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區區名利豈關情,出處須當致治平。

劍冷冰霜誅佞幸,詞鏗金石計蒼生。

繩愆不覺威難犯,解組須知官足輕。

可笑運途多抵悟,丈夫應作鐵錚錚。

做官的不論些小前程,若是有誌向的,就可做出事業來。到處留恩,隨處為國,怕甚強梁,怕甚權勢,一拳一腳,一言一語,都是作福,到其間一身一官,都不在心上。人都笑是戇夫拙宦,不知正是豪傑作事本色。秦叔寶離卻齊州,差人打聽開河都護麻叔謀,他已過寧陵,將及睢陽地方了。吩咐速向睢陽投批。行了數日,隻見道兒上一個人,將巾皂袍,似一個武官打扮,帶住馬,護叔寶兵過。叔寶看來,有些麵善,想起是舊時同窗狄去邪。叔寶著人請來相見,兩人見了,去邪問叔寶去向。叔寶道:“奉差督河工。”叔寶也問去邪蹤跡。去邪道:“小弟也充開河都護下指揮官。”因把雍邱開河時,入石穴中,見皇甫君打大鼠,吩咐許多說話,及後在嵩陽少室山中,老人待飯,許多奇異,細細道與秦叔寶聽。叔寶道:“如今兄又欲何往?”去邪道:“弟已看破世情,托病辭官,回去尋一個所在隱遁。不料兄也奉差委到他跟前,那麻叔謀處心貪婪,甚難服事,兄可留心。”兩人相別去了。

叔寶也是個正直不信鬼神的人,聽了也做一場謊話不信。卻是未到得睢陽兩三個日頭,或是大小村坊,或是遠遠茅房草舍,常有哭聲。叔寶道:“想是這廂近河道,人都被拿去做工,荒功廢業,家裏一定弄得少衣缺食,這等苦惱。”及至細聽他哭聲,又都是哭兒哭女的,便想道:“定是天行疹子,小兒們死得多,所以哭泣。”隻是那哭聲中,卻又咒詛著人道:“賊王八,怎把咱家好端端兒子,偷了去。”也又有的道:“我的兒,不知你怎生被賊人抓了去,被賊人怎生擺布了。”也千兒萬兒的哭,也千賊萬賊的罵。叔寶聽了道:“怪事,這卻又不是死了兒子的哭了。”思忖了一回:“或者時年荒歉,有拐騙孩子的,卻也不能這等多,一定有甚原由。”

野哭村村急,悲聲處處聞。哀蛩相間處,行客淚紛紛。

來到一個牛家集上,軍士也有先行的,也有落後的,叔寶自與這二十個家丁,在集上打中火,一時小米飯還不曾炊熟。叔寶心上有這事不明白,故意走出店麵來瞧看,隻見離著五七家門麵,有兩三個少年,立住在那廂說話,一個老者,拄著拐杖,側耳聽著,叔寶便捱將近去。一個道:“便是前日張家這娃子,抓了去。”一個道:“昨日王嫂子家孩子,也被偷了去。他老子撥去開河,家來怎了?”一個道:“稀罕他家的娃於哩!趙家夫妻單生這個兒,卻是生金子一般,昨夜也失了。”那老者點頭歎息道:“好狠賊子,這村坊上,也丟了二三十個小孩子了。”叔寶就向那老人問道:“老丈,敢問這村坊,被往來督工軍士拐騙了幾個小兒去了麽?”老者道:“拐騙去的,倒也還得個命;卻拿去便殺了。卻也不關軍士事,自有這一幹賊!”叔寶道:“便是這兩年,年成也好,這地方吃人?”那老者道:“客官有所不知,隻為開河,這總管好吃的是小兒,將來殺害,加上五味,爛蒸了吃。所以有這幹賊把人家小兒偷去,蒸熟獻他,便賞得幾兩銀子。賊人也不止一個,被盜的也不止我一村。”正是:

總因財利膻人意,變得貪心盡虎狼。

叔寶道:“怎一個做官的,做這樣事,怕也不真麽?”老者道:“誰謊你來,怕不一路來聽得哭聲?如今弄得各村人,夢也做不得一個安穩的,有兒女人家,要不時照管,不敢放出在道兒上行走。夜間或是停著燈火看守,還有做著木欄櫃子,將來關鎖在內。客官不信,來瞧一瞧。”領到一處小人家裏來,果是一個木櫃,上邊是人鋪陳睡覺防守的。叔寶道:“怎不設計拿他?”老者道:“客官,隻有千日做賊,那有千日防賊。”叔寶點頭稱是,自回店中吃飯,就吩咐眾家丁道:“今日身子不快,便在此地歇了,明日趲行罷!”先在客房中打開鋪陳,酣睡一覺,想要捉這一幹賊人,為地方除害。捱到晚,吃了晚飯,村集沒有更鼓,淡月微明,約莫更盡,叔寶悄悄走出店門一看,街上並無人影。走到市東頭觀望,沒個形影。轉來時,忽聽得一家子怪叫起來,卻是夫妻兩個,夢裏不見了兒子,夢中發喊,倒把兒子驚得怪哭,知道不曾著手,彼此啐了一番,自安息了。

叔寶又蹴過西來,遠遠望著,似有兩個人影,望集上來。叔寶忙向店中閃入門扇縫中張去,停一會,果是兩個人過來。叔寶待他過去,仍舊出來,遠遠似兩點蠅子一般,飛在這廂夥一伏,又向那廂聽一聽。良久把一家子茹桔梗門扇掇開,一個進去了,一會子外邊這人先跑,剛到叔寶跟前,叔寶喝一聲:“那裏走!”照脊梁一拳,打個不提備,跌了一個倒栽蔥,把一個小孩子,也丟在路邊啼哭,叔寶也不顧他,竟趕到那失盜人家來時,這賊也出門了,因聽見叔寶這一喝,正在那廂觀望,不料叔寶又趕到,待要走時,早已被叔寶一腳飛起,一個狗吃屎,跌倒在門邊。裏邊男女聽得門外響時,**已沒了兒女,哭的叫的,披衣起來。叔寶已把這人挾了,拿到自己客店前來;先打倒這人,正在地下掙坐起來。不料店中家丁,因聽喝聲,知是叔寶聲音,也趕也來,看見這人,一把抓住,故此也不得走。此時地下的小兒啼哭,失盜的男女叫喊,集中也在睡夢中驚起幾個人來。那尋得兒子的人罷了,倒是這幹旁觀的人,將這兩個亂打。叔寶道:“列位不要動手,拿繩子來掛了,隻要拷問他;從前盜去男女在那廂?還有許多黨羽?他是那一方人氏?甚名字?趕捕可絕民患,亂打死了,卻誰承當。”隨喚家丁,將繩來捆了,審他口詞。一個是張耍子,一個陶京兒,都是寧陵縣上馬村人。還有一個賊首,叫陶柳兒,盜去孩子,委是殺來蒸熟,獻與麻都護受用。叔寶審了口詞。天色將明,各村人聽得拿了偷小兒的,都來看;男人卻被叔寶喝住,隻有這些被害女人,撾的咬的,拿柴打的,決攔不住。叔寶此時放又放不得,著地方送官,又怕私自打死,連累叔寶。因此叔寶想一想道:“列位,麻都護是員大臣,決不作此歹事。他如今將到睢陽,不若我將這二人,送與麻爺。他指官殺人,麻爺斷斷不留他性命;若果然有此事,他見外麵擾攘,心下不安,不敢做了。”眾人道:“將軍講得有理,隻不要路上賣放了,又來我們集上做賊。”叔寶道:“我若放他,我不拿他了。”昨日老者見了道:“就是昨日這位客官,替集上除了一害,要掠些盤費相謝。”叔寶不肯,自押了這兩個賊人,急急趕上大隊士卒。

趕到睢陽時,麻叔謀與令狐達才到,在行台坐下,要相視河道開鑿。叔寶點齊了人夫,進見投批。麻叔謀見了叔寶一表人材,長軀偉貌,好生歡喜,就著他充壕塞副使,監督睢陽開河事務。叔寶謝了,想一想道:“狄去邪曾說此人貪婪,難於眼事,隻一見,便與我職事,也像個認得人的;隻是拿著兩個賊人稟知他,恐他見怪,不稟放了他去,又恐仍舊為害。也罷,寧可招他一人怪,不可使這幹小兒含冤。”卻又上前去跪下道:“齊州領兵校尉,有事稟上老爺。”麻叔謀不知稟甚事,卻也和著顏色,隻見叔寶稟道:“卑職奉差在牛家集經過,有兩個賊人,指稱老爺取用小兒,公行偷盜,一個叫張耍子,一個叫陶京兒,被卑職擒拿,解在外麵,候爺發落。”麻叔謀聽了,不覺怫然道:“是那個拿的?”叔寶道:“是卑職。”叔謀道:“竊盜乃地方捕官事,與我衙門何幹?你又過往領兵官,不該管這等的事。”令狐達道:“若是指官壞事,也應究問一究問。”叔謀道:“隻我們開河事理管不來,管這小事則甚?”令狐達道:“既拿來,也發有司一問。”麻叔謀道:“發有司與他詐了錢放,不如我這裏放。”吩咐不必解進,竟釋放去,把叔寶一團高興,丟在水窖裏去了。正是:

開押逃猙獸,張羅枉用心。

外麵跟隨叔寶的家丁,說拿了兩個賊人,畢竟有得獎賞,不期竟自放了,都為叔寶不快,不知叔寶卻又惹了叔謀之忌。叔謀原先奉旨,隻為耿純臣奏睢陽有王氣,故此欲乘治河開鑿他。不意到得睢陽,把一座宋司馬華元墓掘開去了,將次近城,城中大戶,央求督理河工壕塞使陳伯恭,叫他去探叔謀口氣,回護城池。不期叔謀大怒,幾乎要將伯恭斬首,決意定了河道穿城直過。這番滿城百姓慌張,要顧城外的墳墓,城裏的屋舍;內有一百八十家大戶,共湊黃金三千兩,要買求叔謀,沒個門路。卻值陶京兒得釋放後,在外邊調喉道:“我是老爺最親信的人,這沒生官兒,卻來拿我。你看官肯難為我麽?連他這螞蟻前程,少不得斷送在我們手裏。”眾人聽他,說得大來頭,是麻總管親信,就有幾個,暗暗與他講,要說這回護城池一節。陶京兒道:“我還有一個弟兄更親近,我指引你去見他。”卻與他做線,引見麻爺最得意管家黃金窟,眾人許謝他兩個白金一千兩。黃金窟滿口應承道:“都拿來,明日就有曉報。”眾人果然將這金銀,都交與黃金窟。黃金窟曉得主人極是見錢歡喜的,便乘他日間在房中打睡時,悄悄將一個恭獻黃米三千石的手本,並金子都擺在桌上,一片輝煌,待他醒時問及進言。站在側邊時許久,正是申時相近,隻見叔謀從床中跳起來道:“你這廝這等欺心,怎落我金子,又推我一跌!”把眼連擦幾擦,見了桌上金於大笑道:“我說宋襄公斷不謊我,斷落不去的。”黃金窟看了,笑道:“老爺是那個宋襄公送爺金子?”叔謀道:“是一個穿絳色衣帶進賢冠的。他求我護城,我不肯。又央出一個暴眼大肚皮胡子,戴進賢冠穿紫的,叫做甚大司馬華元來說,這廝又使勢,要把我捆縛溶銅汁灌我口內,驚我。我必不肯,他兩個隻得應承,送我黃金三千,要我方便。我正不見金於,怕人克落,與守門的相爭,被他推了一跌,不期金子已擺在此了,待我點一點,不要被他短少。”黃金窟又笑道:“爺想做夢了,這金子是睢陽百姓,央我送來與爺求方便的,有甚宋襄公?”叔謀道:“豈有此理,明明我與宋襄公華司馬說話,怎是夢?”黃金窟道:“爺再想一想,還是爺去見宋襄公,宋襄公來見爺,如今人在那裏,相見在那裏?”叔謀又想一想道:“莫不是夢,明明聽得說上帝賜金三千兩,取之民間,這金子豈不是我的?”黃金窟道:“說取之民間,這宗金子,原該爺受的,但實是百姓要保全城中廬舍送來,爺不可說這夢話。”叔謀笑道:“我隻要有金於,上帝也得,民間也得,就依他保全城郭便了。”把手本收了,吩咐明日出堂,即便改定道路。

次日升堂叫壕塞使。此時陳伯恭正在督工,隻有叔寶在彼伺候,過來參謁。叔謀道:“河道掘離城尚有多遠?”叔寶道:“尚有十裏之遙,縣官現在出牌,著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毀房屋興工。”叔謀道:“我想前日陳伯恭說回護城池,大是有理。這等堅固城池,繁盛煙火,怎忍將他拆去,又使百姓這等遷移?不苦就在城外取道,莫驚動城池罷,就差你去相視。”秦叔寶道:“前日爺台已畫定圖式,吩咐說奉旨要開鑿此城,泄去王氣,恐難改移。”叔謀道:“你這遷人,奉旨開鑿王氣,隻要在此一方,何必城中?凡事擇便而行,說甚畫定圖式,快去相視回我。”叔寶領了這差,是個好差,經過鄉村人戶,或是要免掘他墳墓田園,或是要求保全他房產的,都十兩五兩,二十三十,央人來說。叔寶一概不受,止酌定一個更改的河道,回覆叔謀。恰是這日副總管令狐達,聞知要改河道,來見叔謀,彼此議論爭執不合,隻見叔寶跪下稟道:“卑職蒙差相視河道,若由城外取道纖回,較城中差二十餘裏。”叔謀正沒發惱處,道:“我但差你視城外河道,你管甚差二十裏三十裏?”叔寶道:“路遠所用人工要多,錢糧要增,限期要寬,卑職也要稟明。”叔謀越發惱道:“人工不用你家人工,錢糧不用你家錢糧,你多大官,在此胡講!”這話分明是侵令狐達。令狐達道:“民間利病,許諸人直言無隱,大小是朝廷的官,管得朝廷的事,也都該從長酌議;況此城開掘,奉有聖旨的。”叔謀道:“寅兄隻說聖旨,這回護城池,宋襄公奉有天旨。前日夢中,我為執法,幾乎被華司馬鋼汁灌殺,那時叫不得你兩人應。”令狐達大笑道:“那裏來這等鬼話。”叔謀又向叔寶道:“是你這樣一個朝廷官,也要來管朝廷事,你得了城外百姓的銀子,故此來胡講,我隻不用你,看你還管得麽!”令狐達爭不過叔謀,憤憤不平,隻得自回衙宇,寫本題奏去了。叔寶出得門來,叔謀裏麵已掛出一麵白牌道:城壕塞副使秦瓊,生事擾民,阻撓公務,著革職回籍。秦叔寶看了道:“狄去邪原道這人難服事,果然。”即便收拾行李還家,卻不知這正是天救全叔寶處。莫說當日工程嚴急,人半死亡;後來隋主南幸,因河道有淺處,做造一丈二尺鐵腳木鵝,試水深淺,共有一百二十餘處。查將淺處,兩岸丁夫,督催官騎,盡埋地下道,叫他生作開河夫,死為執沙鬼。麻叔謀以致問罪腰斬。這時若是叔寶督工,料也難免。正是:

得馬何足喜,失馬何必憂。老天愛英雄,顛倒有奇謀。

叔寶因遭麻叔謀罷斥,正收拾起身,隻見令狐達差人來要他麾下效用。秦叔寶笑道:“我此行不過是李玄邃為我謀避禍而來,這監督河工,料也做不出事業來;況且那些無賴的,在這工上,希圖放賣些役夫,克扣些工食。或是狠打狠罵,逼索些常例,到後來隨班敘功得些賞賜,我誌不在此,在此何為。”便向差官道:“卑職家有八旬老母,奈奉官差,不得已而來,今幸放回,歸心如箭,不得服事令狐爺了。”打發了差官,又想:“來總管平日待我甚好,且在李玄邃羅老將軍分上,不曾看我,我回日另要看取。若回他麾下,也畢竟還用我。但我高高興興出來,今又轉去,這叫做此去好憑三寸舌,再來不值半文錢了。看如今工役不休,巡遊不息,百姓怨憤,不出十年,天下定然大亂,這時怕不是我輩出來掃除平定?功名爵祿,隻爭遲早,何必著急;況家有老母,正宜菽水承歡,何苦戀這微名,虧了子職。”又想:“若到城中,來總管必要取用我,即劉刺史這等歪纏也有之;不若還在山林寄跡。”因此就於齊州城外村落去處,覓一所房屋:

前帶寒流後倚林,桑榆冉冉綠成陰。

半籬翠色編朝槿,一榻聲音噪暮禽。

窗外煙光連戲彩,樹頭風韻雜鳴琴。

婆姿未滅英雄氣,題筆閑成梁父吟。

草草三間茅屋,裏邊有幾間內房,堂側深竹裏有幾間書房,周圍短牆,植以桑榆疏籬,籬外是數十畝麥田棗地。叔寶自入城中,見了母親,說起與世不合,不欲求名之意。秦母因見他為求名,常是出差,這等奔走,也就決意叫他安居。叔寶就將城中宅子贈與樊建威,酬他看顧家下之意。自與母親妻子,移到村居。樊建威與賈潤甫,還勸他再進總管府。叔寶微笑道:“光景也隻如此,倒是偷得一兩刻闡是好處。”後來來總管知得,仍來叫他複役。叔寶隻推母老,自己有病,不肯著役。來總管也不苦苦強他,凡一應朋友來的也不拒,隻為親老,自己不敢出外交遊。每日尋山問水,種竹澆花,酒送黃昏,棋消白晝,一切英豪壯氣,盡皆收斂。就是樊建威、賈潤甫,都道:“可惜這個英雄,隻為連遭折挫,就便意氣消磨,放情山水。”不知道他已看得破,識得定,曉得日後少他不得,不肯把這英風銳氣,輕易用去,故爾如此。正是:

日落淮城把釣竿,晚風習習葛衣單。

丈夫未展絲綸手,一任旁人帶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