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短短一夜過去, 就已經有數百個精靈倒在了病症之下。

這隻是一個開始。

隨著黑潮病的爆發,詭異的氣息四處蔓延。

蘿絲麵帶驚恐地告訴他們這座城市已經沒有救了。

這是綠寶石龍第一次直麵自己的能力。

在蘿絲按照姬明玉的吩咐在這座城市的角落裏麵投毒的時候她並非沒有想到過這一點——但現在事實明晃晃的擺在了她的麵前,綠寶石龍的感知之中災難無休止的蔓延開來, 覆蓋到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當中。

“那麽, 就請你直到最後一刻——直麵這樣的災難吧。”蘭諾這樣輕描淡寫地告訴她。

在蘿絲的視角裏這位海妖的冕下隻是一夜之間的接觸就變成了無比可怕的大魔王,可以和姬明玉一較高下的那種。

“我甚至不知道你和他哪一個更瘋狂一點, 他想要毀滅一個幻想中的城市, 而你想要拯救。不對,是你們。”

這就是一群瘋子。

蘿絲詭異地在這一刻和保安大叔有了同樣的想法。

這隻沉迷劃水的小隊整個都動了起來。

這個時候他們在這之前的日子裏麵那些寶貴的積累才終於都起到了作用。

李察和劉易斯發揮著他們一貫的作用,作為一個新聞人劉易斯不但掌控著嫻熟的新聞技巧還掌控著嫻熟的散播謠言的技巧。

危言聳聽並不是問題,散播焦慮也已經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們必須要讓所有人都明白黑潮病是可怕的無藥可救的絕症,同時也必須要強調它的傳染性。

精靈姐妹進入了醫館, 在這裏她們能夠接觸到第一手的源頭, 同時她們也取代了阿琳娜的位置。

蘭諾已經沒有什麽時間去想這個時候的希爾德加德, 因為漸漸地那些高等精靈不可能不發現城市之中的變化,姬明玉是奔著毀滅整座城市來的。

但在這個時候另外一條消息也不得不讓他停滯住了。

“疾病的源頭來自於歸來的自由之風軍團, 自由之風欺瞞了我們。”

這是劉易斯某一日在精靈們中間聽到的話。

來源已經無需懷疑。

“霜月。”

蘭諾點了點這個名字。

家族之間的傾軋不是什麽罕見的秘聞, 更何況自由之風現在正處在一個特殊的階段。

鬱特裏羅和希爾德加德的父母早逝, 兩兄弟的成長過程並不是一帆風順,所以才會養出來希爾德加德這樣的脾氣。

自由之風和霜月之間顯然並不和諧。

一心恢複家族榮耀的鬱特裏羅已經接近於成功了,這個時候霜月的家主不可能再眼睜睜看著這件事情成真, 而姬明玉恰好遞了一把刀給她。即使這可能牽連到大量無辜的精靈們,但是這一招的確很妙。

那位家主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也不會放過鬱特裏羅。

但如果是因為黑潮病……鬱特裏羅也不會因此而死。

還有祭司們在。

“在任何時刻都無法擺脫權位的傾軋, 這就是智慧種族可悲的一生。”希爾薇掛件如是評價道。

“所以呢?——如果你現在不能提出來有效的建議, 那麽你就閉嘴。”

希爾薇一驚。

她終於明悟到在這個時候的蘭諾再也不是那個一向脾氣不錯沒有什麽鋒銳的地方的少年, 現在他麵對的這一切就像是將他束縛在籠子裏,但籠子裏不僅僅有困獸,還有能夠撕開籠子的凶獸。

就像很多年以前——那個最後的自由之風一樣。

混亂徹徹底底地爆發了。

就在上城區終於和下城區開始劃分界限的時候。

下等精靈們的不滿也隻是毫無意義的情緒,相比上城區那些強大的精靈們而言,他們沒有任何可以反抗的力量或者是能力,在往常那平靜的生活被突然而來的災難打破的時候,連粘起來本來這樣的生活的力氣都沒有再剩下來。

而精靈們並不是不會自救,但當麵對一場傳染性的絕症的時候,並不是所有的智慧生命都能夠擁有著足夠的理性。

“林茜茜今天被打了。”劉易斯幾乎是頹廢地回到了住處。

因為她直白地告訴一個精靈他得病的妻子已經無法拯救,所以,當然的,那麽暴怒的精靈就這麽怒起而攻擊著林茜茜。

“……但那個人很快下跪向她道歉。”

所以劉易斯無法評價。

他能做的隻是如實記錄,絕望已經是下城區的主旋律,沒有任何狂歡的餘韻,隻有無休止的爭吵,眼淚,悲哀。

在這個時候還在城中的另一隻小隊來找到了他們。

“血靈帝國和人類聯邦的那支隊伍會來幫忙,他們也並不想見到這樣的事情……如果我們都能夠離開的話,他們會把這件事情如實公布出去的。”

當然隻是譴責沒有什麽大作用,姬明玉的所作所為雖然非常過分,但是這又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我們能做的就是盡我們所能去救更多的人。”蘭諾表示道,“還有另一件事情——有誰知道墨澤風在哪裏嗎?”

他們對此都沒有任何的印象,墨澤風就像是徹底失蹤了一樣,沒有任何人見過他,連他的隊友們也沒有和他在一起的。

“墨澤風也許會是姬明玉的一枚暗棋。”

“但我不覺得他會完全去聽姬明玉的話——以一個前隊友的身份。”蘿絲說完之後自己主動別過了臉。

“警惕他的存在,然後繼續做我們的事情。”蘭諾麵無表情說道。

他們的確是已經竭盡所能。

“但除此之外,我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劉易斯問出來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對不起。”

他知道蘭諾已經足夠辛苦。

這些天借著海洋的力量在處理那些來自於醫館的屍體的一直都是蘭諾,黑潮病需要嚴格的隔離,所以能做到這件事情的也隻有蘭諾,他才是麵對最多的和負擔最多的那一個。

蘭諾沒有回應他。

“繼續吧。”

……

所有人都往返於醫館之間。

這間醫館裏本來的精靈們在短時間內麵對了太多的衝擊之後,已經可以熟練地麵對這一切。

因為他們根本就匆忙到來不及有任何傷懷的情緒。

然而在幾天過後,蘭諾依然在醫館門口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消息。

“一個年輕的精靈主動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是啊,她還是一個小姑娘,但是她僅僅隻是在這裏幫忙的一天裏見到了太多的小姑娘不該見到的東西了。”

“因為再也無法忍耐,所以她選擇了終結。”

“願母樹庇佑故去的靈魂……”

匆匆趕來的小隊幾人不由頓住了。

因為那個沉眠著的精靈少女有著她們很熟悉的發色。

但這明明並不應該才對,他們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第一次見到這個精靈少女的那一天。

她在準備著狂歡節,熱情邀請著他們去做客。

此時輕輕的帶著泣音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了起來。

“是薇薇安,閣下。”

阿琳娜這麽說道。

這讓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鬆一口氣,阿琳娜還好好的,但是此時故去的卻是他們也見過的那個很活潑的少女薇薇安。

她還想過要去森海幽蘭遊玩。

“薇薇安和我不一樣,她生長在一個大家庭裏,有很多疼愛她的長輩。他們會給她買上城區的奶油,來自母樹的果子,還有漂亮的裙裝。”

“她很堅強,她幫助過很多人……她隻是沒有辦法麵對,當災病同樣在自己的家族之中蔓延。”

“閣下,我們的戰鬥是為了什麽呢?——為了瘋災嗎?”

“這就是自由之風軍團要帶給我們的嗎?!”

阿琳娜的眼眶不由有一些微紅。

看得出來她是在強忍淚意……而且並不知道該把自己的情緒傾瀉到什麽地方。

這當然不可能是蘭諾他們的錯誤,然而如果僅僅隻是針對自由之風軍團的話,也違背了精靈一直以來的看法。

那些戰士們在前線的所有努力依然是為了守護這樣的城市,所以才會有歡迎他們歸來的狂歡。

這樣的矛盾讓這個精靈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以至於她再也沒有辦法去麵對這一切。

這樣的痛苦應該是許許多多的精靈們都在麵對著的。

也是在這個時候,一個匆匆趕來的身影停了下來。

“這和自由之風軍團有什麽關係……薇薇安呢?又是怎麽回事?”

希爾德加德·自由之風停在那裏,薄荷色的眼睛裏麵隻有漫長的茫然,他甚至有一些無助地望著麵前的眾人,希冀可以從他們身上得到一些慰藉。

“告訴我……什麽也沒有發生……好嗎?”

那隱藏在時間背後的曆史終於露出來了自己真正的麵目,命運的車輪搖搖晃晃,然後回到了它原本的軌跡之上。

*

希爾德加德是強行逃離學校的。

這一點從他的裝束和話語之中不難察覺,他本來就是一個不肯聽話的叛逆的孩子,希爾德加德也不是第一次做出來這樣的事情——

但這是第一次,上城區之外的世界向著他露出來了自己的麵目。

薇薇安的死亡就像是突然砸到了每一個人的麵前。

但是蘭諾幾人注定無法和麵前的希爾德加德共情。

他們曾經願意賭上性命去拯救麵對著王級畸變體的迦南城,因為迦南城裏是活生生的居民,而在這個地方……

萬事萬物都並非永恒,路錫安娜終將湮滅在月亮海的光芒之中。

“同樣的病症也出現在了軍團和上城區。”

希爾德加德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才緩緩地說道,“他們告訴我——祭司們可以解決這一切,母樹和冕下可以解決這一切,但為什麽在這裏什麽用都沒有?為什麽沒有人看到這裏?”

真的是沒有看到嗎?

與其說是不曾察覺,倒不如說是熟視無睹,而且還在上城區和下城區之間自然地拉開了界限。

希爾德加德似乎也是明白的,他隻是在問他自己。

“我要留在這裏。”

蘭諾沒有阻攔他。

他已經漸漸地明白了希爾德加德和這間醫館過去的故事,並不算很新鮮,逃學的小少爺一頭撞進下城區,然後在這裏找到了一些自己人生的意義,而現在讓希爾德加德離開這裏他也是絕對不會這麽做的。

在災難麵前人總是成長的很快。

來自於月亮海之外的兩隻小隊都是如此,就連綠寶石龍蘿絲都學會了要如何勸告病人和病人的家屬。

希爾德加德更是如此,他已經忘了什麽是挑剔一樣,也再也不會把下等精靈之類的話掛在自己的嘴邊了。

作為一個祭司殿的後備人選,希爾德加德在這件事情上確實是有一些天賦的,那些病程尚淺的在他這裏還能夠嚐試著被拯救。

“隻要能夠有上百個精靈祭司在這裏,就能夠拯救所有人了。”

“你覺得有可能嗎?”

希爾德加德看著他的新朋友這樣冷淡地問道。

“精靈祭司的能力是無窮無盡的嗎?”

“……不是,祭司殿的力量與母樹和冕下有關。”希爾德加德垂眸背誦著自己學習到的知識。

所以他依然隻有他自己。

作為一個出身於頂層精靈家族的精靈希爾德加德更加明白這件事情了,上城區和下城區之間那不講道理的隔離就是一個鐵證。

“我……”

希爾德加德說不出話。

他隻能更投入的參與著救治的活動之中。

直到自由之風家族的成員再一次找到了他。

還有鬱特裏羅。

此時應該陷於和霜月家族之間激烈的紛爭的自由之風軍團長不得不分出來自己寶貴的時間來尋找自己的弟弟。

“不要再鬧了,希爾德加德。”

薄荷色眼睛的精靈看著他身後的副官,“我記得你……你也病了,但是你現在已經治好了嗎?”

“一切都是冕下的庇佑。”副官如是恭敬地說道。

“那麽他們呢?他們是沒有冕下庇佑的精靈嗎?”希爾德加德平靜的問道。

鬱特裏羅愕然地看著自己的弟弟。

希爾德加德的語調太平靜了。

這不是他在任性,而是他在認真地詢問——他在認真地懷疑著,質問著!

“隻是一時之間無法照顧到所有人而已。”鬱特裏羅隻能這樣說道,“跟我回家,希爾德加德。”

“我不要。”希爾德加德激烈地反抗著,“我要留在這裏。”

“你留在這裏什麽也改變不了,等你做了祭司,希德。”

“等我做了祭司,我就是服務於冕下和軍團的祭司了嗎?”希爾德加德如此尖銳地諷刺道,“你總是這樣……總是在這樣欺騙我,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隻要等待就能等到你,隻要聽話就能見到軍團歸來,你還要騙我多少次?”

“希德!”

這應當是鬱特裏羅·自由之風一生之中罕見的失態的情形。

“不要再騙我了,我不會相信的。”

希爾德加德後退一步說道。

“我再也不要——再也不要做和你一樣的精靈了!”

尖銳的話語如同刀鋒在二者中間劃下,那所有過去的期盼仿佛在災難中全數化為觸不可及的泡沫。

蘭諾不知不覺握緊了自己的手。

從他第一次見到希爾德加德的時候他就知道希爾德加德沒有說出來的話,希爾德加德渴望成為一名戰士,不是因為嫉妒,隻是想要離兄長更加接近一點。

然而在這個時候這樣的話語也是被希爾德加德自己說出口的。

再也不要。

在災難麵前,叛逆的自由之風有了自己的想法,此前他眼中的世界徹徹底底崩塌,從此希爾德加德·自由之風真正走上了自己選擇的道路。

但怎麽可能不疼——又怎麽可能不後悔呢?

蘭諾的視線落在了希爾德加德的眼睛上。

明明這一切才是他最初來到這裏的時候想要見證的一切,但到了這一刻的時候或許是因為前麵堆疊的絕望太多,所以隻剩下了濃濃的無力感。

自由之風的兩兄弟最終不歡而散,鬱特裏羅的強製行為因為希爾德加德的激烈反抗最終不了了之,希爾德加德如願留了下來。

可當然這樣的抗爭勝利一點也沒有給希爾德加德帶來什麽愉悅的情緒,更何況他們依然陷在這樣徹徹底底的絕望之中。

就在蘭諾等人每天忙忙碌碌的時候,蘿絲鄭重地找到了他。

綠寶石龍認真地再一次告誡道:“毀滅永遠比拯救更容易。”

她已經不那麽在乎小隊的勝負了,但作為隊友蘿絲從始至終都在警惕著姬明玉。

*

姬明玉和一雙墨色的眼睛對視。

似乎是因為在霜月的族長身邊的生活過於誌得意滿,黃金龍此時眉梢眼角都是滿足和愉悅。

他就這麽看著黑龍。

“你還在等待什麽呢?”

墨澤風一言不發。

他已經不再需要姬明玉,不需要姬明玉的挑釁,也不需要借助姬明玉來回憶。

“我知道你在等什麽。”黃金龍這樣說道,“你沒有讚同過我,但是你隻是想眼睜睜看著他再一次墜落,然後,這一次你會去把他撿起來,對嗎?就像以前那樣,上一次你隻是錯過了,這一次你並不會。”

他完全說準了墨澤風的心思。

可惜的是即使如此黑龍也沒有什麽多餘的反應,隻是嘲諷的看著他。

是的,姬明玉想要毀滅一個人,墨澤風想要拯救一個人,但拯救的前提是姬明玉的毀滅,可那又怎麽樣呢?——這根本就是陽謀,即使墨澤風沒有在背後算計著,姬明玉也不可能停下來自己的謀劃。

隻不過最糟糕的是,他們沒有辦法自相殘殺而已。姬明玉和墨澤風在戰鬥力這方麵依照著對於彼此的了解,他們最好的結果就是兩敗俱傷,雙雙出局。

所以才會產生這樣的局麵,二者都在霜月家族裏,誰也沒有向誰退縮。

“那就讓我們等待著。”

黃金龍笑著說道。

*

下城區的悲哀還是下城區的悲哀。

多了一個希爾德加德也改變不了什麽事情,即使希爾德加德已經是那麽的努力又是那麽的疲憊。

但突然而來的,還有更讓人無力招架的消息。

“自由之風軍團將災厄帶了回來,祭司殿會為此負責,冕下並沒有拋棄子民們,他們要把所有得病的精靈和家人們聚集到一起……”

宣告著這樣的消息的是霜月家的精靈。

似乎這就是一切希望的來源,所以歡呼聲在這樣的宣告之後漸漸響徹,然後傳遞著,沒有任何的懷疑,因為那是祭司殿和冕下。

“這會是真的嗎?”

隻有並不屬於這裏的局外人才看得更加明顯。

那位來自於血靈帝國小隊裏的血族明顯地冷笑了一聲。

聯邦的人類在一邊沒什麽話好說的,這些事情在聯邦的記載可比在幻想種這裏的記載多多了,因為人類並不是長生種,所以他們的曆史才會更加的豐富。

“當然不是了。”回答他們的是希爾德加德。

“祭司殿所有的祭司都在這裏也拯救不了這樣龐大的數量的精靈……更何況祭司殿其實已經沒剩下幾個人在這裏了,他們已經結束了對於上城區和軍團的救治,祭司殿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那他們這是要做什麽?”

“把所有病症和可能得病的聚集在一起,然後銷毀。”

蘭諾簡簡單單地回答道。

這個猜測簡潔又明了。

幾乎是一瞬間裏他看到劉易斯踉踉蹌蹌跑了出去。

這個始終堅定自己是新聞人的龍族無法接受。

“我要去告訴他們……告訴他們不能去……不能相信……”

“可那是精靈的祭司殿,你覺得他們會相信誰?”

李斯特想要拽住他,但最後拉住了李斯特的是他的弟弟李察。

“讓他去吧——他必須要做一些什麽,哪怕隻是記錄下來。”

“那我們呢?”

“我們已經做完了所有我們能做的事情了。”

力挽狂瀾應該是一個所有人都期待的結果吧——但這本來就是在無法挽回的曆史裏麵,更何況他們根本就無能為力。

所有人都在沉默裏,包括那隻聯邦和血靈帝國的小隊,在這樣的災難之中他們都是一樣的,更何況這支隊伍和這座城市的感情並沒有那麽淺。

但最痛苦的並不是他們。

希爾德加德的視線穿過了所有並不屬於這裏的存在。

他似乎是在尋找著什麽,蘭諾一直到許久以後才想明白希爾德加德是在找自由之風的標誌。

但他並沒有看見。

或者說他已經不願意看見。

霜月家的決定不可能越過自由之風,也就是說鬱特裏羅其實也清楚這一切,所以鬱特裏羅也屈服了。

可是令蘭諾微訝的是,這個精靈也並沒有沉迷於自己和哥哥之間的那些糾紛。

希爾德加德懷疑過,信念崩塌過,曾經有過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的時候,但在這一刻他沒有再去想鬱特裏羅。

弑君者的聲音很輕很輕,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問著那個在這之前他其實已經思考過,但無法回答,並沒有答案的問題。

隻有蘭諾聽清楚了。

“冠冕是什麽?”

蘭諾的瞳孔猛然緊縮,他終於想起來自己究竟在這裏遺忘了什麽——

從進入這段過去開始,他就忘記了王冠的存在!

像是這個世界在阻止著他,又像是因為王冠已經失落,不論如何他再也沒有想起深海之冠!

蘭諾抬起來自己驚駭的眼神,那一瞬間他和觀察者平等的對視,觀察者沒有微笑,沒有情緒,隻有悲憫。

他帶著歎息聲輕輕說了一句話。

“原來他們成功了啊。”

和他茫然地對視著的蘭諾看不明白觀察者的意思,此時一陣激烈的敲門聲卻在醫館之外響了起來。

“開門!你們為什麽不去祭司殿?!”

“就是這裏了。”姬明玉說道,“下城區的醫館,疫區的聚集地,謠言散播的場所。”

車架上隻露出來了他半邊臉,另一邊是被架著的劉易斯。

蘭諾的心漸漸沉了下來。

*

“把他們都帶上。”

不用姬明玉多吩咐,那些霜月家的精靈也知道做什麽,唯有麵對希爾德加德的時候有些束手束腳的。

“打個賭吧——我帶你去看看。”姬明玉這樣說道,似乎他已經料到了蘭諾當然不可能同意,而在這個沒有死亡的過去之地他們都沒有很多的籌碼。

“鬆開他們。”蘭諾說道,“不然,我殺了你。”

他的威脅是如此的簡單,甚至於那瀕臨一線的死亡的感覺也已經降臨到了姬明玉的身上,但在這一刻姬明玉暢快的笑著,好像絲毫沒有發覺一樣。

早該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蘭諾對待姬明玉唯有冷淡,也隻有這樣才不會讓姬明玉更加愉悅起來。

也許姬明玉也在期待他殺了他,但正因為如此,蘭諾才不願意按照姬明玉的期待來。

這本來就是他們久違的對決。

“你又想向我證明什麽呢?”

“拯救是沒有用的,這些人,這個世界,都是這樣。”

黃金龍像這樣說道。

“你總是不明白。”

然而姬明玉當然也料錯了一步,霜月家的精靈們不算弱小,但僅僅隻是現在的蘭諾一個人居然可以徹徹底底碾壓所有這些霜月的精靈們,他的隊友們再也不可能是他的負擔,姬明玉沒有什麽可以威脅他的。

“但既然你想讓我去看一看,那就去一下好了。”

姬明玉要他直麵的地方不外乎就是那些得了病的精靈們和家人們聚集的地方。

如果要用另一個詞語來形容的話,應該是人間煉獄。

這些天以來蘭諾已經很熟悉黑潮病,不論是發病狀態還是發病機製。

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瘋災,就像是黑潮的氣息一樣,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名字,而黑潮病而第一個源頭也證明了這一點,它的確和黑潮有關。

下等精靈們根本就沒有辦法承擔那纏綿的瘋災的氣息,哀嚎,哭泣,一望無際的悲哀和絕望籠罩在這個地方,還有不甘的質問。

“祭司殿呢?冕下呢?”

“為什麽沒有來?”

“為什麽沒有人救救我?”

“為什麽?”

質疑裏逐漸摻雜著絕望,絕望中誕生了憤怒和恨意,然而等待著他們的依然隻有冷漠的霜月家的精靈們,並沒有許諾裏的祭司,更不可能有精靈冕下。

蘭諾隻是感覺有點冷。

他聽見姬明玉問道:“那些深海種也是這樣祈求你的嗎?”

蘭諾沒有回答,黃金龍重複了一遍,“那些深海種,也是這樣祈求你的拯救,祈求你的痛苦嗎?”

“我也這樣乞求過。”姬明玉這樣說道,“我求過冕下,求過命運,求過並不存在的神明,但最後我什麽也沒有得到,十三區的居民不配被拯救,不值得分出冕下的一點點力量!他們也是這樣的貪婪——這樣的沒有底線!”

“那些深海種也一定是這樣的吧,”姬明玉等不到蘭諾的回答也要說完自己的話,“他們不愛你,他們隻是在等著你的救贖,不然,他們也會像是這樣怨恨著——像這樣恨著你!就像你的恨意一樣!”

“我的恨意?”

“你現在也還在恨著。”姬明玉看著他的眼睛,“你還在痛苦著,海妖帝國什麽也給不了你——他們隻會索取,我從未覺得你嫉妒過我們的王,因為那並不值得被嫉妒,你現在不也依然是明白的嗎?”

他好像要將蘭諾的心剖出來仔仔細細地述說一遍一樣,他是那麽的篤定,篤定到以為自己能夠看透蘭諾所有的想法。

“但你錯了,他們什麽也不要。”蘭諾望向那瘋災的氣息糾纏著的地方。

“你在欺騙你自己……”姬明玉冷冷笑了一聲,“就像蘭斯一樣?”

蘭諾從來不知道原來姬明玉是這麽看著蘭斯的。

“那麽你為什麽不去點醒他呢?”他真誠地發問道。

“我考慮過他,但他不能和你相比。”姬明玉也認真地說道。

這應該是蘭諾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評價,而他已經發覺了姬明玉更多的貪婪。

姬明玉的世界是一灘淤泥,姬明玉在淤泥裏,他期盼有人向他一樣清醒——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也隻是汙泥。

他是一個真正的瘋子,他渴望著自己的陷落,渴望著蘭諾的墜落,就像在泥潭裏見到了一隻閃閃發光飛過去的蝴蝶那樣的渴望著。

“離開他們,和我一起。”

姬明玉像這樣邀請著他。

“沒有人愛你,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愛。”

在所有的這些扭曲的語言的背後是慘叫著的掙紮著的黑潮病人們。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太容易證明這件事情了,因為憎恨和瘋災已經徹底蔓延,再也沒有過往的平靜。

隻不過還少了一把火。

沒有把蘭諾的隊友們也全部都帶到這裏來,然後讓他們也盡數露出來醜態,是一件令姬明玉非常遺憾的事情。

可是或許已經夠了。

因為他知道蘭諾是什麽樣子的,知道蘭諾會被十三區的居民們打動,那麽現在的路錫安娜的下城區就不可能不讓蘭諾為之動容,為之崩潰,然後徹底陷落。

就像曾經麵對著無法拯救的十三區的姬明玉自己一樣。

“這個世界無法被拯救,無法被改變,隻有我和你是一樣的,隻有痛苦才是真實的。”

所以,和我一起下地獄吧。

姬明玉這樣愉快地想到。

然後,他聽見蘭諾說:“謝謝你。”

姬明玉的微笑僵硬在臉上。

他覺得自己可以接受一切——破口大罵也好,崩潰的哭泣也好,甚至是瘋狂與失控,但絕不應該是這樣的自然,這樣的坦然!

這讓他覺得自己在這之前所有的工作都變成了無用功,他無法接受!

姬明玉更加不明白,明明每一次他的算計都沒有任何問題,明明一直以來他是那麽的了解蘭諾,那麽的了解那些藏在人心之中的昏暗之處——但為什麽,蘭諾總是能夠像這樣再一次的離開淤泥,再一次的在他麵前發著光?

他明明自己遍體鱗傷,明明從來沒有失去過恨意和痛苦,卻依然永遠不願墜落。

“在你提醒之前,我的確並不知道……”

蘭諾靜靜地看著姬明玉。

“我的恨意。原來我也一直在怨恨著,我曾經以為我可以不怨恨聖龍帝國,不怨恨藍寶石公爵和黃金之王,他們救了我的命,他們給了我很多,教會我很多東西……我已經離開了聖龍,我再也不會回去,但是我居然還在怨恨著——”

他的目光最終在黑色的氣息之上停了下來。

“我怨恨著無能為力的我自己。我恨著在黑潮病麵前無法改變一切的我自己,恨著對於這個世界無可奈何的自己,我以為點了一把火就可以結束一切——但如你所言,我現在也還在恨著。”

我始終如一、平等地恨著我自己。

恨著無法改變世界的自己——也恨著明明有機會改變,卻逃避著的自己。

這一刻,蘭諾終於明白,他為何會呼喚深海之冠的降臨了。

他和海妖們有著相同的絕望,相同的痛苦——以及相同的恨意。

伊斯塔露恨著黑潮,戈爾迪安恨著提香,提香和索尼婭恨著彼此,而與此同時,他們最深切的恨意都針對著自己,針對著無力阻攔黑潮,也隻能目視著曾經的安度西亞承擔一切的自己……

就像最終沉入深海的蘭諾一樣。

他從來並不願意僅僅隻是逃避而已,盡管在最初進入到路錫安娜的時候蘭諾卻目視了一切的發生。

路錫安娜的悲哀是希爾德加德的悲哀,這樣的悲哀在過去的時光之中,在所有的無可挽回之中,就像姬明玉和蘭諾心中都明白的那樣,所以姬明玉把一切攤開來放到蘭諾的麵前。

一樣的故事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發生著,黑潮帶來的悲劇隻會沒有止境地蔓延下去,所以他救不了誰,救不了這個世界,也無法讓那些恨意消散。

但是,並不是這樣的。

姬明玉所見的世界是汙泥,是無窮盡的悲哀,但是蘭諾見過那藏在深海之海的森海幽蘭,見過開在路錫安娜的花。

在很多人眼中森海幽蘭也隻是一場建立在大量的悲哀之上的幻夢,而森海幽蘭之所以難得也是因為森海幽蘭的封閉性,如果不是海妖帝國數年以來始終堅持著絕不和外界交流,那麽森海幽蘭或許也早已傾塌。

可正因為如此——

蘭諾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森海幽蘭傾塌呢?

他已經並不是那個無能為力的隻剩下一把火的自己了。

他明明擁有很多很多。

希爾德加德那仿佛囈語的話語再一次出現在他耳邊——

冠冕是什麽?

希爾德加德的疑問也許是這個時間裏第一次有人產生這樣的懷疑。

但對於冠冕的主人而言並非如此,蘭諾自己已經疑惑了很久。

冠冕是他靈魂之中的居客,是他絕望的共鳴,是所有恨意的凝聚,是沉重的負擔……

但也是他主動呼喚而來的,是他願意去承擔的,是因為他自己想要去拯救,去改變。

恍然間蘭諾意識到他再一次在那沉重的時間之中。

第二次了,他曾經拒絕過,但因為想要擁抱那絕望才沉湎進去。

千萬年累積的痛苦,掙紮,破碎的記憶,這一切在他麵前再一次匯聚著,最終凝成了冠冕的形狀。

從來沒有人解釋過機製,但對於頂層幻想種而言這是他們不言說的默契。

得王冠者則為王。

王由王冠的選擇而來。

但在整個無盡星空,所有公布的與未公布的曆史之中,從來沒有任何幻想種族知道王同樣是可以選擇冠冕——也可以拒絕冠冕的。

現在深海之冠就停留在蘭諾麵前。

他依然可以選擇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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