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手打吃,把包括李弦鐵在內的一眾高手都看呆了。
“這顆子不是征不掉嗎?”
聶嵐愣住。
驗算征子是否成立,是圍棋啟蒙班的必修課。
對於職業棋手而言,幾乎都不用細算,憑借經驗就能判斷出征子能不能成立。
遇上這種征子不成立的情況,大多數人都會選擇長出,而不是一巴掌打吃上去。
可時煜依舊義無反顧地打上去了,難道是打算走重對手,強行作戰嗎?
第68手,跑出!
李弦鐵欣然應戰。
強行作戰,重點自然是強行二字,時煜此舉固然勉強。
既然如此,那身為近戰專家的自己,當然得接受挑戰。
69手,打吃!
猶如早就想好一樣,時煜不假思索,立刻又是一巴掌。
“他是誤算了嗎?”
聶嵐渾身一顫,下意識捂住心口。
如果單純打吃一下,隻是走重對手,逼對方脫不開身。
可打吃第二下,這就有些詭異了。
征子如果不成立,但強行去征的話,後果可是很嚴重的。
因為每打吃一下,自己也相當於多出了一個斷點。
如果不能把對方一口氣提光,那麽就做好自己被無數個雙打吃折磨到痛不欲生的準備吧。
“時煜,他究竟想幹什麽?他不會真誤算了吧?”聶嵐越來越害怕。
向來樂觀爽朗的古勝山此刻也說不出話來。
再跑,再打!
這下李弦鐵確認了,時煜他是真的打算開征,將這顆子一路扭羊頭,扭過去。
可問題是,右下角有自己的接應啊!
別說讀秒時間有30S,就算隻有10S的時間,對於一名業餘5段都綽綽有餘。
隻要不是阿薩姆那樣的業5就行。
73手,挖!
時煜終於圖窮匕見了。
這手棋,讓李弦鐵虎軀一震。
“挖”是對付一間跳的強力手段,旨在強行分斷上下兩顆子。
古往今來,“挖”的妙手一大堆,各個都是視覺效果極佳,效果極好的妙手。
比如前世,李世石用來擊敗阿爾法GO的那步“棋,也是這麽一招“神之一挖”。
此局也不例外。
隻要此子一落,白棋就會陷入氣緊的毛病,這波征子也就能成立。
但是,李弦鐵這邊也有應對之策。
隻要簡單一長,就能將氣延出來,不用擔心被征死。
可代價是右下角這個妖刀定式會瞬間暴斃,全軍覆沒。
這.
李弦鐵頓時明白了時煜的用意。
“時煜這是要活征啊!”
講解台上,聶嵐露出見鬼的表情。
活征,也是圍棋中,以“征子”為核心概念,發明出的一種手段。
就是明知道征不死你,但硬要霸王硬上弓,將棋子像貪吃蛇一樣,扭打到棋盤的最邊緣。
比如《圍棋少年》中,金危遠對江流兒的那盤棋,金老師就用了活征這招,構築起包圍網,將江流兒的大龍一舉殲滅。
這是活征的成功案例。
堪稱天秀。
節目效果不亞於在實戰中走出一子解雙征。
這種局,有一盤算一盤,全是曆史名局。
而反麵案例,自然就是諸多K級棋手,經常氣急敗壞地將對手一通亂征,最後沒征死,一氣之下憤怒投子。
這簡直不是迷惑行為了,而是抽象行為。
至於時煜這盤棋究竟正麵案例,還是反麵教材,就不好說了。
畢竟這涉及到圍棋中最難的價值判斷,而當下又是快棋賽,兩人連個大棋盤都沒準備,隻能純靠腦補,自然也就判斷不出好壞。
“這小子真敢下啊!”
“快!氧氣瓶!聶老情況又不對了!”古勝山趕緊招呼。
還好這裏是棋聖道場,聶嵐的大本營,氧氣供應隨時上,很快又把聶嵐奶了回來。
回過神來後,聶嵐劫後餘生般歎道:“我錯了,我不該低估時煜的殺傷力,以後除了要在贏棋這方麵相信他,在他能讓人大受震撼這塊,也得相信他!”
想來,在快棋用時下的時煜,也肯定判斷不出此番活征的好壞,也許直接大賺,也有可能血虧。
但他還是義無反顧的一腳油門上去了。
這種行為,好比給二爺刮骨療毒時,嫌華佗效率太低,索性換張飛主刀了,隻求搞快一點。
刺激!
實在太刺激了!
李弦鐵顫抖了,從鏡頭畫麵中,甚至能看到他的大腿在一抖一抖。
他身後的韓國棋院眾人,也在瑟瑟發抖。
都看出來了這是個活征,後續的轉換將十分離譜。
時煜為什麽敢這麽下?
難道他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都算清了?
還是說,他單純隻是興致來了,想來點節目效果?
“人不能至少不應該.”曹燕薰小聲呢喃道。
思緒中那道蠢蠢欲動的縫隙越來越大,李弦鐵腦子一炸:上了!
74手,將棋子長出,緩解氣緊的毛病,配合時煜的活征意圖。
事到如今,也隻能配合了。
左邊這棋子都跑四顆了,重得不能再重。
時煜滿意點頭,理所應當往左邊那四顆子頭上又是一拍。
活征開始。
接下來的幾手棋,一本道得不能再一本道,屬於是啟蒙班第一天的小朋友來了都會下。
就是看棋的人,紛紛啞然失聲,跟貼臉看原子彈爆炸似的,有沒有表情都不太重要了。
不論這局棋結果如何,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年度名局,再次誕生了。
“這????”
“混沌!沒想到都到了棋盤上,這兩人還能這麽混沌!”
“難道說,時煜真把它當成指導棋在下?”
木下野狐也呆住了,不知道該怎麽解說。
與其說,現在這兩人是在下棋,不如說是在搞行為藝術。
不為什麽輸贏,就為留下一張堪稱藝術品的傳世棋譜。
奶奶的!為什麽每次時煜想整活,總有人能配合他?
我們一個小小的圍甲,是怎麽容得下你們這群類人群星閃耀的?
“活征,活征征。”鹿思竹坐在椅子上,兩條腿下意識翹在空中來回擺動。
時煜承認,做出這個決定時,【勝負感】並未發作,純靠他個人陵光一閃。
有時候,正是這些陵光乍現的棋,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畢竟連你都沒想到自己會這麽走,難道對手還能提前預判到不成?
來吧!吃我西金棋院屠龍術!
行至第97手,時煜吃住整個右下角。
看著局麵所呈現出來的視覺效果效果,聶嵐不禁倒抽涼氣:“這場麵我真沒見過.”
太壯觀了。
也太抽象了。
像是某些非洲小國,傾盡舉國之力建造世界奇觀,不為什麽富國強兵,也不為拉動就業GDP,就為能在可汗的《奇葩小國》上露一臉。但凡懂點棋的人,都會被這離譜的局麵所震撼,以為對局的這兩人指不定有點啥大病。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
當這串走完後,盤麵瞬間清晰了起來,誰好誰壞一目了然。
先開席吧。
李弦鐵這局的頭七。
這還下個毛啊!
右邊的妖刀定式全軍覆沒後,這損失幾乎高達80多目,字麵意義上1/4個棋盤入土。
而白棋就算把這左下都吃完,也就50多目一點。
更何況還吃不完。
再加上黑棋上方的陣勢,這白棋是要奔著輸一百多目去啊!
“開、開什麽玩笑?好不容易發起的挑戰賽,怎麽能就這麽滑稽的輸出去?”
李弦鐵先是傻眼,再是急眼。
讀秒聲中的活征判斷就是這麽困難,直到最後一顆棋子落下之後,才能清晰地看到局麵。
簡直想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
好端端的棋,自己怎麽就腦子一抽,跟他走這玩意去了?
要說輸棋的話,其實也不是不能接受。
新龍杯那次盡管死得也很慘烈,但好歹自己最擅長的東西都發揮了出來,高光時刻也有不少。
可這局輸的方式,也太幽默了吧?
近戰格鬥,讀秒逆轉,死棋利用等等長處全沒發揮出來。
反倒是一不小心踏入了對手的混沌領域中,搞得自己也變成小醜了。
好比英雄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了**店的女王皮鞭之下。
這要是傳出去,豈不是自己得成為整個世界棋界的笑柄?
李弦鐵陷入深深的沉思中,但在讀秒聲的催促下,還是落子應戰。
不行!
且不說這盤被全國上下的棋迷關注,單是這十萬的輸棋費,自己就承受不住啊。
目前他所擁有的唯一一筆工資,還是剛才戰勝江天啟所拿到的。
由於他目前咖位不高,贏棋費也就兩萬塊,這還是看他新龍杯上信守承諾的舉動十分打動人心,老板多給的。
也就是說,自己上班第一天,就負債8萬是吧?
不能忍!
這盤棋說什麽,也不能就此放棄抵抗!
102手,立下!
要求將左下角的黑棋全殲。
“這盤棋再繼續下去,已經沒意義了。”聶嵐忍不住搖搖頭,歎息道。
“用我的好朋友,大竹英豪的話來說,叫做這盤棋下到97手時投子認負,將是一張幹淨整潔的棋譜,再繼續下去,多少有點汙染了。”
雖然過程稍有曲折,但總體來說,還是標準的時煜結局——由他發表獲勝感言。
“可惡啊!又被打臉了!”
一想到自己之前放出絕不會再上呼吸機的豪言,聶嵐忍不住抽自己一耳光。
“聶老師,這種時候,我們應該往好的方麵想,慶幸這樣的天才,誕生在我們這邊,而不是韓國或曰本。”古勝山很快就看開了。
聶嵐被一語點醒。
誠然,看時煜的棋很有風險,可謂一天不看渾身難受,看了直接難受一整天。
可他也的確都贏了,贏的還一場比一場漂亮。
這邊好歹是個先抑再揚,而韓國那邊可就是先抑再抑了,一抑到底了。
這麽贏下去,指不定哪天全給他們折騰出抑鬱症出來。
這麽一想,聶嵐心裏又平衡了。
平衡的不隻有他一個。
韓國那邊,金善佑和崔獨也很平衡。
真好,又有人下來幫我們分擔火力了。
一路掙紮至211手,李弦鐵終於投子認負。
“恭喜時煜!拿下本次中國圍甲聯賽,特殊加賽輪的勝利!”聶嵐高興宣布道。
明明這隻是一局普通的棋手私下對局,不關乎任何賽事榮譽。
但此局的賽前節目效果過多,以至於贏下它的時候,讓人產生一種決出冠軍的感覺。
“你贏了。”
李弦鐵這局和時煜的大多數對手一樣,沒有複盤,擺擺手後就躺靠在椅子上,燃燒殆盡了。
“可是,你要搞清楚一點,這根本不是我的真正實力!下次見麵,才是我們決出勝負的時刻!”
時煜也能理解對方的不甘。
在這種超快棋賽上,被這麽整一下,對於鐵子哥而言,有種遭到偷襲的感覺。
偷襲算什麽英雄好漢?敢不敢我們真刀真槍幹一把!
“沒問題,下次比賽再見.就有個小要求,能把這頭發和胡子刮刮嗎?”時煜露出愛莫能助的表情,語重心長道。
李弦鐵:“.”
時煜從容來到大棋盤前,登場的一刻,閃光燈來回不斷。
“時煜,拿下這局感覺怎麽樣?”聶嵐笑嘻嘻地問。
“還行吧,這麽多天比賽下來,終於消停了。”時煜坦誠答道,“我家的客廳剛裝大屏幕,還想趕回去試試呢。”
本來想說贏下這局鐵子哥後,就能湊足首付費用,但想了想,忒俗。
采訪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歡聲笑語中進行。
時間雖然很晚,但在場還是不少人陪著,其中尤以媒體居多。
這正是大家想看到的畫麵。
前期鋪墊足夠,中期進展順利,結尾也是喜聞樂見的勝利收尾。
“行吧,比賽雖然精彩,但搞到這麽晚,我們也不多問了,我明天就安排媒體去你家,給你來個大合集采訪,讓你把想說的話都說完,怎麽樣?”
不愧是聶嵐,大概也隻有他能輕飄飄說出安排媒體去你家采訪這種話。
“請問,時煜你最近一段時間,對戰韓國棋手接連取得勝利,關於這點,你有什麽想說的?”
某個記者怯生生地將話筒遞過來,看他緊張又期待的表情,明顯是想聽到一些不太溫和的話。
時煜下意識與聶嵐還有古勝山對視一眼。
大家相視一笑,莫名有了些默契。
“沒什麽想說的,無非證明,時代已經變了。”時煜微笑著回答,自認為心領神會。
聶嵐和古勝山的表情也是一樣的,十分認可時煜的話。
“是、是中國圍棋的時代來了嗎?”記者激動道。
沒錯,正是如此——
聶嵐和古勝山,雙雙這麽想著。
“是我的時代到了!”時煜鏗鏘有力道。
聶嵐:“???”
古勝山:“???”
記者:“???”
“嗯?難道你們想聽到的回答,不是這個?”
聶嵐的笑容僵在臉上,顫抖地伸手,比出一個大拇指:“嗯!說得好!年輕人的回答,就得這樣!囂張,自信!”
如果記者此刻將話筒遞給聶嵐,他多半會這麽說:
“對於中國圍棋而言,最好有兩個時煜。
一個派出去打比賽。
另一個用來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