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孤兒院中的枯黃的梧桐樹上寬大的葉子被溫柔的暖風摘了下來,悠悠落到院中央的黑山羊的屍體上。

枯葉沾上了暗紅色的血。

冷瑟的氣息從孤寂的簷下一直衝進屋裏,環繞著屋內無言的眾人。

紀簡默默把剩下的五隻小羊的繩索解了開來,交到一個士兵手裏,低聲道:“幫我送到實驗室。”

她沒有對殘忍下令的羅青說一句指責的話,因為作為既得利益者,她不配發出任何的聲音。

恍惚之中,紀簡想到了半年之前自己的立場。

當時她還是一個感染者,完完全全站在感染者的立場去想如何解救他們,所以發起了“人類之光”的直播。

可如今她站在了普通人的立場,卻殺死了當初自己最想要保護的那一類人——無辜的被感染者。

說來可笑,想想可悲,每個人以為自己的獨立思考,可既不是獨立,也沒有思考,隻不過是明明白白、自私自利站在自己的立場,以一種明麵上有利於大眾實際卻有利於自己的說法,勸服別人。

到最後,紀簡什麽也不能做,也隻能給這些無辜慘死者最悲憫的敬意。

除了“咩咩”聲,場上再無其他動靜。

突然,外麵傳來了幾聲細微的虛浮腳步聲。

羅青警惕轉過頭去,看到了兩個黑影。

他往外跑了兩步,持槍對著兩個男人的背影,大喊:“你們是誰?站住!”

紀簡轉過身來,看到了那熟悉至極的身影,她神情微頓,不自覺的,蜷曲的手指握成了拳頭。

在梧桐樹籠罩的陰影之下,池野扶著幾乎要昏厥的長安,沒敢轉過頭來,隻是說了句:“我們是這裏的員工。”

池野扶著長安,腳步未停,想繼續往外走。

哪知背後一聲震天的槍響傳來。

樹葉被震下來了幾片。

“再動,下一顆子彈就會射到你的胸膛!說,你們是誰,為何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羅青厲聲道。

這個地方怎麽會無緣無故出現兩個年輕人,會不會和黑山羊事件有關係,這些都是羅青需要探尋到的真相。

池野一下子又不敢動了,停頓下腳步,他有些無奈,轉過身來。

“羅上校,我們南城區向來和軍方井水不犯河水,何必要那麽認真的,我們今天出現在這裏也是偶然。”

“是你?”羅青看清池野的臉後,不知道為什麽,應該警惕心更甚的,但他反而鬆了口氣。

他和池野打過幾次照麵,好幾次讓對方從手裏逃走,他也摸清了這個人是一個擁有善良人性的穩定者,七老板送進來的物資全部都是池野來接收分發給市民的。

不過他放鬆的心理很快又被抬起,腦子裏那根緊張的弦一下子拉得很緊,因為他看到了那本應死在半年前那場爆炸裏的臉——長安。

長安居然還活著,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紀簡站到了羅青身旁,淡淡看著昏昏欲睡的長安。

他的臉色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透明,那卷翹的睫翼在秋風的吹打下微微顫抖,那雙最是璀璨的眸子半攏,他似乎在看向地麵,又似乎在逃避她的視線。

紀簡靜靜看著似一朵即將凋謝的花的長安,沒有說任何的話。

許久許久,久到羅青以為紀簡變成了個啞巴。

羅青帶點好奇看著紀簡淡漠的態度,輕聲問:“你知道他還活著嗎?”

長安垂下的手指微微顫動著,他低了低頭,心底滋味複雜,他還沒有做好麵對紀簡的準備,此時恨不得生出一張翅膀飛離這個地方。

紀簡遲遲沒有回答,羅青也沒有逼問,隻是一直耷拉著腦袋的長安揚起了頭,深深看著紀簡猶如亙古長野靜謐的眼睛。

他輕聲:“十七個孩子,全被殺死了。紀醫生,我有點難過。”

“是我殺的,不是紀簡殺的。”羅青手裏的槍一直舉著,沒有放下來過。

“聽說,你是唯一擁有零號病毒抗體的人,池野可以走,你必須留下來!”羅青微微揚起下巴,冷峻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長安麵上露出一絲清淺但明顯嘲諷的笑容,“你留得下我嗎?軍方不是最厭惡感染者,欲除之而後快嗎?怎麽,現在開始後悔了?”

他輕聲對池野道:“別管他,我們走吧。”

池野扶著他轉身,他們慢慢往前走著。

羅青厲聲又喊:“不準動!”

可他倆再也沒有停下了。

紀簡望著長安決絕的背影,突然覺得有些可憐,她說不清是覺得自己可憐還是長安可憐,或許兩者都很可憐。

一個披著普通人身份的感染者頂級實驗員,一個擁有抗體的寶貴感染者怪物的首領,他們於人類而言,是完全對立的兩類人。

可她知道,她隻有長安了。

可長安,並不願意回到她的身邊了。

羅青看那兩人快要走到門口,他咬牙對著長安的肩膀放了一槍。

子彈出了槍膛,還未打到長安身上,就自發停止在空中,不往前移動分毫了。

其他的士兵看了後,也放了幾十槍,子彈也都沒有打到兩人的身上。

“我說過,你留不下我。”長安不屑笑了笑。

門口突然出現一個身影。

施慕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搖晃了幾下,他笑眯眯看著院子裏那些想要上前製服長安和池野的士兵,轉了轉手腕。

“以少打多?我不介意控製一點感染者過來,吃了你們。”施慕用最天真的表情說著最殘忍的話語。

猛地看到這個難纏的家夥,羅青猛地大喊,“不要去!”

那些士兵被製止後,站立在原地,謹慎看著施慕——這個多次和他們有過摩擦的感染者。

“長安……你就是南城區的首領?”施慕出現在這裏,羅青才意識到這件事情。

“那裏的秩序,全部都是你在維係?”怪不得,南城區那麽的安詳,原來是因為唯一的抗體在那塊區域。

長安並未回他,隻是轉過頭來,情真意切看紀簡一眼,似乎想要說點什麽,又抿了唇,對著池野輕聲道:“回去吧。”

池野扶著長安跨出了梧桐樹的陰影,邁出了破敗大門,往外麵的車的方向走去。

一直沉默的紀簡突然輕聲道:“長安,我也很難過。”

十七個孩子死了,她很難過;可半年前長安死亡的時候,她是難過到絕望。

這話分貝很小,又離那麽遠,正常人都不可能聽到的,可長安卻立在了原地,沒有繼續往前走。

他轉過頭來,不複以往嬉笑的模樣,靜靜地,說了句,“對不起。”

紀簡無聲笑了笑,大步上前,站立在長安麵前,仰頭看著他切割了天光的碎發,在悠藍的天色中泛著誘人的光芒。

長安定定看著她的言笑宴宴放大在自己的眼前,他細細用視線描繪著日思夜想隻能在電子設備裏看到的臉。

哢噠。

一聲金屬的聲音響起,長安發覺自己的右手手腕上憑空出現了冰冰冷冷的東西。

他愣住片刻,把目光從紀簡的臉上移開,看向手腕。

一把手銬。

風刮過手銬的縫隙,紀簡溫涼的手緊緊與他十指相扣。

“你……”他被氣笑,虛弱無力地笑出了淚水,“紀醫生,怎麽還玩這一套?”

紀簡抬手,擦了擦他漂亮的眼尾的水光,修長玉指輕柔劃過他的英俊眉宇,輕聲:“長安,我們重新來過吧。”

長安貪戀地去追尋紀簡掌心的溫度,仿佛下一秒,紀簡就會消失一般。

“從哪兒?”

是從半年前,她用手銬鎖了他那時候來過嗎?

紀簡靜靜笑著,沒有回複,她側過頭來,對著施慕和池野道:“他,我帶走了。”

施慕眯起眼睛,“不行!”他伸手去阻攔,卻被長安一把拍掉了手。

“你們先回去吧……”長安似乎是困極了,他慢慢靠在紀簡肩膀上。

紀簡一把抱起了他,瞥了眼池野,“等有空,叫鍾天來一趟,蔣京很想他。”

她利落地走向了軍用卡車,她抱著長安的身影被日光拉成了一個狹長的十字架。

施慕有些驚奇地看著紀簡的行為,他默默來了句,“不是,長安在她麵前那麽小鳥依人?”

……池野十分認同,點點頭。

再凶猛的野獸,也會有甘心被人馴服的時候。

施慕聳肩,瞧著還舉著槍對著他的羅青,眨巴下眼睛,“真喜歡這種一直被人注視的感覺,萬人矚目,像是明星一樣,羅上校,下次多帶一批軍人,我喜歡更多人看著我。”

“我的手下也喜歡更多鮮活的生命!”他笑嘻嘻搖了搖手。

孤兒院內的黑山羊屍體無風自燃,很快燒成了一場熊熊大火,所有的零號病毒在高溫中被燒了個幹淨。

羅青猜到這是施慕的異能,他一臉嚴肅地讓士兵撤退,他留在最後麵,等所有人都上了車,他才確定這個陰晴不定的黃眼睛這次不打算和他們幹架。

軍用卡車飛快往前開走了,揚起了一陣灰塵,撲了站在原地的兩人一臉。

池野瞪他一眼,“你嘴裏是住了個反派嗎?這麽會正話反說,都把人家嚇走了。”

施慕跳起來,氣衝衝道:“你他媽是杠精嗎?和那群軍人有什麽好話可以說的!”他跳腳的話還沒有罵完,池野就開著車揚長而去。

留在原地風中淩亂的施慕:???

*

坐在副駕駛的羅青從後視鏡裏看著紀簡平靜的臉,他道:“你看起來早就知道他還活著了。”

長安此刻正昏睡在紀簡的懷中,她目光溫柔又複雜地看著長安恬靜的睡顏,嘴角微微勾起,“前幾天才知道。”

“一知道就來臨川了?你們倆……”羅青猶豫問了一句,“你喜歡他吧。”

紀簡沒有回,羅青不自在看了眼外麵的風景,“我就隨便問問,解風老師雖然撮合我倆,但我對感情這件事情沒有興趣……我說這些幹什麽,我的意思是,你如果喜歡他,就不要放手。”

“他,把自己的命全部交給你了。”

無論是從前當紀簡的實驗體,或救她於槍林彈雨,還是如今跟著她走向前路未卜的實驗室,長安都毫無保留把自己交給了紀簡。

羅青狹長的眸子落在外麵飛快變幻的景色,出了神。

如果說對紀簡一點意思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當初解風給他說介紹一個有可能發展成對象的學生時,他並不為所動。

後來在飯局上看到了紀簡,卻為自己當初的不以為意而暗暗後悔。

紀簡漂亮的容貌是她擁有的資本,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她的沉穩的性格和強硬的專業素質。似乎麵對任何事情,紀簡都可以完美地解決。

羅青看著紀簡在基因重組行業裏慢慢嶄露頭角,看著她一點點實現自己的抱負,一邊為她開心,一邊又不敢邁出情感上的那一步。

他其實不是很能明白,感情於軍人而言,會比保家衛國更重要嗎?

現在,她擁有一份全心全意的感情,其實也很不錯。

而羅青,一直都是那個冷酷的軍人,未曾變過分毫。

紀簡聽到他說的話後,抓緊了長安的手,她目光堅毅,又暗藏著洶湧的瘋狂。

“我知道,半年前我放了手,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放開他。”

她慢慢低頭,在長安的額頭輕輕落下一吻。

那在昏黃路燈下的長椅上,她未清醒給予的回應;那在萬千霓虹燈照射下的天台上,她未曾說出來的話;那嗡嗡的直升機上被炸傷的翅膀前,她未給出的愛意。

全部化作了淺淺一吻。

重若千山,柔軟濕膩的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