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明既是有求於人,不待東澤多問,便將事情原委和盤托出。

“先前我收到消息說有人看到那三人的蹤跡,於是叫長觀前去追蹤。”朗月明說起此事便皺起了眉頭,放慢了語速,似乎是在努力回憶,又似乎是在想自己的遺漏之處,“他起初還挺開心的,一口答應下來。但是不知道為何,突然又改口了。”

“他不願意去?”東澤有些奇怪,以長觀今日來見他時的說辭,長觀最後顯然是應下了的。

“好像……是我說我要執行另一項師門任務的時候,他才忽然改口的。”朗月明有些不確定道,“他想我與他同去,但是我作為劍閣大弟子,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盯著,哪有平白無故消失兩月的道理,這未免也太打草驚蛇了。”

朗月明平日裏說話極為篤定。人如劍,劍亦如人。她口中的話語,向來都是如她的劍鋒一般,沉穩而又精準。像如今這般不確定的語氣,東澤還是第一回 聽到。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想了半天,腦海中浮現的隻有今日白天裏,蘇長觀提到朗月明便不自在的神色,“他好像挺難過的。”

他想了半晌,都未想到一個能夠準確概括蘇長觀的詞語,最後,他覺得“難過”最為貼切,於是便這麽說了。

“啊?”朗月明麵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似乎是不知該作何反應。

過了半晌,朗月明才回過神來,“總該不是為了我罷……”

東澤不敢斷言,於是輕輕搖了搖頭。

二人修為不俗,腳程極快,在說話間的片刻沉默中便已到了勾陳城。

北鬥星城與勾陳城同處勾陳域之中,乃是道修地界的最中心,被其餘四大域圍繞著,極少受到道魔之爭的紛擾,同時又因為地處最中,是眾多道修齊聚之地,因此也最為繁華。

二人雖都在大陸各地雲遊過,卻也甚少在勾陳城遊玩,對勾陳城這般熱鬧的城池,自然是做不到應對自如的。

朗月明心事重重,自然是一問三不知。東澤還勉強記得那酒樓的名字,隻好硬起頭皮,四處詢問。

正當他們朝著當地居民指示的方向慢慢靠近那酒樓時,卻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一陣喧鬧,伴隨著叫罵和物體被撞倒的動靜,似乎是有什麽人起了衝突。

人群漸漸地朝那傳出動靜的中心圍了過去。

二人本不欲多管閑事,然而察覺到自那人群中心傳來了靈力的波動,東澤與朗月明的腳步不約而同地一頓。二人對視一眼,旋即快步往那傳出靈力波動的方向趕去。

“嘭——”

纏鬥到一處的二人重重撞到街角小吃攤擺放的桌椅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二人似乎都是修士,雖有意識壓抑了靈氣的外泄,卻還是不可避免地造成了輕微的靈力波動。

那原本便岌岌可危的桌椅被撞得吱呀作響,終於承受不住二人泄露的靈力與威壓,碎成了一地殘渣。

隨著桌椅的轟然倒塌,方才在爭鬥的二人終於分出了勝負。一人占了上風,直接騎在另一人身上壓製著對方,拿拳頭往對方的臉上招呼,拳拳到肉,一邊打,口中還一邊念念有詞。

“叫你嘴上沒門把,亂說!你敢說我師姐……”

青年罵罵咧咧的聲音穿透了人群,聽著還有些耳熟。

東澤定睛一看,發現那正在揍人的青年便是二人一直在尋找的對象。

蘇長觀似乎喝了不少酒,身形有些晃悠,拳頭的準頭卻不差,每一拳都準確落到了那人的臉上。

他下手極重,大約是打斷了對方幾顆牙,對方一張口,隻見滿口鮮血。被他壓著的人掙紮了幾下,發現自己並不是蘇長觀的對手,口中“嗚嗚”地叫著,也不知是在罵人還是在求饒。

方才二人爭鬥時,四處都是凡人為多,凡人自是沒有那個實力拉住二人爭鬥的,如今也有幾位修士聽見動靜前來,見此狀況,便走上前去想要拉住蘇長觀。

蘇長觀終於出完了氣,順勢收手,直起身子狠狠地整理了一下方才因為打鬥而淩亂的衣擺,這才站起身。

“我師姐天賦過人,冰清玉潔,哪會如你所說的那般拿自己身子換修為!再叫我聽到你亂說,便不是揍你這麽簡單!”

蘇長觀起身時還踉蹌了一下,口齒卻還極為清楚,就連起身,也不忘氣勢洶洶地盯著那被他痛揍的修士。

光是聽他這一句,東澤便明了這般衝突的起因。勾陳城魚龍混雜,這城中心有不少三流九教都混跡在其中,消息五花八門,極為靈通,而相對的,各樣的謠言亦是滿天飛。

從人群中傳出的說話聲,此事的來龍去脈便明了了七分。

前些日子朗月明修為又有突破,她此次突破並不低調,因此不少修士都知曉此事。隻因她年紀輕,成名太快,便有些不懷好意的人用各樣的由頭編排。又隻因她身為女修,落到那些酸溜溜的男修跟前,便免不了要往那方麵去,多少帶些下流的顏色。

大約先前師父們常同他說的心術不正之輩便是這些人。他所見的人並不多,要見也是如北鬥星城中的居民那般淳樸善良之輩,師父們雖然教他的不少,可他開智得太晚,師父們走得也太過匆忙,很多東西對於他來說,僅僅是知曉其存在,卻從不清楚其模樣。

這對師兄妹也算是他離開師父們後為數不多所結實的友人,此前還未覺得雙方關係有多親密,隻是如今隱約知曉那些編排,自己心中也會不適,或許這便是師父們所說的在意。

東澤不由得皺了皺眉,再不正眼看那地上躺著哎喲叫喚的人。

即便是他,也會在意朗月明會被這般編排,更別說與朗月明關係更好的蘇長觀。

東澤下意識將視線望向蘇長觀。蘇長觀打贏了這一架,麵上卻沒有半分出了氣的暢快,反倒是有幾分悵然,整個人都放空了一般,站在原地,目光不知看向何處,竟是在這出神了。

四周的人群喧鬧著,他站在人群當中,孤零零一人,雖是這場鬧劇的主角,卻似乎始終不屬於這場熱鬧。

就仿佛……當初被師父們剛剛拋下的自己。

即便身處在熱鬧之中,卻十分清楚那熱鬧並不屬於自己,而自己也無法融入這世間的熱鬧。

“長觀。”清冷的女聲穿透了人群的喧鬧,將正在放空的青年驚醒,也將晃神的東澤叫了回來。

他看著紅衣女子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被柔和的燈火籠罩著,仿佛怕驚醒青年一般,緩步行至青年跟前,輕聲道:“我們回去罷。”

方才還鋒芒畢露的蘇長觀一身銳氣登時散了個幹淨,可憐巴巴地看向朗月明,仿佛是怕驚散幻影一般,輕聲問道:“……師姐?”

朗月明輕輕應了一聲,上前牽起蘇長觀的手,又重複了一聲:“走了,我們回去。”

東澤幫著朗月明同被影響到的人賠禮道歉,給那受了無妄之災的攤主賠了足夠的錢,這才隨著二人離開了。

蘇長觀顯然是喝了不少的酒,怕是無法禦劍回去,朗月明便決定在勾陳城歇息一夜。

“今日麻煩你了。”朗月明安頓好蘇長觀後同東澤道謝,“長觀這般性子,確實是任性妄為了些……還望你日後有多擔待。”

東澤笑了笑,蘇長觀性子如何,他在這兩年的相處間也了解得差不多。他本人確實是率真了些,但本性不惡,也還未犯下什麽不可挽回的錯,尚且有些年輕氣盛,但畢竟他的年齡放在那裏,還需等他長成。

“我自是知曉的。”他道,“每回同他這般收拾殘局,還是你要更辛苦些。”

朗月明聞言卻笑出了聲,“無妨,左右我也習慣了。他現在也比先前懂事得多,倒是叫我省心不少。”

沉默片刻,東澤道:“你若是能夠看得開,這樣也好。”

二人本就不熟,此番寒暄過後也無其他話語,加之畢竟身份不便,東澤也不再久留,道別後啟程往北鬥星城的方向而去。

他隨著朗月明出來的時候已不早,此刻回到北鬥星城已是星鬥高懸,他估摸著這時候衍秋應當已經熟睡,便放輕了動作,輕手輕腳地朝著庭院的方向靠近。

他遠遠地在圍牆上看到些什麽。

起初他還以為是積雪,後來一想,他整個的庭院都被他用恒溫陣法所包裹,隻為了衍秋不受凍,這圍牆上壓根不會有積雪落下。

再定睛一看,卻是費勁地趴在牆頭的衍秋。

他走之前因為怕有人對衍秋不利,還留了一層不讓人進出的陣法, 誰知道衍秋竟是發現大門出不去,便這般賭氣爬上了大門旁的牆頭。

東澤這個院子的圍牆有一人高,以衍秋如今的本事,是沒法一躍跳到這個高度的,約莫是爬上了院角的那棵梨樹,才跳上了圍牆,隨後又沿著圍牆,一路從院角戰戰兢兢地走到院門。

然後便趴在院門口的牆頭等了他不知道多久。

見到他接近,衍秋的目光亮了一下,是顯而易見的欣喜。然而僅僅是這一下,衍秋又飛快地收斂起麵上的神色,將頭擰到一邊去,不再看他。

東澤有些哭笑不得,又怕趴在牆頭的衍秋不慎摔下來,連忙加快了步子,上前將衍秋從牆頭上抱下來。

誰知一向黏他的衍秋卻一反常態,平日恨不得整日整日的被他摟在懷裏,被他抱起來的時候從來不亂動,乖到不行。可這次衍秋卻別扭極了,一邊背過臉不去看他,一邊掙紮著,試圖掙脫他的懷抱。

東澤忽然便明白了衍秋的意思。

衍秋雖然年齡不大,心智卻似乎越發成熟了。

像生辰這般重要的日子,衍秋當然是想他陪著自己的。今日是衍秋的生辰,他說好了今日陪衍秋,卻仍是因為蘇長觀的事情岀去了……

盡管事出有因,卻也是他食言。在衍秋的生辰之日丟下他一個,衍秋確實該生氣。

“抱歉,衍秋。這次是我不好。”他想了許久,終於開口道,“下次不會了。”

他知曉衍秋對他的依賴,也明白衍秋是因為他言而無信而生氣,雖然心懷歉意,卻在內心深處有幾分竊喜。

在北鬥星城,小輩慕他、同輩敬他、長輩愛他,而對外,外人由他,魔修懼他。

他天生靈力充沛、威壓驚人,即便是普通飛禽走獸,也會因為他身上的威壓敬而遠之,更別提開了靈智的人或是妖獸。從未有任何人、或是任何物,會如衍秋這般毫無芥蒂地接納他。不是因為他旁的身份,而是單純地將他視作平等的對象,為他沒有實現他的承諾而生氣。

他想起方才在勾陳城,朗月明撥開人群,走向孤零零一人的蘇長觀。孤身立在鬧事之中的蘇長觀,有了與自己結伴同行的人。

即便遲鈍如他,也看出來了,蘇長觀整個人幾乎都是拴在了朗月明身上,朗月明便是他的依靠。

他的目光逐漸落到了衍秋身上。

既然蘇長觀尋到了自己的依靠,那麽他是不是也……尋到了自己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