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世事茫茫半信疑,從來真偽隻天知;聖賢修德原無忝,奸佞徇名卻有私。

猛獸欲搏身轉伏,大鵬將運翅先垂;眼前多少機關處,轉是梟雄能識時。

流東卒有風雷變,訟莽終將將社稷傾;除卻當年身不死,到頭真偽自分明。

卻說獨孤後,夢龍生了太子,忽然宮中宮外一齊都亂嚷道火起。急急叫人看時,那裏是火起,卻是一道紅光,自獨孤後寢宮頂中透出,直衝於雲漢之間,映得滿天皆紅,就如霞彩一般。又聽得宮門外傳說,四下閭閻村巷,牛馬皆鳴。獨孤後得此異兆,滿心歡喜。次早,遣人報知文帝。文帝大喜,隨即親到寢宮來看。獨孤後奏謝道:“托賴陛下洪福,祖宗社稷之慶,昨夜幸生一子,並有諸般吉兆。”遂把夢龍及紅光之事,說了一遍。文帝聽見紅光、夢龍,知是人君之象,心中甚喜,及聽見墮下地來,把尾跌斷,又像大鼠,心下就暗暗有些不快。你道為何?原來帝王與凡人不同,但真命天子初生時,定然有此異兆。就是文帝生時,亦有紫氣充庭。五六歲時,曾在門前戲耍,偶有一個尼僧看見,大相驚訝。因對皇妣說道:“此兒相貌稀奇,來曆甚異,他日必然大貴。但不可在市俗人家撫養,掩了他的聰明,小了他的心誌。”遂別尋了一間幽靜館舍,將文帝移到裏麵,親自殷勤教養。一日,皇妣抱文帝於懷,忽見頭上隱隱生出角來,遍身長起鱗甲。皇妣驚慌,不覺失手墜地,尼僧連忙抱起說道:“勿驚我兒,使他晚得天下。”後來文帝果成了帝業。故文帝占往察來,就曉得煬帝不是個令終之器。此時也不說出,隻朦朧稱好。獨孤後道:“既有異兆,料能繼述,願陛下賜一佳名。”文帝道:“禦妻夢金龍摩天,就取名叫做阿摩何如?”獨孤後大喜道:“乳名佳矣!

何不並賜一個大名?”文帝道:“為君必須英明,就叫做楊英罷。”又想道:“創業要英明,守成還須寬廣,不如叫做楊廣。”獨孤後喜道:“楊廣最妙!”文帝取定了名字,隨令班詔四方,大赦天下。次日,文武百官皆上表稱賀。此時海內承平,朝廷無事。光陰迅速,撚指之間,煬帝漸已長成。三歲時,在宮中閑戲,文帝抱於膝上,細視良久,因對獨孤後說道:“此兒眉宇,笑聲帶殺,不愁不富貴,但恐破吾家者,亦此兒也。”

獨孤後笑道:“陛下差矣!安有破家兒得富貴之理?以妾看來,到底不過是一個藩王耳,陛下何須過慮!”文帝但笑而不言。煬帝十歲時,即好觀古今書傳,凡天文、地理,至於方藥、技藝、術數等書,無不通曉。隻是性情偏急,陰賤刻忌,好鉤索人情,喜用智術。獨孤後見他聰明敏慧,好讀書、有智略、有識見,心下甚是愛他,每在文帝麵前稱揚不絕。文帝見年已弱冠,又且獨孤後十分鍾愛,恐怕在宮中做出事來,因對獨孤後說道:“楊廣近已長成,留在宮中甚是無益。朕欲封他出去,待他經曆世故,做個賢王,不知禦妻心下何如?”獨孤後道:“陛下之意甚善,隻是賤妾一時舍他不得。”文帝道:“舍得舍不得,終須要去。”獨孤後道:“既如此,任憑陛下便了。必須選擇近地,以便不時召見。”文帝道:“這個使得。”隨傳旨各衙門,一麵選納王妃,一麵擇近地,起造王府,一麵製辦封王儀物,真個朝廷家事情,雷令風行。不多時,司禮監早選了一個王妃,叫做蕭氏。工部已擇了晉陽地方,蓋起王府,各有司禮儀物飾,俱已齊齊整整。文帝見諸事完備,隨敕封煬帝為晉王。煬帝既封了藩王,不敢久停,捱了月餘,隻得拜辭起身。獨孤後賜宴送行,母子二人,那裏舍得!痛哭了一場,方才分手。文帝又敕令百官送出都門。這一日車馬儀從與欽賜禮物,十分顯赫。正是:

朝廷愛子出封王,賜玉分道路光;

試看皇家真富貴,五雲縹緲接天潢。

煬帝受封而出,雖賜齎之多,一時無比,然終不如東宮太子,朝夕隨朝,多少威權在手。煬帝一日在王府中,閑居無事,固自忖道:“我與太子一樣弟兄,他卻是皇帝,我卻是臣子,日後他登上了九五,我卻要三呼萬歲去朝他。這也還是小事,倘有毫厘差池,他就要害我性命;若隻管戰戰兢兢,我平生之欲,如何得逞!除非謀奪了東宮,方是我一生快樂。”日夜思量,再無計策,因見王府中一個心腹官,叫做段達,平日間有些智略,遂秘密喚他商議,原來那段達為人嗬:

賦性最貪,設心尤忍,天生就小人肝膽,自習成奸險肚腸。口角才開,倏生萬萬轉機關;眉頭一蹙,便有千千條計策。傾排伎倆,自詫如神;曖味行藏,人看似鬼。

任百般卑膝奴顏,隻一味貪圖富貴。

段達聞煬帝喚他,連忙進宮來見,因問道:“殿下喚臣,不知有何使令?”煬帝遂將要奪儲位的意思,細細說了一遍與他計較。段達沉吟半晌,說道:“此事非同小可,必先廢了太子,方有可圖之機。”煬帝道:“太子正位東宮已久,怎麽廢得?”段達道:“若要廢他,除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煬帝聞言大喜,便差幾個能事的內相,暗上打探東宮過失。原來東宮太子楊勇,為人寬厚,索意任情,毫無矯飾之行。心雖孝友,隻是不衿小節。就是問安視膳的禮數,他也疏略,不甚在心。因此,獨孤後早有幾分不悅。又見他內寵甚多,嫡妃元氏,轉不甚相得,倒與嬖妾雲氏,十分綢繆恩愛。宮中起坐的禮節,及飲食服色,二人俱是一般,全不分嫡庶體統,獨孤後更加不快。忽一日,元妃無病暴死,獨孤後隻疑是雲氏加害,愈覺懷怒在心。太子是個直樸之人,一毫也不知道。不想一樁樁,一件件,都被煬帝探知。煬帝真個梟雄,曉得獨孤後怪人寵妾,他就獨與蕭妃共處,千恩百愛,並不旁幸一人。又時時遣人進宮問候,逢著良辰佳節,便采買奇珍異寶,殷勤貢獻。那獨孤後,原是個要強的皇後,見煬帝這般孝敬,如何不喜。煬帝有心要圖大事,凡百所為,皆小心謹慎,毫忽不敢放縱。行之歲餘,內外人情,都稱頌晉王仁厚。煬帝見有些光景,又與段達密謀道:“事已至此,計將安出?”段達道:“此事機括雖動,但不知太後真意如何?須殿下親自入宮,麵見太後,討一個的確消息,方有下落。若隻捕風捉影,恐太子根深蒂固,一時難得動搖。”煬帝聞言,點頭道:“卿言是也。”遂作表一通,差官奏上,懇求麵朝,表文上寫著:

晉藩臣孝男廣稽首頓首百拜,奉表於父王皇帝膝下:

男廣久違侍日,時切瞻雲。遠睽定省,望北闕而馳心,近想隨朝,守南宮而墮淚。雖思連表裏,四海渙若一家;然義隔天涯,咫尺不能三至。願賜一覷天顏,奉萬年觴於左右;再瞻日月,獻四海頌於庭幃。則孺慕之誠,或可少盡;而源源之恩,直銘佩於無涯矣。不勝惶恐待命之至。

文帝覽表大喜道:“吾兒眷慕親恩,真大孝也!既要來朝,有何不可?”隨即批旨道:“覽奏具見,吾兒孝思,朕心嘉悅,著即日來朝,以盡父子慈孝至意。”煬帝得旨,心中大喜,慌忙打點入朝。他知道文帝崇尚節儉,遂將車馬侍從,純用樸素。隻暗暗的備了許多珠玉寶貝來獻與獨孤後。一徑到了午門,少不得要候旨宣詔。朝房中早有文武官員,接住朝見。煬帝正要交結眾官,便和顏悅色,一個個俱加禮厚待。先問些治家治國的道理,後講些憂國憂民的話頭。這些百官,那識得奸雄作用,都稱讚道:“好一個仁厚賢能的晉王。”少頃,有旨宣晉王入宮。煬帝方才別了眾官,整步從東華門而入。此時,文帝駕禦瑤泉殿,煬帝遠遠望見,就在丹墀下,五拜三叩頭,拜畢奏道:“兒久離膝下,不勝眷戀,今得望仰慈顏,私心慶幸。”文帝道:“吾兒起來,朕亦時常思汝,但恨國家有體,不能朝夕相見,甚是怏怏。”因命賜坐留宴,吃了幾杯,文帝問道:“汝在國中,何以治民?”煬帝便逢迎文帝的意思說道:“百姓皆賴父皇至治,熙熙,兒柔懦無才,焉敢更張?但不過節取儉用,少恤民力耳。”文帝大喜道:“汝能節儉,吾無憂矣!”少頃宴罷,文帝說道:“汝母親甚是思汝,汝可入宮去一看。”煬帝謝了恩,領旨竟望後宮而來。獨孤後聽見煬帝來朝,滿心歡喜,即忙宣入。煬帝朝畢,就將許多禮物親手獻上,獨孤後說道:“思親來朝,便見吾兒大孝,何必又要禮物。”煬帝道:“母親恩德如山,些須薄物,不能報萬分之一。”獨孤後道:“吾兒這樣純孝,安得你常在左右,娛吾晚景。”煬帝說道:“母親愛兒,真是天高地厚,但恨兒福薄,遠違膝下,徒有一點孝心,不能展也。”母子二人,各訴心曲。煬帝真是個奸雄。說了半日,一字也不說到東宮身上。隻等到天色傍晚,將要出宮,他便故意做出個欲去不去的光景,要說不說的形狀。那獨孤後見了,便問道:“吾兒有甚心事,何不明奏我,卻如此蹴鞠不安?”煬帝見問,就拜伏在地,哽哽咽咽,啼哭起來。獨孤後忙將手挽住說道:“我兒有話就說,不必悲傷。”煬帝拭著眼淚,低低說道:“兒性愚蠢,不識忌諱,因念親恩難報,時常遣人問安。東宮說兒覬覦名器,諂事母親,必要害兒性命,念兒不肖,遠在外藩,東宮朝夕左右,恐一旦讒言四起,天高難辨,或一杯鴆,或三尺帛,兒不知死地,所以時時恐懼而悲也。望母親曲賜保全,與兒做主。”說罷又哭。獨孤後聞言,忿然大怒,就叫太子的小名說道:“兜地伐原來如此可恨!他自己不孝,反要妒忌別人。就是我當初選元氏與他為妃,從來沒有疾病,忽然一旦暴亡。他卻與阿雲兩個,日夜**縱,歡喜快樂,豈不明明是他害了!如何又謀及兄弟。我在他尚敢如此,我若一旦死了,汝自然是他口中魚肉。況東宮又無正嫡,明日聖上千秋萬歲之後,叫吾兒向阿雲麵前稽首稱臣,亦大是痛苦事情。吾兒,你安心回去,我自有區處,決不與他得誌。”煬帝聞言,心中暗喜,方才拜別出宮,回王府而去。後人有詩感之:

君子心腸平似水,小人口舌巧如簧;

自從萋菲織成錦,會見龍蛇亂帝鄉。

煬帝得此消息,滿心歡喜,回到府中,隨喚段達商議。段達道:“太後既肯做主,便有七八分光景。但太子乃國家根本,立東宮時,天下皆知。若隻太後一人要廢,未免涉私。皇上如何肯聽?就是皇上聽了,百官也決然不服。”煬帝不悅道:“若如此說,豈不枉費了許多心機。”段達道:“心機倒也不枉費,隻怕還有心機不曾慮到。臣聞眾口可以鑠金,以臣愚見,還須交結一個有權望的大臣,使他檢摘太子的過失。先在外麵談論,然後太後從中詆毀,內外交攻,皇上自然深信,百官自然聽從,方是萬全之計。若輕舉妄動,誠恐太後一人一口,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將一場好事,轉弄壞了。”煬帝聞言大喜道:“卿言深得人情,雖隨何借箸,陸賈持籌,不過是也。但大臣有權勢者,當今朝中,非楊素不可。爭奈這個老兒,為人剛愎驕傲,又倚著自家的功高位尊,孤又是封出的親王,管他不著。恐一時交結他不來,如之奈何?”段達說道:“臣觀楊素是個好大喜功之人,外雖悻悻,其中未必無欲。況當今太子,不達世務,待他辭色甚嚴,此老心必不平,定懷異念。殿下若肯卑辭厚禮,結之以恩,誘之以利,不怕這老兒不甘心為殿下驅使。”煬帝道:“言雖有理,卻如何結起?”

段達道:“殿下隻消辦一副厚禮,容臣拿去送他。他無故受禮,必然歡喜,要來朝謝。那時賜宴款留,酒席間慢慢以言相,自有分曉。”煬帝聞言,滿心歡喜道:“若得事成,富貴共之,決不負卿大功也。”二人計議已定,隨備黃金百兩、彩緞百端、名馬一匹、寶劍一口,並諸般禮物。次早段達領了,竟投楊府而來。此時楊素已進封越國公,執掌朝綱,是當朝第一個有權勢的大臣。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府門前好不赫然顯耀,有《西江月》一首為證:

紫氣遙連雙闕,紅雲直接三台,槐堂棘院赫然開,戟橫增氣概。

閣上恩光日月,階前然諾風雷,百官總已聽端裁,真是當朝鼎鼎。

段達到了府前,見守門官吏,即將禮物投上,說道:“我是晉王府差官,要求見老爺。”眾官吏聽見是王府差官,不敢停留,即忙擊鼓傳報。少頃,楊素升廳問道:“晉王差官,可有令旨?”左右稟道:“沒有令旨,隻是差官送禮。”楊素自思道:“我與晉王雖無統屬,他卻是當今皇後的愛子,新來又有些賢名,他既好意來送禮,來官須以禮貌相待。”隨叫請進來,左右得令。不多時,將段達引至階下,段達望見楊素,不敢進廳,就要在階下行禮。楊素忙走出廳來,叫左右攙住,說道:“公奉王命而來,不比等閑,何須如此過謙。”遂要段達入廳,段達再三不肯道:“上公乃朝廷元輔,小官不過王門一走吏,自當叩首階下,焉敢犯上下之分,以辱王命!”楊素道:“王命在身,豈有不就客位之禮!”又叫人挽入,段達方敢在廳上拜了四拜。楊素讓坐,段達又推辭了一會,才在旁邊坐下。即將禮物獻上,說道:

“晉王仰慕上公的威名德業,不啻饑渴。但恨分封外藩,不能時接光儀,曷勝景仰!今無以為敬,聊具微物數種,少伸好賢之意,望上公笑納。”楊素道:“老夫乃一介武臣,有何德能,敢勞晉王如此鄭重,殷勤下交?隆恩已自不朽,又賜這許多厚禮,如何敢受?”段達道:“些須薄物,晉王再三申敬。上公若怫然卻之,是怪晉王好賢不誠了。”楊素道:“卻之固不敢,受之實無名。”段達說道:“彤弓之貺,緇衣之好,詩人稱之。況珠玉幣帛,原是旌賢之物。昔湯聘伊尹,先主聘臥龍,皆是物也,何謂無名?”楊素道:“伊尹、臥龍,吾何敢當!”段過道:“晉王視上公,猶過於二人。”楊素道:“既蒙晉王垂愛,隻得拜受。”隨叫左右將禮物收了進去。須臾,茶至,楊素接茶在手,又說道:“前日晉王來朝,老夫在朝房中,匆匆望見,真是隆隼龍顏,天日之表。今又如此愛才,海內稱為賢王,信不虛也。”

段達道:“晉王德意淵涵,小臣也不能仰窺,若論尊敬賢能,一段真誠,果然古今少有。”二人攀談了一會,茶罷三鍾。段達不敢久留,遂起身告辭。楊素道:“晉王既無令旨,老夫也不敢具表稱謝,煩公轉達,老夫朝政稍暇,即當麵朝奉謝。”段達領命拜辭而去。這正是:

任君破網與吞舟,香餌投時自上鉤;

多少黃金移帝座,笑他四皓白安劉。

段達辭了楊素,忙回王府,將上項言語與煬帝說知。煬帝大喜道:“楊素若可動,大事不患不成矣。”遂一麵差人暗暗打聽,一麵安排筵宴伺候,隻等楊素來朝。過了五七日,楊素真個前來朝謝,此時晉王府中,早有人報知。煬帝即差段達並一班王官,遠遠迎接。楊素自恃他是有功老臣,騎了一匹馬,帶領著無數跟隨,吆吆喝喝,直衝至王府門前,方才兜住。段達與一班王官,齊上前迎著,就在馬前打了一個恭,說道:“晉王有旨,聞知上公遠臨,著某等在此迎接。”楊素下了馬,慌忙答禮道:“有勞諸公,晉王陛殿,願為引見。”段達道:“吾王在殿上,恭候多時。”說罷,眾官便簇擁著楊素,竟進殿來。煬帝見楊素將到,忙迎下來說道:“賢卿治國勤勞,朝儀免了,隻是常禮相見。”楊素再三請朝,煬帝不允。楊素隻得尊旨一拜而起。煬帝隨命賜坐,楊素坐定,因奏謝道:“老臣無尺寸之功於殿下,轉蒙聖惠下頒,使老臣受之有愧。”煬帝道:“賢卿何出此言,孤家江山社稷,大半皆賢卿所造,何言無功?此須小敬,尚不能酬萬一耳。”楊素道:“老臣犬馬微勞,除皇上之外,自分無人記憶,不意殿下尚殷殷垂念,老臣沐知遇之恩不淺矣!”煬帝道:“孤聞悖德不祥,有一等庸愚之人,每日裏錦衣玉食,以為固有,並不思是誰之功,殊可痛恨!”楊素道:“殿下念及此,真仁厚之主也!使臨天下,則四海皆受其福矣!”煬帝道:“賢卿勿哂,孤徒有其心,恨不能行耳!”正說話間,左右排上宴來,二人相遜入座。須臾之間,水陸並陳,笙歌遞奏,筵席十分豐盛。但見:

觥籌錯雜,食色繽紛。皰甘煮美,腥唇鯉尾列盈筵。膾異烹鮮,麟掌駱蹄堆滿案。青絲低係,金壺紅映珊瑚;素手高擎,玉碗光浮琥珀。翠往珠來,座上琳琅時耀目;曲終樂奏,階前絲竹不停聲。品出上方,真個千金一饌;筵開寶殿,果然方丈盈前。任他將相公侯,不似王家富貴。

楊素是個老奸巨猾,見煬帝儀文隆重,情意綢繆,其中動靜,早已參透幾分。因自忖道:“文帝老矣,太子**放疏略,又不達世情,一旦傳位,富貴豈能常保?到不如扶持晉王,做個天子門生,不怕他不還我富貴。”飲到半酣之際,轉以言挑煬帝道:“殿下聰明仁厚,海內推戴,賢於東宮遠矣。當時建儲之議,不獨老臣有罪,就是皇上與太後,也欠斟酌了。”煬帝遜謝道:“慚愧!慚愧!吾兄正位青宮,賢卿職居台鼎,君明臣良,正好受享富貴,何以此言相戲?”楊素道:“殿下有所不知,太子待老臣至薄,今蒙殿下厚愛,老臣尚有轉日移天的手段,但不知太後意旨何如耳?此係真心,豈敢相戲?”煬帝聞言大喜道:“賢卿既有此美意,孤實不相瞞。太後見東宮縱妾殺妃,不敬大臣,奢**無度,久欲廢立,但患外庭無一大臣相為表裏。不料賢卿慨然有伊、霍之心。真不幸之大幸也。倘蒙提挈,此恩死生不朽矣。”因滿斟一金杯,自起奉於楊素說道:“賢卿滿飲此杯,富貴當共之。”楊素接杯在手,一飲而幹說道:“此事但恐太後不從耳。太後既有此心,老臣效力有何難哉!明日進朝,自有區處。”你看煬帝、楊素,兩人都是奸雄,言談之間,你籠絡我,我駕馭你,說幾句,吃幾杯,直飲到日色平西,楊素方起身謝宴告辭。煬帝親送出殿門,直到滴水簷前才住。依舊是段達一班王官,送出府門,上馬再三鄭重而別。煬帝與段達進府中商量,歡喜不題。

卻說楊素上了馬,一路上躊躇道:“此事雖如此說,還須見過太後,討個實落消息,方好放心下手。隻是太後久不朝見,如何得個方便?須臾,回到府中,輾轉尋思,並無計策。隻因這一尋思,有分教:君臣乖戾,骨肉傷殘,錦繡江山,都變做風花雪月。正是:

奇貨無如天子貴,讒言便是小人恩;

可憐喋血千秋慘,博得君臣幾日尊。

畢竟不知有何計策,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