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園林的看守並非一般嚴密,而且事後,心思縝密的秦王,也派人在附近搜尋了一番,並沒有發現人跡。
不要以為皇家的園林,就是隨便圈出來一片地,貼上個皇家招牌就算完事兒了。裏麵的林木分布都是有講究的,一是考慮皇家禮儀,二是身為皇家宗室之人騎射之處,也要考慮安全問題。
顯然,漢製裏並沒有這種規矩,畢竟那時候的封建程度比不上集權嚴重的大魏,所以就是郡主出身的陰黎也沒考慮到這點。
否則,想讓一個敢謀朝篡位的梟雄相信所謂的星君下凡,是沒有那麽簡單的。
白堤手中的“秋雨”和“江燕”稍稍抖動了幾下,很快卻又歸於平靜,就好像兩隻慵懶的白貓睡覺的時候搖了搖尾巴似的。
沉默了很久,白堤才淡淡的端起那碗茶,一口飲盡。喉嚨好似很用力的把那一口茶擠成了個球體,然後狠狠地吞服下去。看上去,這種喝水的方式,好像有些難受。
白堤起身,身子飄然到了紅闌幹上,前朝尚火德,以紅色為尊,大魏改製以黃色為尊,但是對紅色的使用也是諱莫如深。魏帝再還是秦王的時候,用的這種紅闌幹,本身就有些不敬。
白堤往前邁了一步,把趙治嚇了一大跳,還以為白堤自慚形穢,覺得此生無望,要羞憤自盡了。
好在鳳仙反應快,按住了自己的兄長。
白堤的腳踩在了水麵上,一身白色的衣衫隨風而動,好似水上的一朵白蓮一般,隨著水流微微晃動。
湖中那萬尾紅魚都湊到了白堤的腳下,拱著身子,好像一團熊熊烈火,中間簇擁著白堤一般。
置身水中,卻又如同白衣大士於紅蓮業火中悟道,這副景象天人之姿滿滿。
秋雨劍懸浮在了半空中,陡然落下,一尾紅魚被秋雨切中,額頭上有一片紅鱗沉入不見底的池塘裏。而白堤一揮手,那秋雨劍居然又倒飛回了白堤的手中。
白堤不緊不慢的踏水而行,來到了岸上。岸上的趙治和鳳仙已經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兩雙眼睛直勾勾的看著白堤。
白堤淡淡地說道:“陛下,我聽聞,古時有仙人,可以一葦渡江,可以禦劍殺人。不知道我這手段,可與仙人有別?我這一劍,能否誅仙?”
“我這一劍,能否誅仙?”
八個大字振聾發聵,趙治和鳳仙耳朵裏不斷回響著這句話。
鳳仙精通武道,所以鳳仙的震驚還要在趙治之上,她的真氣僅次於三個宗師以上的高手,也是這世界上最接近三人的。
正因為如此,她才感到驚訝——真氣這種東西,怎麽還能這麽用?
“陛下,臣有個請求。”
“……愛卿請講。”好像過了很久,魏帝才反應過來說道。
“臣請陛下準幾天假,單單這樣,臣還沒有自信拿下姬博。”白堤眉眼間仿佛有霜雪。
魏帝的眉頭扭到了一起,這樣的仙家手段都拿不下姬博的話,姬博該有多麽恐怖?更何況姬博還中了劇毒。
再說了,有這麽一個無法無天的姬博盯著他趙治,若是白堤也不在身邊,萬一姬博來刺……
思考了一會兒,魏帝的眉頭漸漸舒展,對白堤說道:“朕準了,你先下去吧,朕有話對鳳仙講。”
白堤的臉上露出了一分讚許,低著頭,秋雨和江燕縮到了袖子裏,默默的離去了。
白堤剛剛退下,鳳仙就一臉焦急的看著魏帝,說道:“皇兄……”
魏帝的大手輕輕的揉了揉鳳仙的腦袋,鳳仙的千言萬語就被堵在了胸口,什麽也說不出來。魏帝將手拿開,沒有看臉上布滿紅暈,英氣不再,一副小女兒情態的鳳仙。
魏帝有些黯淡的說道:“鳳仙,你還記得年幼的時候,我還未被封為秦王,你還未從軍,而皇……皇兄剛剛即位麽?”
鳳仙點了點頭,她自然記得。那時候大魏先帝剛剛繼位,他們的母親和先帝的母親不和,後宮經常爭寵。先帝即位之後,並未為難他們,已經算是仁厚了。
可是,不用先帝親自開口,那些下人和趨炎附勢之輩,恨不得天天欺侮兩人,以求在先帝那裏表達忠心。
鳳仙年小的時候師從王詡,而且天賦異稟,尋常之人自然是近不了她的身。而且鳳仙怎麽說也是宗室之人,那些人也不敢做的太過分。
不過不怕死的人多的是,而且偌大的皇宮裏,單憑那時候一身三腳貓功夫的鳳仙,實際上也沒有太多的安全感。
先帝和魏帝是兄弟,但是年歲相差甚大,所以先帝已逝的長子一直覬覦貌美的鳳仙。畢竟這皇宮裏,唯一一個舞刀弄槍卻又美豔無比的,也隻有鳳仙一人了。
那夜醉酒的那個大皇子,居然給鳳仙下了迷藥,想要玷汙鳳仙。好在被當時的禁衛軍小隊長高數發現,冒死阻攔了大皇子,又及時通知了趙治,鳳仙這才幸免於難。
當時來到戰場的趙治,和瘋了一樣衝上去把大皇子打了一頓,完全沒有考慮後果。當時的高數想要上去阻攔,奈何趙治弓道天賦驚世駭俗,臂力無敵,高數也被年幼的趙治誤傷。
後來驚動了皇上,鳳仙怎麽說也是大皇子的親姑姑,做出這種事,皇上是定不可能留著他的。所以大皇子被發配邊疆,趙治被封為秦王,鳳仙也準許從軍。
在秦王的眼中看來,什麽一字並肩王,不過是對他和他妹妹的一種補償。他的妹妹險些被汙了清白,自己卻還要接受這種補償,這對秦王而言,是一種莫大的侮辱。
想來,後來高數會喜歡上鳳仙,也是心懷愧疚的鳳仙照料了被秦王打傷的他一段時間,那平日裏堅強無比,而今眼中含淚的可憐模樣,高數這些年怎麽也忘不了。
後來總算把先帝給熬死,秦王也終於篡位成功,改叫做魏帝。
魏帝時常捫心自問,自己還是初心麽?
初心是什麽?初心是保護自己的妹妹,初心是不再收侮辱。後來初心變成了野心,想要把對不起自己的那些人全部送進地獄,想要手掌天下,想要北上征戰北莽。
可是自己現在還有沒有當初的勇氣呢?
自己剛剛回京的時候,沒來的及帶太多的兵馬就“勤王”了,那時候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秦王,自然被“保皇派”們群起而攻之。
那一夜秦王開弓,十六箭射殺十六名京城守將,單刀赴會收服了原太子手下,自己的故交白堤。京城流血夜死的人太多了,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變作籌碼與數字不斷的交換著。
那時候的秦王,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還是殺紅了眼,眼中的血絲看上去十分駭人,身上成天彌漫著一股仿佛來自煉獄的氣息。
先帝也曾經曆過蕭摩訶大鬧武試,殺到駕前幾十步,敢問先帝可曾畏懼過?
姬博當著先帝的麵,殺了太子,又要刺殺先帝,若不是自己手下“五葉”以命相換,先帝還要早死一會兒,敢問當時的先帝可有恐懼?
即使北莽國師王詡殺到了先帝麵前,身邊無一人可阻攔,先帝也是怒罵王詡亂臣賊子後慷慨赴死。事後王詡也留下一句話:“真乃真龍天子也。”
先帝,自己最討厭的人,最想殺死也最想繼承的人,如今終於做到了他的位子上,怎麽反而不如他了?
不過是國師外出修行而已,自己乃真龍天子,即位前行事乃是史上難得一見的梟雄手段,區區一宵小姬博,何懼之有?
當今魏帝趙治看向自己的妹妹,溫柔的說道:“那時候,你什麽都不是的皇兄,麵對一整個惡意滿滿的皇宮都不畏懼。而今你皇兄身為大魏天子,手下能人異士,精兵強將無數,又豈能害怕一個小小的姬博?”
鳳仙擔憂的勸慰道:“可是宗師以上高手的手段,兄長你也見過了,若是那姬博真的和王詡一起來……”
鳳仙沒有叫皇兄,而是稱呼“兄長”。
趙治笑了笑:“他倆真的一起來,就是白堤在這裏,朕又如何能活?”
鳳仙黯然,趙治說道:“沒事,兄長身邊還有你,有你朕就不怕。”
說罷,趙治又揉了揉鳳仙的腦袋,眼睛望向湖中,好像想要透過碧綠的湖水看到底下的萬尾紅魚。
一陣清風吹過,趙治歎道:“父皇……你不怕,朕又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