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自是英雄膽智奇,捐軀何必為相知?

秦庭欲碎荊卿首,韓市曾橫聶政屍。

氣斷香魂寒粉骨,劍飛霜雪絕妖魑。

為君掃盡不平事,肯學長安輕薄兒?

夫天下盡多無益之事,盡多不平之事。無益之事不過是遊玩戲要;不平之事,一時奮怒,拔刀相向。要曉得不平之氣,常從無益裏邊尋出來。世人看了,眼珠中火生,聽了心胸中怒發。這不平之氣,個個有的。若沒個濟弱鋤強的手段,也隻幹著惱一番。若逞著一勇到底,製服他不來,反惹出禍患,也不是英雄知彼知己的伎倆。果是英雄,憑著自己本領,怕甚王孫公子,又怕甚後擁前遮?小試著百萬軍中,取上將頭的光景,怕不似斬狐擊兔,除卻一時大憨,卻也是作**惡的無不報之理。所謂:

禍**原是天心,惟向英雄假手。

且說那些長安的婦人,生在富貴之家,衣豐食足,外麵景致,也不大動他心裏。偏是小戶人家,巴巴急急,過了一年,又喜遇著個閑月,見外邊滿街燈火,連陌笙歌;時人有詩,以道燈月交輝之盛:

月正回時燈正新,滿城燈月白如銀。

團團月下燈千盞,灼灼燈中月一輪。

月下看燈燈富貴,燈前賞月月精神。

今宵月色燈光內,盡是觀燈玩月人。

其時若老若少,若男若女,往來遊玩;憑你極老誠,極貞節的婦女,不由心神**漾,一雙腳頭,隻管要妝扮的出來。走橋步月,張家妹子搭了李店姨婆,趙氏親娘約了錢鋪媽媽,嘻嘻哈哈,按捺不住,做出許多風流波俏。惹得長安城中王孫公子,遊俠少年,丟眉做眼,輕嘴薄舌的,都在燈市裏穿來插去,尋香哄氣,追蹤覓影,調情綽趣,何嚐真心看燈?因這走橋步月,惹出一段事來。有一個孀居的王老嫗,領了一個十八歲老大的女兒,小名婉兒,一時高興也出去看起燈來。你道那王老嫗的女兒,生得如何?

腰似三春楊柳。臉如二月桃花。冰肌玉骨占精華,況在燈前月下?

母女二人,留著小廝看了家,走出大街看燈。走出大門,便有一班遊**子弟,跟隨在後,挨上閃下,瞧著婉兒。一到大街,蜂攢蟻擁,身不由己。不但婉兒驚慌,連老嫗也著忙得沒法。正在那裏懊悔出來看這燈,不料宇文公子的門下遊棍,在外尋綽,飛去報知公子。公子聞了美女在前,急忙追上。見了婉兒容貌,魂消魄散。見止有老婦同走,越道可欺,便去挨肩擦背,調戲他。婉兒嚇得隻是不做聲,走避無路。那王老嫗不認得宇文公子,看到不堪處,隻得發起話來。宇文惠及趁此勢頭,便假發起怒來道:“老婦人這等無禮,也挺撞我,鎖他回去!”說得一聲,眾家人齊聲答應,轟的一陣,把母女擄到府門。老嫗與婉兒嚇得冷汗淋身,叫喊不出,就似雲霧裏推去的,雷電裏題去的一般,都麻木了。就是街市上,也有旁觀的,那個不曉得宇文公子,敢來攔擋勸解?

到得府門,王老嫗是用他不著的,將來羈住門房裏。止將婉兒撮過幾座廳堂,到書房中方才住腳。宇文惠及早已來到,家人都退出房外,隻剩幾個丫環。宇文惠及免不得近前親熱一番。那婉兒卻沒好氣頭,便向臉上撞來,手便向麵上打來。延推了一會,惱了公子性兒,叫丫環打了一頓,領禁房內。見外邊有人進來密報道:“那老婦人在府門外要死要活,怎生發付他去?”公子道:“不信有這樣撒潑的,待我自家出去。”公子走出府門,問老嫗何故的這般撒潑。老嫗見公子出來,更添叫喊,捶胸跌足,呼天拍地,要討女兒。公子道:“你的女兒,我已用了,你好好及早回去吧,不消在此候打。”老嫗道:“不要說打,就殺我也說不得,決要還我女兒。我老身孀居,便生這個女兒。已許人家,尚未出嫁,母女相依,性命攸關。若不放還,今夜就死在這裏。”公子說:“若是這等說起來,我這門首死不得許多哩。”叫手下攆他出去。眾家人推的推,扯的扯,打的打,把王老嫗直打出了巷口柵欄門,再不放進去了。宇文公子,此時意興未闌,又帶了一二百狠漢,街上閑撞。時已二鼓。也是宇文公子**惡貫盈,合當打死,又出來尋事。大凡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況生死大數,也逃不得天意。正是:

禍福本無門,惟人乃自召。塞翁曾有言,彼蒼焉可料?

卻說叔寶一班豪傑,遍處頑要,見百官下馬牌旁,有幾百人圍繞喧嚷。眾豪傑分開眾人觀看,卻是個老婦人,白發蓬鬆,匍匐在地,放聲大哭。伯當問旁邊的人:“這個老婦人,為何在街坊上哭?”看的人答道:“列位,你不要管他這件事。這老婦人不知世務,一個女兒,受了人的聘禮,還不曾出嫁,帶了街上看燈,卻撞見宇文公子搶了去。”叔寶道:“是那個宇文公子?”那人道:“就是兵部尚書宇文述老爺的公子。”叔寶道:“可就是射圃圓情的?”眾人答道:“就是他。”這個時候,連叔寶把李藥師之言,丟在爪哇國裏去了,卻都是專抱不平的人,聽見說話,一個個都惡氣填胸,雙眸爆火,叫那老婦人:“你姓什麽?”老嫗道:“老身姓王,住在宇文公子府後。”齊國遠道:“你且回去。那個宇文公子在射圃踢毯,我們贏他彩緞銀花有數十餘匹在此,尋著公子,贖你女兒來還你。”老嫗叩首四拜,哭回家去。

叔寶問兩邊的人:“那公子搶他的女兒,果有此事麽?”眾人道:“不是今是才搶,十二日就搶起。長安的世俗,元宵賞燈,百姓人家的婦女,都出來走橋踏月,院中看燈,公子揀好的就搶了回家去。有乖巧會奉承的,次日或叫父母丈夫進府去,賞些銀錢就罷了。有那不會說話的,衝撞了公子,打死了丟在夾牆裏,沒人敢與他索命。十三、十四兩日,又搶了幾個,今晚輪著這個老婦人的女兒。”始初時叔寶還有輸彩緞銀花贖還他的意思,到後聽見這些話,都動了打的念頭,逢人就問宇文公子。眾人道:“列位是外京衣冠,與此不同;倘遇公子,言語對答不來,公子性氣不好,恐怕傷了列位。”叔寶道:“不知他怎樣一個行頭?問了,我們好回避。”眾人道:“宇文公子麽,他有一所私院的房屋,畜養許多亡命之徒,都是不怕冷熱的人。這樣時候,都脫得赤條條的。每人掌一條齊眉短棍,有一二百個在前邊開路,後邊是會武藝的家將,真槍真刀,擺著社火。公子騎馬。馬前青衣大帽,擺著五六對,都執著紗燈題爐,麵前擺隊。長安城裏,這些勳衛府中的家將,扮的什麽社火,遇見公子,當街舞來,舞得好像射圃圓情的賞花紅;若舞得不好的,一頓棍打散了。”叔寶道:“多謝列位了。”在那西長安門外禦道上,尋宇文公子。

三更時候,月明如晝。正在找尋間,見宇文公子到了。果然短棍有幾百條,如狼牙相似。公子穿了禮服,坐在馬上,後邊簇擁家丁。自古道:不是冤家不對頭。眾人躲在街旁,正要尋他的事,剛才到他麵前,就站住了對於報道:“夏國公竇爺府中家將,有社火來參。”公子問:“什麽故事?”答道:“是虎牢關三戰呂布。”舞罷,公子道好,眾有討賞。公子才打發這夥人去,叔寶衣服都抓紮停當了,高叫道:“還有社火哩!”五個豪傑,隔人頭竄進來道:“我們是五馬破曹。”公子識貨,暗疑這班人卻不是跳鬼身法。秦叔寶是兩根金裝鐧,王伯當是兩口寶劍,柴嗣昌是一口寶劍,齊國遠是兩柄金錘,李如珪是一條平磨竹節鋼鞭。那鞭鐧相撞,叮當嗶錄之聲,如火星爆烈,隻管舞。街道雖是寬闊,眾豪傑卻展不開。手執兵器又沉重,舞到人麵上,寒氣逼人,兩邊人家門口,都站不住了,擠到兩頭去。齊國遠心中暗想道:“此時打死他不難,難是看的人阻住去路,不得脫身。除非這燈棚上放起火來,這百姓們要救火,就不得攔我弟兄。”便往屋上一攛。公子隻道有這麽一個家數,五個人正舞,一個要從上邊舞將下來,卻不知道他放火。秦叔寶見燈棚上火起,料止不得這件事了,用身法縱一個虎跳,跳於馬前,舉鐧照公子頭上就打。那公子坐在馬上,仰著身軀,是不防備的;況且叔寶六十四斤重金裝鐧,打在頭上,連馬都打矮了,撞將下來。手下眾將看道:“不好了,打死了公子了!”各舉槍刀棒棍,向叔寶打來。叔寶輪金裝鐧,招架眾人,齊國遠從燈棚上跳將下來,輪動金錘。這些豪傑,一個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猛獸身軀,直衝橫撞。打得前奔後湧,殺得東倒西歪。風流才子墮冠答,蓬頭亂撐;美貌佳人褪羅襪,跣足忙奔。屍骸堆積平街,血水遍流滿地。正是威勢踏翻白玉殿,喊聲震動紫金城。

這些豪傑,在人叢中打開一條血路,向大街奔明德門而來。已是三更已後。城門外卻有二十二人,黃昏時候吃過晚飯,上過馬料,韝了鞍轡,帶在那寬闊街道口,等候主人。他們也分做兩班,著一半人看了馬匹,一半人進城門口街道上,看一回燈,換這看馬的進去。到三更時候,換了向次,複進城看燈。隻見黎民百姓,蓬頭跣足,露體赤身,滿麵汗流,身帶重傷,口中叫喊快走。那看燈幾個嘍羅,聽這個話,慌慌忙忙的,奔出城來道:“列位,想是我們老爺,在城裏惹出禍來,打死什麽宇文公子。你們著幾個看馬,著幾個有膂力的,同我去把城門攔住,不要叫守門官把門關了;若放他關了,我們主人,就不得出城了。”眾人道:“說得有理。”十數個大漢,到城門口,幾個故意要進城,幾個故意要出城,互相扯扭,就打將起來,把這看門的軍人,都推倒了鬼混。此時巡街的金吾將軍與京兆府尹,聽得打死了宇文公子,怕走了人,飛馬傅令來關門。如何關得住?眾豪傑恰好打到城門口,見城門不閉,都有生路了,便招出門奪門。嘍羅燈月下見了主人,也一哄而出。見路旁自己的馬,飛身騎上,頓開韁轡:

觸碎青絲網,走了錦鱗蛟。衝破漫天套,高飛玉爪雕。

七騎馬,帶了一千人,齊奔潼關道,至永福寺前。柴郡馬要留叔寶在守候唐公回書。叔寶道:“恐有人物色不便。”還囑咐寺中,把報德祠速速毀了,那兩根泥鐧不要露在人眼中。舉手作別,馬走如飛。

將近少華山,叔寶在馬上對伯當道:“來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家母的整壽六十,賢弟可來光顧光顧?”伯當舉李如珪、齊國遠道:“小弟輩自然都來。”叔寶也不肯進那山,兩下分手,自回齊州不題。

卻說城門口留門去,才得關門,正所謂賊去關門。那街坊就是屍山血海一般,黎民百姓的房屋,燒毀不知其數。此時宇文述府中,因天子賜燈,卻就有賜的禦宴,大堂開宴。風燭高燒,階下奏樂,一門權貴,享天子洪恩。飲酒之間,府門外如潮水一般,涓涓不斷,許多人擁將進來,口稱:“禍事。”宇文述著忙,離宴下滴水簷來,搖著手叫眾人不要亂叫,有幾個本府家將來稟道:“小爺在西長安門外看燈,遇響馬舞社火為由,傷了小爺性命。”宇文述最溺愛此子,聞知死於非命,五內皆裂道:“吾兒與響馬何仇,被他打死?”這些家將,不敢言縱公子為惡。眾家將俱用謊言遮蓋道:“小爺因酒後與王氏女子作戲頑耍,他那老婦哭訴於響馬;響馬就行凶,把小爺傷了性命。”宇文述問:“那老婦與女子何在?”答道:“老婦不知去向,女子現在府中。”宇文述大怒道:“快拿這個賤人,與我拖出儀門,一頓亂棒打死了罷!”又命家將各人帶刀斧,查看那婦人家,還有幾口家屬,盡行殺戮;將住居房屋,盡行拆毀,放火焚燒。眾人得令,便把此女拖將出來打死了,丟在夾牆裏去;老婦家口,都已殺盡。正是:

說甚傾城麗色,卻是亡家禍胎。

那宇文述猶恨恨不已,叫本府善丹青的來,問在市上拒敵的家將,把打死公子的強人麵貌衣裝,一一報來,要畫圖形,差人捱拿。眾人先報道:“這人有一丈身軀,二十多年紀,青素衣服,舞雙鐧。”一說說到雙鐧,旁邊便惹動了一人,是宇文述的家丁,東宮護衛頭目,忙跪下道:“老爺,若說這人使雙鐧的,這人好查了。小的當日仁壽元年,奉爺將令,在植樹崗打那李爺時,撞著這人來,當時也吃了他虧,不曾害得李爺。”宇文述道:“這等,是李淵知我當日要害他,故著此人來報仇了。”此時宇文述的三子,俱在麵前,化及忙道:“這不消講,明日隻題本問李淵討命。”智及也罵李淵,要報殺弟之仇。隻有宇文士及,他平昔知些理,道:“這也不然。天下人麵龐相似的多,會舞鐧的也多。若使李淵要報怨,豈在今日?且強人不曾拿著,也沒證據,便是植樹崗見來,可對人講得的麽?也隻從容察訪罷!”宇文述聽了,也便執不定是唐公家丁。到了次日,也隻說得是不知姓名人,將他兒子打死,燒毀民房,殺傷人口,速行緝捕。不知事體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