是那李亞子的對手?隻怕朕死之後,陵寢難安,終無葬身之地!”
他一言至此,心中傷慟異常,老淚縱橫,哽咽難言,竟雙眼一翻,昏厥在床邊。
楊師厚、王彥章大驚失色,上前搖撼著朱晃的肩頭,喚道:“皇上!皇上!快來人,叫太醫!”
這一昏,直到深夜朱晃才再次醒來,守護一旁的楊師厚等臣見朱晃神誌清醒,這才一顆心落地,一一告退。
朱晃睜大昏花的老眼,望著椒蘭殿裏搖曳的燈燭,眼前依稀浮現出賢妃張惠與淑妃李洛鏡的影子。
發妻張惠,是他視為生死與共的終身伴侶,元貞皇後張惠的棺槨,已入他的帝陵,不久朱晃便會與她合葬,也會在太廟中與她配享。
而對淑妃李洛鏡,他其實也不無情意。李洛鏡風華絕代,外表明豔而內心睿智,他對她既喜歡又害怕、防備,對她帶來的兒子朱友文,他更是真心疼愛。在朱友文身上,李洛鏡寄托了一生心血,雖然打仗不一定比得上李存勖,可其他方麵,朱友文的見識氣度、經國才幹、風儀談吐都有幾分帝王之儀。
朱友文仁厚有為,若能登基為帝,遠比朱友珪和朱友貞更合適。
所以他逼死了淑妃,就是為了讓朱友文能夠繼承他的大梁基業。此刻洛陽城中,統領禁軍的韓勍是朱友珪舊部,朱友珪自己也是控鶴指揮使,統領左右龍虎軍多年,如果不調走野心勃勃的朱友珪,他就不能夠順利傳位給朱友文。
立嗣之事,再也不能拖延了。
夏日初來的時候,朱晃的身體似乎恢複了一些,偶爾他還能坐著步輦上朝一兩天。
萬象神宮,又稱明堂,本是武則天稱帝時所建,上下三層,極盡奢華,殿中十圍巨柱上飾以珠玉、刻木為瓦,殿外漢白玉為階,宏大異常,雖幾經兵災,被燒毀一層,但簡單修複之後,仍不失帝闕氣象。
六月初一日,朱晃召集群臣,宣布新的任命,屢立戰功的王彥章等人被破格提拔,賜王彥章“開國伯”爵封。而與此同時,上次柏鄉戰敗的將領也被貶官,韓勍被削爵,仍領左龍虎統軍,郢王、控鶴指揮使朱友珪則被調往山東萊州任刺史。
朱友珪麵如死灰,不敢抬頭。
氣喘不止的朱晃很快被抬出萬象神宮,步輦經行至西內宮九洲池畔,風聲浩**,又激起水聲,朱晃望著正午烈日下九洲池上的萬千金芒,忽然一陣恍惚。他命蔣玄暉在這裏殺了大唐九王,又血洗椒蘭殿、弑帝逼宮,洛陽宮中,李家帝裔的陰魂不散,池畔似乎一直有嗚咽之聲,就算今天天晴日麗,他還是覺出了幾分陰冷與詭異。
想起離殿前的那一刻,被削官的朱友珪向自己投來的那道陰狠目光,朱晃更是打了個寒噤。他疲憊地倒在椒蘭殿臥榻上,命人召樞密院使、兵部尚書、金鑾殿大學士敬翔入宮。
敬翔是跟隨朱晃三十多年的老臣,也是朱晃最信任的文臣。
夕陽灑在椒蘭殿的帷幔上,敬翔跪在地下,望著榻上氣息奄奄、麵色臘黃的朱晃,心中猶覺不忍。
麵前這個大梁皇帝多年來受盡天下人唾罵,他殘暴好殺、篡奪唐綱、好色荒**、多疑詭詐,談不上是什麽仁厚君子、眾望所歸,可他也並不比那些割據藩鎮更殘酷惡毒。至少,在中原數州,大梁的天下,朱晃能夠從北方奪來十幾萬頭耕牛出租、鼓勵農耕、安境守民,讓老百姓勉強有口飯吃、能風雨飄搖地苟活下去,比其他窮兵黷武的藩鎮、比奢糜無能的大唐皇室,更具有心存天下的王者風範。
朱晃微微睜開眼睛,望見敬翔,虛弱地說道:“敬尚書請起!朕召你入宮,是要任你為顧命大臣,你……即刻寫敕書傳朕旨意,讓郢王明日一早便離開洛陽,前往萊州。”
敬翔叩了個頭道:“老臣明白,陛下是要定皇嗣,擔心郢王爭位,所以將郢王外派。可是陛下,當務之急不是遣走郢王,而是召回博王。”
“不錯,你也替朕一道擬旨,明天一早派使者召回博王,等他後天來到洛陽,便下旨冊封太子,命友文正式監國理政,待朕賓天,就扶他在朕棺前即位為天子,免得他人另生貪念。”朱晃下決心地說道,“博王雖非朕親生,卻賢於諸皇子,對朕也有父子之情,是個仁義之主。朕立他為嗣,雖比不得河東李亞子武勇,可仁感天下,足令天下歸心,也……也算是朕為大梁子民辦了件好事。”
敬翔點頭道:“陛下說得是,如今陛下已經一統中原,論地盤兵力,都遠超河東。河東李克用不恤生民,窮兵黷武,所以才會一敗再敗於陛下,其子雖有將才,未必就有帝王之才。待博王登基,若能生民養民,自可不戰而勝。”
朱晃虛弱地閉上眼睛道:“敬尚書,朕素知你有經世濟民之才,可惜朕多年忙於兵事,讓你無法施展才幹。如今朕就以你為輔政,將來輔佐博王登基,興盛大梁江山,不負朕平生誌略。朕這會兒有些乏了,你告退吧。”
敬翔見他氣息微弱,卻一反常態、口出善言,心知朱晃已不久於人世,含淚叩謝退下。
朱晃雖是一生奸雄,卻對他格外賞識提拔,臨終更以江山大業相付,敬翔心中感念非常,暗下決心,要竭盡忠誠,不負朱晃托付。
天色漸黑,敬翔奉命離宮,正要前往樞密院連夜擬旨,走過西內宮時,卻見亭前人影一閃,一個瘦小精幹的影子帶著七八個帶刀侍衛攔住他的去路。敬翔定睛一看,卻見那人是郢王朱友珪。
敬翔警惕地問道:“殿下今日已當眾受命為萊州刺史,為何至今還逗留在宮中?”
朱友珪一愣,遲疑片刻才道:“孤今夜入宮,是為了與左龍虎統軍韓勍交接禁軍虎符。敬尚書,孤聽說剛才父皇召你到椒蘭殿,是否有遺命吩咐?”
敬翔厲聲道:“皇上龍體平安,三殿下何以認定皇上已下遺命?難道殿下以為皇上康複無望、時日不久,所以才徘徊宮中不去,欲生變故嗎?”
朱友珪臉色大變,見敬翔左右親兵人數不少,也不敢擅自動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訕訕地道:“敬尚書不要誤會,孤心中惦念父皇安危,害怕緩急之際,宮中無人支應,這才惶然不安。既是敬尚書已經相疑,那孤即刻與韓勍交接虎符,這就出宮準備上任。”
敬翔板著臉道:“如此甚好!皇上已口諭,讓老臣催促三殿下盡快去萊州上任,還請三殿下與韓將軍交接過虎符,立刻回府,準備行裝。明日一早,老臣便遣軍使到郢王府為殿下送行。”
朱友珪更是心下駭然,敬翔是個年高望重的老臣,他的話必然是朱晃的意思,看來,朱晃要趕緊打發走自己,好立朱友文為太子。
萊州遠在膠東半島,離洛陽千裏迢迢,任他為萊州刺史,就等於流放貶官,這且不說。朱晃為人,嫌惡一個人時,若挑不出毛病,往往會先行貶官,再到任地下旨賜死,所以當年的庶長子、鎮國指揮使朱友裕一聽到朱晃對他削權貶官,便嚇得連夜逃進了荒山。
自己這番爭位失敗,白白送去妻子供老**賊糟蹋,十幾年苦心化為烏有不說,還觸怒了朱晃,臨終前仍要對自己貶官外放,說不定沒幾天就會賜死……
朱友珪肩頭發抖,看在敬翔眼中,更是生疑。恰在此時,韓勍領著宮衛走了過來,敬翔便索性要二人當著自己的麵交接過虎符腰牌,又緊緊挽住朱友珪的胳膊,道:“時間不早了,三殿下,宮中事務既已交接,老臣就陪你一起出宮收拾,明日一早,就請三殿下出洛陽,前往萊州赴任。”
朱友珪留戀地望了一眼西內宮夜色,到處廊腰縵回、樓池林立,九洲池上花木蔥蘢,無邊的燈籠照亮殘存的上陽宮與壯麗的萬象神宮。作為朱晃如今的庶長子,他本有資格成為這宮室這城池的君王,卻被一個根本並非朱家血脈的兄弟奪走了所有……
他到底還要忍受到什麽時候?
六月二日的黃昏比前一天更加陰沉,狂風刮過九洲池,又刮至椒蘭殿門外,搖撼著門窗,不久雷聲轟鳴,風雨大作,夜色昏暗。
王氏喂朱晃喝過藥,輕輕以絲帕為他拭去嘴角的藥汁,卻見朱晃大睜著雙眼,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王氏臉色一紅,以為朱晃對自己仍有欲念,輕聲道:“陛下,陛下龍體欠安,可待……”
朱晃搖了搖頭,吃力地道:“朕床左有個匣子,你把它取出來。”
王氏見床的左邊暗處有個抽屜,她輕輕拉開,屜內放著一隻紫檀木匣,裝飾貴重。王氏拿起木匣,卻覺匣子入手沉重,不知內放何物。
“這……這是朕的傳國玉璽,朕一早已派人去汴京召回博王,若不是風雨阻路,他……他這時候也該到洛陽了。”朱晃有些失神地望著椒蘭殿門外。
風聲呼嘯,院中樹影陰森,讓他想起了當年唐昭宗李曄被弑的秋夜。那天晚上,也是這樣沉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幾步之外,就看不見人影;那天晚上,也是這樣風聲大作,搖撼著椒蘭殿的門窗,讓人有種異樣的不安……
燈焰昏昏,到處都影影綽綽、看不清楚,朱晃的眼前仿佛又浮現了八年前那個晚上的慘景。
這椒蘭殿的殿柱旁,李曄的侍女妃妾橫屍一片,而身穿明黃龍袍的李曄被他年輕的妃子李漸榮護在身下,二人同死於左龍武統軍朱友恭帶來的禁衛手中,亂刀之下,李曄的死狀是那樣血腥可怖,他大睜著雙眼,直到朱晃入殿時,那端方長臉上的雙目仍未閉上。
朱晃忽然覺得有幾分害怕。見鬼,他怎麽會選擇這陰氣森森的椒蘭殿當臥病之所?難怪一個月來,身體遷延未愈,說不定,李曄父子的鬼魂一直在不遠處徘徊……明天,對,明天一早,自己就遷出這個曾發生弑帝血案的寢宮,另找一處清爽明亮的居所養病。
“博王妃,”朱晃望著門外那些晃動的樹影,不安地道,“正門為左龍武軍統軍韓勍把守,你從後門出宮,不要驚動韓勍,先到博王府去等候友文回來。隻要友文一回府,你就陪他前往敬尚書的樞密院,取太子冊封,以正名義。這傳國玉璽,你帶給友文,有太子冊封與玉璽在手,就算再有什麽變故……他也一定能成為大梁皇帝。”
聽朱晃說得緊張慎重,王氏也覺得有些害怕,連忙叫了侍女與內官,披上黑色披風,在朱晃的床榻前叩了個頭,坐步輦由後門出去。
總算把心事了掉,朱晃定下神來,想要閉上眼睛,八年前椒蘭殿弑帝的那一幕卻更加清晰地浮現了出來。當年他討厭李曄的倔強,更擔心李曄的太子李裕過於敏慧,所以索性殺了他們父子,將大唐皇室斬草除根,還推托在朱友恭與氏叔琮身上。
如今他年老氣虛,舊日造下的孽業全都血淋淋地浮在他眼前。
朱晃是黃巢舊部,統一中原、圍攻隴右河東時更是殺人如麻,多年征戰與軍令之下,至少也殺過幾十萬條性命,但此刻,他忽然覺出了自己的無力,仿佛一個個鬼魂都飄浮在他的床榻之旁,或陰森或詭異,或狂怒或哀怨……
他仿佛聽到了椒蘭殿前如雷的腳步聲,大聲喝道:“來人,快來人!關上殿門!”
沒有人回應,朱晃睜開眼睛,卻發現床榻旁已經空無一人。
一個身著禁軍服色的瘦小人影從門外低頭走入,朱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趕緊吩咐道:“快!傳旨!讓你家韓統軍帶一千禁軍,將朕的椒蘭殿團團守衛!”
那人走近他的床邊,才抬起頭來,陰鬱地道:“父皇!”
朱晃大驚失色,道:“友珪,你怎麽在宮中?你不是一早就出了洛陽城嗎?”
朱友珪神色淒然地望著他,道:“父皇,打兒臣懂事時起,就對父皇敬愛萬分。兒臣從亳州初次來到父皇身邊,望著父皇領兵布陣、號令三軍、威風凜凜的樣子,暗下決心,將來一定要像父皇一樣指點江山、震懾群雄,可……可這輩子父皇都看不上兒臣,哪怕兒臣再勞苦功高,再小心謹慎,父皇還是看不上。兒臣真是你的兒子嗎?”
朱晃望著身穿軟甲、腰佩長刀的朱友珪,又望見殿門外侍立的無數宮衛,頓時明白了過來。
朱友珪一早裝作出城後,很快便折返了洛陽城,穿上控鶴親衛的服色,混在禁軍中夜間入值。把守前門的左龍武統軍韓勍去年屢次戰敗,擔心獲罪,又是朱友珪舊部,一定是二人害怕自己處死他們,索性聯手謀反了。
朱晃也淒然地答道:“你如何不是朕的兒子?當年你娘寫信告訴朕,說為朕生了個兒子,朕在軍營之中,得信大喜,當時就為你起名叫作遙喜。友珪,諸子之中,朕覺得你心術才幹最像朕,所以才為你起名為‘珪’。珪,國器也,珪璋之質,以奉天地。朕心裏對你寄望良深,遠超其他兄弟。可你太貪心了,一心盯著帝位,一心盼著朕早死,把天下交給你,朕不放心!”
朱晃說著話,吃力地支撐起身體,坐了起來,門外已經有無數禁軍全副戎裝侍立於外,今夜的椒蘭殿,看來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朱友珪雙膝一軟,徐徐跪下,泣道:“父皇錯怪兒臣了,兒臣雖有怨望,卻也一心盼著父皇身體康複,重整旗鼓、再戰河朔!兒臣隻是不明白,就算兒臣不成器,還有四弟友貞可傳皇位,友貞是正宮嫡子,更加名正言順,為什麽父皇偏偏要將皇位傳給一個來曆不明的野種?朱友文根本就不是父皇的血脈,父皇卻一心要立他為太子!兒臣不服!兒臣咽不下這口氣!”
朱晃扶著床欄,站起身來,歎道:“元貞皇後臨終,諄諄告誡朕,要戒殺遠色,這四個字,朕沒有做到,有愧於心。朕得天下,殺伐無數,可攻下這些城池,子民卻寥寥無幾。君臨天下,若無社稷生民,豈非獨夫民賊?友文仁厚愛民,到處訪貧問苦、體恤民情,多年來,得他在大梁到處布德施惠,大梁才有了如今兵強馬壯、欣欣向榮的氣象。他若登位為帝,必然大治。友珪,你心術像朕,膽氣卻不如朕,才幹也不如朕,用兵更不如朕,一心隻想著以詭術取利,隻有幕佐之才,並非帝王之相,若登帝位,反而會招災惹禍、難以保命!”
“胡說!”朱友珪涕泗縱橫地道,“兒臣不信。父皇偏心那個淑妃帶來的養子,把兒臣說得一錢不值!西蜀隴右之兵,是兒臣苦心謀劃退去;契丹幽燕之盟,是兒臣冒死渡海成就。這些年來,兒臣到處奔走,合縱連橫,為父皇建功無數!父皇卻全不放在心上,反而說兒臣隻有幕佐之才!父皇,今日事已至此,兒臣絕不會坐以待斃。請父皇交出傳國玉璽、退位為太上皇,兒臣願頤養父皇天年!”
朱晃苦笑道:“友珪,你來遲了。玉璽,朕已經交給博王,敕書旨意,明日一早也會交給博王。你就算帶兵逼宮,就算殺了朕,這天下,也已經沒有你的份了!”
朱友珪大瞪雙眼,喝道:“老賊!你既然已經不當我是兒子,今天我也就沒有你這個爹!來人,替我殺了老賊!將他碎屍萬段!”
朱晃起身站到殿柱之前,哈哈大笑道:“報應!報應!八年前朕在這裏弑帝逼宮,殺了昭宗皇帝李曄,今天朕就在這殿柱之下,被親生兒子帶兵逼宮!天道好還,朕今天就在這裏遭了報應!朱友珪,好兒子,你敢叛逆弑父,篡位奪權,這種無父無君之輩,老天爺不會放過你!”
朱晃身體早已虛弱,對話之下,更是渾身打顫。
朱友珪更不答話,一揮手,他身後跟著的侍衛馮廷諤,舉刀往朱晃身上砍去。馮廷諤身高力大,刀勢迅猛,朱晃繞柱躲閃、身手猶健,馮廷諤的刀登時砍入殿柱之中,待得他費力拔出刀來,朱晃早已逃遠。
馮廷諤追著朱晃連砍三次,都被朱晃躲去。朱晃是善戰宿將,沙場多年,雖然年高體弱,可舊日武藝仍在。
朱友珪見馮廷諤幾次不能得手,索性吩咐侍衛們從前後門一湧而入,裏三層外三層圍住朱晃。滿殿帶刀禁軍,朱晃自知難逃一死,喘著粗氣,倒在了床榻之上。馮廷諤更不遲疑,上前一刀插入朱晃腹中,刀透後背,將朱晃釘在了**。朱晃雙眼漸漸失神,口中猶喃喃自語道:“報應,全都是報應……”
殿外風雨仍急,朱友珪見朱晃已死,遍尋殿中找不到傳國玉璽,咬一咬牙,用**的被子將朱晃的屍身裹住,吩咐道:“把床下的地磚掀開,挖個洞,將老賊屍身藏在裏麵。今夜之事,你們一個字都不許說出去,待孤拿回玉璽,再挖出老賊屍身發葬!”
馮廷諤等人連忙答應著去辦理,沒一柱香時間,已經移開床榻,掀開地磚,在地下挖出一個大洞,將朱晃的屍體放進去再埋好。
天色微明,椒蘭殿中牛油半殘,殿外風雨狂卷,與李曄被弑的那天,一切是那麽依稀相似。
博王朱友文神色肅穆地走入萬象神宮大殿時,郢王朱友珪已經一臉正氣地坐在了龍椅之上,文武群臣拱立殿內,互相茫然對視,並不知道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朱友文抬臉望著朱友珪,靜靜地道:“三弟,父皇何在?”
“父皇何在?”朱友珪冷笑一聲,道,“朱友文,你應該比孤更清楚!”
“愚兄連夜從汴京趕來,並不知道洛陽城中變故,還請三弟告知。”朱友文神色不改,依然有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的鎮定。
朱友珪厭惡他的這種鎮定,這就是父皇口口聲聲說的“王者之氣”嗎?這混帳到底是黃巢的孽種,還是大唐的後人,或者根本就來曆不明?他的所謂帝王之相,有什麽根據?黃巢敗了,大唐亡了,就算是真的龍種帝裔,也早就淪為了刀下之鬼、草芥之人,何況朱友文根本什麽也不算,隻是淑妃帶來的一個拖油瓶。
“昨夜你帶刺客逼宮,入椒蘭殿驚嚇父皇,若不是孤與韓統軍領控鶴衛及時前去保護,險些你就犯下弑君之罪!朱友文,你以為蒙上臉、換過衣服,孤就認不出來你了嗎?說,你把從父皇那裏搶走的玉璽藏到了哪裏?”朱友珪大聲喝斥著。
朱友文往前又走了幾步,直走到丹墀之側,朱友珪嚇得下意識地去摸腰間長劍,卻又想起朱友文根本沒學過劍術,是個十足的文人,這才放下心來,目視站在丹墀之旁的左龍武統軍韓勍。
韓勍會意地走上前去,拔出腰刀道:“二殿下止步!三殿下奉旨監國,代君理政,見三殿下,如見皇上,請二殿下嚴守君臣之分。”
“君臣?”朱友文凝望著龍椅之上的朱友珪,問道,“三弟,你是不是已經害死了父皇?父皇如今在哪裏?”
“父皇?”朱友珪冷笑連連,尖刻地說道,“你算什麽東西,也敢叫一聲父皇?你連自己的爹是誰都不知道,還敢冒充朱家的後人?還有臉竊居博王之位,甚至還想與孤爭奪太子之位?告訴你,父皇早已看穿你的野心,經過昨夜之事,父皇再也不願見你了!”
“父皇不願見我?”朱友文點了點頭,恍然道,“我明白了,三弟,定是你昨晚害死了父皇!為了帝位,為了權力,你竟然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甘願成為弑帝殺父的罪人!這龍椅,這皇宮,這江山,就這麽讓你迷戀,讓你什麽都不管不顧,不怕留下千古罵名,不怕成為萬夫所指,不怕雙手染上父皇的鮮血?三弟,你錯了!這帝王之冕,比什麽都沉重;這社稷之任,比什麽都艱辛,我隻怕你擔不起啊!”
“胡說!”朱友珪尖銳地叫喊著,“朱友文,你竟然賊喊捉賊、血口噴人!父皇好端端的,正高臥椒蘭殿,等我殺了你這逆子、你這反賊,父皇必然會龍體康複、重登寶座。來人,皇上有旨意下達,速速拿下朱友文,問罪開斬!”
韓勍手一揮,十幾個控鶴衛撲上去,正要捉拿朱友文,隻聽有人大喊一聲:“且慢!”
朱友珪徇聲一看,卻見是兵部尚書敬翔,他心知這一切都瞞不過敬翔的雙眼,也大喊道:“敬翔是博王同黨,也一並拿下!”
敬翔憤怒地在控鶴衛手中掙紮著,大聲叫道:“皇上前天夜裏才召老臣入宮,親口任為顧命大臣。皇上對老臣當麵吩咐,要冊封二殿下為太子,要將三殿下放逐到萊州,可一夜之間就生了變故!三殿下,你明明昨天已經離開了洛陽,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宮裏?皇上何在?老臣要見皇上!”
“皇上受了驚嚇,病體沉重,已經不能起床了!”朱友珪心底更加緊張,敬翔身為樞密使,掌樞密院,等於是當朝首輔,雖是文官,但在朝中德高望重,又已受朱晃顧命,自己就算能往朱友文身上栽贓,卻無法讓群臣相信,敬翔也參與了謀反。但此時勢如騎虎,他也隻能拚死一搏了。
敬翔掙紮著,取出懷中的敕書,道:“皇上一天前才讓老臣擬的太子冊書,已定下以二殿下為太子,命老臣扶二殿下踐祚登基,二殿下名分已定,怎會帶刺客逼宮?三殿下,老臣看你才是賊喊捉賊,一定是你勾結韓勍,害死了皇上!”
朱友文也用力掙脫了身邊的控鶴衛,高高舉起手中的紫檀木盒,道:“父皇親賜孤傳國玉璽在此,孤璽冊皆備,受命於天。朱友珪,你說你受命監國,有何憑證?”
朱友珪望著朱友文手中的玉璽、敬翔手中的敕書,又驚又怒,哆嗦著指著二人道:“假的,統統都是假的!你二人勾結謀反,意在不軌。韓統軍,調控鶴衛,即刻捉拿二人,下死囚大獄!”
韓勍暴喝一聲,正要動手,站在一旁久久沉默的四皇子均王朱友貞突然走了過來,道:“二哥,三哥!既然你們互指謀反,群臣猶疑,難明真相,不如我們一起去麵見父皇。誰是真,誰是假,一問即明!”
朱友珪看得出來,朱友貞也不相信自己,朱晃的屍體早被他埋入椒蘭殿地下,哪裏還能出來質對?
他眼睛暗示韓勍,數千名全副鎧甲的控鶴衛刹那間遍布萬象神宮內外,竟欲以武力挾迫眾人聽令,強行扶朱友珪登基為帝。
朱友文舉起手中的紫檀木盒,高聲道:“三弟,你既一意孤行,此時殿中無人可阻你奪位心意。傳國玉璽在此,你何不親自來取?”
朱友珪猶豫地望著殿下群臣,見朱友文身邊除了大批控鶴衛,並無他人,這才步下丹墀,走到朱友文身邊,伸手欲接過玉璽。
沒想到朱友文往丹墀旁的屏風後退去,一腳踩中殿柱下的柱石,冷笑道:“朱友珪,你以為今天埋伏數千控鶴衛在此,就已經勝券在握了嗎?這萬象神宮,乃紫微宮正殿,則天女皇親自經營的明堂。洛陽皇宮,上應北鬥之象。紫微宮,乃鬥數之主、謀略之主、政星之主,處處機關、在在埋伏,一入紫微,你便命係我手!”
朱友文長袖拂過,突然之間,殿頂左側飛來無數流矢,將屏風前的幾十名控鶴衛都射死在當地。
朱友珪嚇得躲向一處殿柱之旁,朱友文五指在屏風後再次輕拂,朱友珪腳下地磚突然裂開,現出一個巨大的石頭陷阱,韓勍衝過去推開朱友珪,自己卻腳下一滑,掉入了陷阱中。那陷阱深可十丈,四壁光滑無可攀援處,韓勍一落入陷阱中,旁邊石壁上便洶湧地冒出綠色泥漿,瞬間埋住了韓勍。地磚徐徐合攏,殿內恢複了平靜,竟是平空消失了一個人,什麽痕跡也沒留下。
朱友珪嚇得膽戰心驚,一眼瞥見朱友貞在不遠處發呆,趕緊衝過去,緊緊勒住朱友貞的脖子,將劍架在他頸前,道:“朱友文,你再敢下毒手,我就殺了他!”
“友貞是你的親弟弟!”朱友文痛心地道,他與朱友貞的手足之情,比朱友珪與朱友貞的情分更重。
朱友貞與朱友文一樣熱愛春秋經史、不擅武事,身為朱晃的兒子,卻不懂得帶兵打仗。元貞皇後生前教子,與淑妃不謀而合,都不願兒子成為一介武夫,所以,從小朱友貞就與朱友文性情投合,朱友貞性格柔弱,也一直對朱友文有所倚仗。
“親弟弟又如何?”朱友珪躲在朱友貞身後,將朱友貞推到朱友文身邊不遠處,道,“朱友文,你交出玉璽,我就饒你們倆一命,爵封不變,天下我們共享!倘若不交出玉璽,我死了,也要拖友貞下地獄!到時候你就算身登九五,可身負父皇、友貞兩條人命,夜裏還能睡得著嗎?”
朱友文將手中的玉璽遞到朱友貞手中,對朱友珪徐徐地道:“三弟,你要這玉璽,你戀這皇位,我成全你。老子雲,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這江山社稷,是賢能者才能擔當的重任,隻貪圖皇位上的風光,卻無才無德、無能無勇,隻會給自己成為千夫所指,招來奇恥大禍!三弟慎之!”
朱友貞怔怔望著手中的玉璽,還沒明白過來,已經被朱友珪一把奪走,朱友珪漲紅著臉道:“朱友文,孤用不著你假仁假義地說幾句大話勸告,孤既然能受命監國理政,自有治國之道!既是你有自知之明,就趕緊束手就縛,孤饒你不死,將你廢為庶人,也算是對得起父皇了!”
一旁的敬翔大叫道:“二殿下,你受先皇遺命,決不能讓國於這鼠輩!大梁的江山,若托付給這無父無君的歹人,亡國可待!請二殿下速啟機關,將這惡賊斃於萬象神宮!”
朱友文搖了搖頭,望著麵前的朱友貞,道:“四弟,你我雖非親生骨肉,卻自幼相依相倚,手足之情甚篤。從小我們一起跟大儒讀書,一起吟詩作對,一起讀經明理,探遍了中原千百名勝,賞過了兩京春花秋月。‘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我自幼不知自己身世,不知自己來曆,可能得父皇鍾愛、四弟孺慕,不失親情,於心已足!父皇托付江山給我,是後悔畢生所為,希望我能以仁愛之心對待天下,施仁政、愛子民,倘若我今日以此機關殺害兄弟手足,與朱友珪還有什麽區別,又何仁之有?”
朱友貞雙淚長流,道:“三哥說得是,三哥既不留戀帝位,四弟也願拋棄這洛陽富貴,與三哥一起歸隱名山,從此不入紅塵。”
朱友文再次搖了搖頭道:“我若戀帝位,雙手染血,有負父皇百姓寄望;可我若輕棄皇權,卻又對不起我母妃畢生心血、以命成全。四弟,敬尚書,我自生下來已是錯,生長於梁宮更是錯,雖有仁義之名,卻無決斷之心,負了父皇母妃畢生寄望,是錯上加錯!百錯之身,又何戀於此擾擾紅塵?”
他從朱友珪手中奪過劍來,朱友珪還不及說話,已見朱友文勒劍於頸,滾燙的頸血噴濺了朱友珪上下一身。
朱友文的高大屍身緩緩倒在了朱友珪腳下,端方的長臉上,仍然顯得那樣儒雅從容,隻是帶了一絲抹不去的繾綣憂愁。
被圍一年多的幽州城,早已糧盡矢絕,十萬大軍不敢出戰,反而坐在城中空耗糧草,讓劉守光每天升殿,都是頭疼不已。
他萬分後悔。去年八月,李存勖等河東河北五鎮本已經答應尊他為大唐尚父、北方盟主,是他驕橫太過,不把李存勖、王鎔放在眼裏,非要自稱大燕皇帝,這才招來了今日之禍,果如去年那個河東使者、太原少尹李建勳所言,一旦他敢登基稱帝,李存勖就會領河東鴉兒軍千裏奔襲。
三十多年來,鴉兒軍始終未隳當初的威名。
無奈之下,劉守光派使者去與河東軍講和,沒想到蕃漢都指揮使周德威毫不給他留情麵,劉守光遣使兩次,均被周德威嚴辭拒絕,絕不和議。
劉守光在囚籠滿目、遍地屍骨的正元殿上大發脾氣,卻無人理會。
如今大梁皇帝朱晃自顧不暇,契丹的耶律阿保機也被諸弟爭權鬧得焦頭爛額,幽州城的外援早斷,倘若開門一戰,以如今士氣兵力,有敗無勝,可如果就此投降,劉守光又覺得顏麵全無。
他咬了咬牙,一早帶人登上幽州城頭,命人向城下大聲喊話,要與周德威對話。
白發蒼蒼的周德威帶親衛隊來到城前,冷冷地問道:“劉節帥兩度遣使,又點名道姓,要本帥出陣,究竟有何事吩咐?”
劉守光苦著臉道:“周將軍,久聞將軍是三晉賢士,也曾多次為我幽州紓難解困。朕……不,孤,不……本帥一直心存感激,還請周將軍能念在河東與幽州多年的情分上,稍寬貸一二。”
“情分?”周德威冷笑道,“我河東兵為助你父帥當上幽州留後,死傷慘重,你劉家幽州節度使之位,先王六戰而定。當年朱晃攻燕,又是本帥領兵前來相助,才保住你們劉家城池基業。如此深恩厚義,你們父子不但不報,還先後叛盟,暗中勾結朱晃與耶律阿保機,欲趁間取利,前兩年河東危難,你更是落井下石。如此情分,本帥早已心領!”
周德威是河東宿將,對幽州與河東之間的多年恩怨一直了然於心。
他心知劉仁恭父子貪婪不義,是李克用平生最恨的對手之一,如今兵臨城下,幽州孤立無援,軍力又不如晉趙聯軍,早晚必下,所以盡管劉守光已經開口示弱,周德威也絕不願意寬貸他。
劉守光聽他語氣堅定,心下冰冷一片,深感絕望,隻得俯身又道:“我父帥平生多行不義,對不住你們先王,本帥已將他囚禁在憫忠寺反省。本帥與你們河東向來交好,這次稱帝,本來是不忿居於那老賊朱晃之下,妄自尊崇,乃一時糊塗之舉。沒想到得罪河東大國,導致鴉兒軍千裏奔襲,如今本帥已知錯。富貴成敗,人之常理;錄功宥過,才是霸者所為。你們晉王是北方盟主,大人大量,還請給本帥一個洗心革麵、迷途知返的機會。隻要你們願意退兵,本帥願獻出宮中所有金銀財帛,以結河東之歡!”
他的話雖然說得可憐,可周德威已經打定主意不上當,隻冷冷地瞪他一眼道:“劉節帥,去年你斬殺河東使者李承勳之時,就已與我河東鴉兒軍為敵。久聞幽州兵稱雄河朔,大帥還未開門出戰,便已示弱,實令本帥不解。大帥既不敢戰,便隻能舉城投降,退兵之事,再也休提!”
劉守光見周德威始終不鬆口,心下惶恐,低頭又想了片刻,道:“好,周將軍既然不願與我幽州議和,本帥求見晉王殿下,隻要晉王敢孤身來到我幽州甕城,本帥便開門出降、獻出幽州!”
周德威聽得一怔,幽州城高河險,城門內又有三重甕城,攻打起來並不容易,他早知城中糧盡,預料數日之內,幽州兵便會出城決戰,不想劉守光卻在此時要李存勖單人獨騎入甕城談判。
萬一那是個陷阱呢?他身為鴉兒軍統帥,怎能讓年輕的晉王去冒性命之險?
李存勖卻毫不猶豫地披戴上馬,往幽州城下獨騎而去,周德威率人跟在他身後呼喊阻止,李存勖隻裝作沒聽見,靴底輕夾馬腹,飛快地往甕城前跑去。
劉守光帶著幾十員燕將,騎馬立於城門大開的甕城之內,靜靜迎立。
麵前這個黧黑瘦削的年輕人,就是四年來威震北方的李存勖?十幾年前,他曾見過還是世子的李存勖,當時隻覺李存勖散漫輕佻,遠不如李克用勇毅能幹,沒想到這個當年整天忙著鬥雞走狗、喝酒賭錢的紈絝少年,今天竟然能兵困幽州、逼得他隻能低頭投降。
李存勖直入甕城大門,放下手中禹王長槊,拱手笑道:“劉節帥,去年孤遣使奉冊,尊節帥為北方盟主、大唐尚父,可節帥斬使焚書、郊天稱帝,實令孤惶惑不安,莫非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尚父尊位,節帥還瞧不上眼嗎?”
劉守光苦笑道:“這是本帥一時糊塗的狂妄之舉,不想觸怒殿下,本帥悔已不及,隻想再問問殿下,今日這幽州之圍,除了舉城投降,本帥就再沒有第二條出路了嗎?”
李存勖望著他身後的幾十員魁偉燕將,還有甕城城牆上張弓架弩的上千名燕兵,冷冷地道:“不錯。劉守光,事到如今,你若束手就擒、縛身出降,孤可饒你全家性命。倘若仍負隅頑抗,城破之日,便是你父子喪命之期。”
自從二十多年前劉仁恭成為幽州之主後,劉守光就從沒遇見一個敢對他如此強硬說話的人,可向來驕橫殘狠、殺人如麻、囚父屠兄的劉守光,更愛惜自己的性命。他強忍著心中怒氣,指著甕城上下的燕兵,道:“殿下,你隻身入幽州城,竟還如此咄咄逼人。這甕城上下,到處遍布強弩硬弓,本帥身後猛將如雲,你就不怕本帥一怒之下,將你也斬為肉醬?”
李存勖哈哈大笑,半晌才道:“節帥何惜於孤的性命?隻是孤死之後,節帥必不能活,隻有孤活著,節帥才能有命。所以孤知道,甕城之內,就算機關遍布、伏兵過萬,孤也必定會安然無恙、毫發無傷。”
劉守光望著那瘦削年輕的晉王一副誌在必得、膽氣豪略的模樣,怔忡半晌才道:“殿下果然膽略非常。殿下說得對,本帥舍不得性命,舍不得榮華富貴,就算殿下如今落在我手中,我也不敢動手……你走吧,本帥這就回去,收拾將印、清點軍校,明日一早,本帥便率三軍開門出降,還請殿下饒我全家上下三百餘口性命!”
李存勖微微點頭,道:“隻要節帥誠心出降,往日恩怨,孤一筆勾銷,保你父子在河東晉陽城安養天年。”
刀劍環伺之下,李存勖單騎如風來去,望在燕將眼中,更覺心頭沉重。河東軍早已將幽州視為囊中之物,明日一降,官位封爵盡失、家產金銀全輸,就連他們的妻兒老小,也不知道是否還能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