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談兵,是一個婦孺皆知的成語典故。戰國時代的大將趙奢有個兒子,叫趙括,談起兵法來頭頭是道,連父親都說不過他。秦趙長平之戰,趙國君主請趙括取代廉頗帶兵,結果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敗,四十萬人被秦兵坑殺。後人把趙括這種言過其實的行為,稱為紙上談兵。代指不切實際的空談。
這個成語流傳非常廣泛,但如果仔細想想,它卻存在一個致命的矛盾。
趙括活躍於公元前二世紀的戰國時代。而紙這種東西最早出現,是在西漢初年,真正大行於世,要等到東漢蔡倫的發明。戰國時候沒有紙,自然更不可能有紙上談兵這種修辭。就算趙括再誇誇其談,也隻可能是簡上談兵、帛上談兵。
那麽紙上談兵這句成語,到底什麽時候冒出來的?又是怎麽和趙括發生聯係的?
關於趙括最詳細的記載,是《史記》中的《廉頗藺相如列傳》,裏麵沒有提及任何紙、簡或者談兵的字眼。此後曆朝曆代的人,都把趙括當成是誌大才疏的典型案例——但不過無論評價有多狠,並沒有人說趙括“紙上談兵”。
他們對趙括的評價,主要體現在兩個修辭元素上。
一是“讀書”。比如藺相如對趙括如此評價:“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合變也。”勉強算是最接近“紙上談兵”意象的原話,但載體不是紙,而是書。
唐代胡曾有《詠史詩·長平》:“長平瓦震武安初,趙卒俄成戲鼎魚。四十萬人俱下世,元戎何用讀兵書。”即是從藺相如的這句話中化用。明代的大戲曲家王驥德在談論作曲原則時,也曾拿趙括做比喻:“曲之尚法固矣,若僅如下算子、畫格眼、垛死屍,則趙括之讀父書。”
周亮工對此評價得更不客氣:“今日挺之真有子,當年趙括豈無書。”
到了清代,周壽昌有詩雲:“趙括論兵事,安石秉國鈞。讀書豈不多,卒誤國與身。”詩作立意姑且不論,至少能看出趙括和“讀書”這元素之間,已有了一個穩固的習慣用法,貫穿唐宋元明清幾大朝代。
以至於經典蒙書《笠翁對韻》裏,特意給留了一句總結:“帝業獨興 盡道漢高能用將;父書空讀 誰言趙括善用兵。”
除了“讀書”之外,另外一個修辭元素則是“談兵”。
“談兵”本身並無褒貶,但如果前綴加上趙括的話,意思與如今的“紙上談兵”幾乎契合。
比如唐代有一位李邕,李白那句“君不見李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指的就是他。他給別人寫碑文,裏麵有一段文字頗為有名:“趙括論兵,多闕舊學,班固述史,實賴家書。”
到了宋代,兵法大師何去非在自己的軍事著作裏也專門提了一筆:“趙括之論兵工矣,雖其父奢無以難之,然獨憂其當敗趙軍者,以其言於易也。”南宋劉克莊也有同樣的用法:“昔者趙括談兵,父不能察,而秦兵輕之。”
當然,這個用法也並非一成不變。徐夢莘在《三朝北盟會編》卷四十二裏,提及種師道時,稱讚其是“持重名將”、“不以口擊賊者”,馬上後麵接了一句“昔趙括論兵,其父奢不能難,而奢謂括必敗”。這是把“空口”和趙括建立起了聯係。
到了元代,名臣張養浩曾在一份奏書中,對趙括談兵的意義進行了相當詳盡的闡釋:“夫以趙括談兵,意其料敵製勝如在目前,然父灼其必敗者,正以兩軍之交,千變萬化,未嚐躬曆其險,欲以三寸舌為戰勝之具利口之覆邦家者,不可不察。”
在這個闡釋裏,趙括除了談兵之外,還多加了一個“三寸舌”的要素,其實是徐夢莘“空口”的變化之一。
後來這種用法在明代又產生了一個新變化:“不曾上馬殺賊,安得哆口談兵。”
這話是楊嗣昌說的,“哆口”即“開口”。大概他是感於自己在前方殺賊拚命,後頭一群朝廷大員洶洶議論,才有此感慨。在他心目中,大概滿朝皆是趙括,才有此感慨。
無論變化為何,總之“趙括談(論)兵”這個組合,和“趙括讀書”一樣,已經形成了固定用法和意義。用清代趙藩在《邯鄲雜詠》裏的總結就是:“趙括談兵計以疏”。曆代說起趙括,無非談兵、讀書、論兵、辯博、狂躁、侈談、口舌、徒讀等語。
但這些修辭,始終跟紙沒什麽關係。
讓我們回過頭來,看看所謂“紙上談兵”又是怎麽回事。
“紙上談兵”,是把“不切實際”的抽象意義具現化到了“紙上”,從而構成一個隱晦的比擬,並明確指向軍事專業。這一修辭的形成,也並非一蹴而就,就像從海藻到恐龍一樣,有一個頗為漫長的進化過程。
“紙上”原本是個中性詞,僅指記錄,並微微有褒義,理論上是有機會享有竹簡一樣“名留汗青”的修辭待遇。可因為它質地太過輕薄,反而走向反麵。
梁代陶弘景《登真隱訣序》:“屢見有人得兩三卷書,五六條事,謂理盡紙上,便入山修用動積,歲月愈久愈昏。”雖然陶弘景批評的其實是“理未盡紙上”之人,並非否定紙上的價值,但整句話裏已隱隱把紙與實踐對立起來。
到了唐代《禪林寶訓》,把這條修辭徹底定了性:“昔達觀穎初見石門聰和尚。室中馳騁口舌之辯。聰曰:子之所說乃紙上語。”旁有注解:“學者不可泥於文字語言,蓋文字語言依他作解障自悟門,不能出言象之表。”
於是“紙上”修辭從唐宋以降,一路墮落,幾成習語。如陳埴《木鍾集》:“法真圓機之士,非紙上之空言之也。”洪邁《容齋隨筆》:“乃知世間事,不可泥紙上陳跡。”可見紙這個載體,已和“空言”、“陳跡”牢牢地掛上了鉤,再也甩不脫了。
到了南宋,儒家也加入黑“紙上”的大合唱中。《朱子語類》裏曾有教誨:“專做時文底人,他說底都是聖賢說話。且如說廉,他且會說得好;說義,他也會說得好。待他身做處,隻自不廉,隻自不義,緣他將許多話隻是就紙上說。”
朱熹的意思是,有些人話說的很漂亮,但做起事來卻不廉不義。他把這種說一套做一套的行為,稱之為“紙上說”。
同一時代的呂祖謙,也有類似的說法:“要得親切,須是論世。論者講論之謂,若不講論,隻是紙上說。然自秦漢?虞唐,以變詐之人看淳厚之時,如何看得,必須是身處唐虞之時,與堯舜皋陶之徒為友,方是尚友。”
雖然呂祖謙說的和朱熹是兩個話題,但兩人不約而同地使用了“紙上說”,使其明確具備了光說不練、不切實際的貶義。
更別說陸遊那兩句著名詩句:“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原本“紙上”所涵蓋的專業,還隻是釋道儒等學術領域。隨著時代變遷,尤其是到了靖康之變後,戰事上的接連失敗和北土淪亡,讓這一修辭的涵蓋範圍悄然擴大,別分出一條軍事向的進化路線。
北宋晁說之有一首《悲秋》:“自笑一生成底事,元常筆禿卻談兵。”元常指的是三國書法和軍事雙料名家鍾繇。詩中雖然沒提到紙,但卻用了“筆禿”來和“談兵”做對比,暗指一事無成,與作者前句自嘲“一生成底事”正好呼應。
在晁說之這兩句詩裏,已經隱隱約約地完成了“紙上談兵”的結構設計。就看後人何時完成“紙上”的修辭進化,然後把“筆禿”替換掉,與談兵相聯。
劉過《龍洲集》有歌雲:“不隨舉子紙上學六韜,不學腐儒穿鑿注五經”,這“紙上學六韜”之語,與談兵已無大異。
其他諸如王庭珪有:“欲將筆力扛九鼎,紙上有說能平戎。”唐仲友有“勢誠不便,力誠不及,輕戎之可也。又何紙上語之拘乎。”皆將紙上與兵事相聯。
至蔡戡《定齋集》,有一段頗有意思的言論:“夫去病用兵,與孫吳合者多矣,豈真不學兵法耶?其言大而誇,特以激武帝耳。後之為將者往往以此藉口,曰:我善為戰,我善為陣,孫武之法,紙上空言,不足觀也。”他借評價霍去病,去嘲諷那些誇誇其談的將領,其中就用到了“孫武之法,紙上空言”這一修辭。雖說反用其意,但已完全具備了紙上談兵的種種內涵。
晁說之曾諫止欽宗不可棄汴京出狩,劉過屢陳恢複大計,謂中原可一戰而取,王庭珪因作詩批判秦檜被流放嶺南。唐仲友、蔡戡亦都是南宋名人。他們對政局普遍懷有焦灼之情,更痛感軍事不利。因時政而情緒,以情緒抒修辭,不約而同以“紙上”相諷,實屬正常——不過在進化過程中,和趙括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過需要強調的是,這並不代表“紙上談兵”的發明者是他們中的一人。隻能證明在那個時代,這類用法已成為流行習語,結構和意象趨於成熟,就看什麽人能把它真正采擷下來,明於之書了。
時間到了元末明初,當時有一位大儒叫做劉如孫。當時在他的《湘南雜詠》裏,曾寫過這麽兩句“鄂垣僅有湘南地,朝野猶誇紙上兵。”他汲取了晁說之的結構設計,襲用已在南宋醞釀成熟的修辭結構,終於翻新出我們所熟悉的表達形式:紙上兵。
有意思的是,劉如孫身處明初,曆經戰亂,故有此語。此後這一修辭並未大紅大紫,有明兩百多年一直籍籍無名,少有人引用。到了晚明亂世,這修辭出現頻率陡然增加。
諸如郭之奇自稱“臣怯於師中,而勇於紙上。”石文器有“誰築道傍舍,難籌紙上兵。”等等。或以謙稱,或以代畫餅,用法不一。
“紙上談兵”在這一時期還衍生出一個變化:想想看,紙上談兵,那麽誰看紙看得多呢?自然是書生,所以書生談兵,一樣不靠譜。陳子龍就自謙過,說“本職以書生談兵,未協人望。”葛麟亦有雲:“臣以書生談兵,宜為人笑”。黃克纘《數馬集》裏,把這兩種變化同時做過應用:“書生談兵,不過紙上空言。”
郭、石、陳、葛、黃等人,幾乎全是明季人物。郭之奇抗清至康熙年間方才身死;石文器聞明亡而素服哀號;陳子龍投水殉國,葛麟在卯湖與清軍激戰,中箭戰死。惟有黃克纘稍早,是天啟朝人物,擅長造炮。但他因為卷入三案爭執,又入閹黨東林之爭,堅持理客中,為左右不容,心力交瘁被迫辭官。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忍見朝政不靖,想做點事卻被豬隊友傷透了心。
靖康之變,“紙上”開始談兵;晚明亂世之交,紙上兵又一次頻頻現身。可見修辭興廢,和時局實在是密切相關。
兩朝領袖錢謙益攢過一部《曆朝詩集》,裏麵收錄了劉如孫《湘南雜詠》,他對“紙上兵”這個用法印象很深刻。後來錢謙益給卓爾康寫墓誌銘,還特意提了一句“(卓)尤詳於武備,人皆易之謂‘紙上兵法’耳”——不過這個算是貶義褒用。
有他帶頭,清代這種用法就更多了。華長卿有詩:“挾策休談紙上兵,鬢眉豪氣尚縱橫”。黃文暘有:“遂成法家案,豈等帋上兵。”《孽海花》有“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張潮《幽夢影》:“文人講武事,大都紙上談兵;武將論文章,半屬道聽途說。”
誰最先把“紙上兵”變成“紙上談兵”,已不可考,但大率迄於雍乾之間。目前能看到的最早記錄,幾乎都在這一時代。比如保培基的《西垣集》,黃雲渡評注中就明確用了“紙上談兵”四字。乾隆亦有批語:“觀其摺奏情詞。不過紙上談兵。其於實在機宜。未必有當。”紀曉嵐的《四庫全書提目總要》評價陳造的《江湖長翁文集》時說:“蓋仿杜牧而作,不免紙上談兵,徒為豪語。”後來在《平台紀略》後,也說“至今資控製之力,亦可謂有用之書,非紙上談兵者矣。”
更別說《紅樓夢》七十二回,黛玉湘雲在凹晶館聯詩,妙玉把詩續完,黛玉湘雲二人皆讚賞不已,說:“可見我們天天是舍近而求遠,現有這樣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
可見這句話在雍乾之間已成為習語,從皇上到文人都用得不亦樂乎。後來還湧現出了一個異體用法,叫做“紙上譚兵”。譚,即是天方夜譚之譚。如魏源《聖武記》卷十二附錄有:“今日動笑,紙上譚兵”;文廷式《文道希先生遺詩》有:“莫道牖中窺日,便堪紙上譚兵。”
但還是沒人把“紙上談兵”和趙括聯係起來。
“紙上談兵”和“趙括”,在修辭界各自為戰,各有發展路徑。兩者雖然略有淵源,但從唐至宋,始終並行不交。它們之間,隻有一個“書生談兵”的用法,勉強可以作為聯係交集。
兩者之間的最早接觸,是在明代。徐渭有自敘雲:“嚐身匿兵中,環舟賊壘,度地形為方略,設以身處其地,而默試其經營。筆之於書者,亦且數篇,使其有心於時,縱無實用即如趙括之空談,亦誰為禁之者。”
這是以“紙(筆)上”喻空談,並且聯係到趙括的最早例證。不過徐渭的“筆之於書”,是實指而非虛指,所以硬說兩者有關係,頗為勉強,最多算是雛形。
“紙上談兵”和“趙括談兵”的第一次正式見麵,差不多要到晚清那會兒。朱雲錦的《豫乘識小錄序》:“據古人經行防守之地。謂某宜設屯田。某宜列堠戍。則尤為印板兵法。無異趙括之讀父書。”
所謂“印板兵法”,其實是紙上談兵的另一種表達,朱雲錦在這一個修辭的後麵,接了一句“無異趙括之讀父書”,終於讓兩者發生了碰撞。趙括紙上談兵,已隱隱要現出身形來。
同一時代的沈葆楨,也加了一把火:“以武鄉侯之謹慎圖功,尚因輕信馬謖而至街亭之失;他若趙括能讀父書而陷長平。昭遠自比諸葛而失金蜀,殷浩人稱奇士竟至一敗塗地,房琯自誇車戰不過紙上談兵。”
殷浩是東晉清談名士,能言善辯,但領兵打仗一塌糊塗;房琯是唐代宰相,帶兵打仗時非要實行春秋車戰之法,以牛車兩千乘進攻,結果被叛軍打成豬頭。沈葆楨把趙括、馬謖、殷浩、房琯四個歸為一類,認為他們都是誇誇其談實戰無能之輩,雖然“紙上談兵”特指房琯,其實也同樣在說其他三人。
房琯是唐人,紙上談兵自然合乎情理。但畢竟這裏麵趙括名氣最大,輸的最慘,於是一來二去,便在趙括和紙上談兵之間劃上等號了。
可見至少在同光年間,“趙括”已經顯示出了和“紙上談兵”相互融合的跡象。究其本源,“趙括談兵”和“紙上空談”兩組典故的結構不同,語意相近,就算用在一起,亦水到渠成之事,不足為怪。
從邏輯上說,未能盡覽天下全書之前,沒有百分之百的確鑿證據來回答“趙括紙上談兵”始見於何處。但從相關元素在不同時代出現的頻率多寡,至少能初步判斷出來一個大體脈絡。“紙上”自南北朝始見,每天下變亂,即有進化,自空言到談兵,至雍乾終成“紙上談兵”,同光方見趙括。
至於民國、解放及至今日所謂“趙括紙上談兵”,大體不離此淵藪。若是能明白這一修辭的前後源流,便會知道,這是用後進習語譬喻前人,並不意味趙括必須有紙上談兵這一動作。雖有不妥,不算大錯,隻要別說實了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