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天氣還脫不下冬日的棉衣,雖是一路上已可看到初放青芽的草木,早晚卻還是冷絲絲的。大有這一家的走幸得有蕭達子幫著忙,省好多事。那癆病鬼每到初春咳嗽便漸減輕,可是去年冬天的饑餓與憂恐,埋伏下長久的病根,現在走起路來還得時時向土地上一口口的吐著黃色的稠痰。他送大有到外邊去,是自己的情願,不是大有的邀請。年紀固然不過三十歲,他知道很不容易等到大有從外邊再回故鄉。多年的鄰居,又是一同共過患難的朋友,這次離別在他跳動的心中感到淡薄的悲哀。明知道處在這樣翻翻覆覆的世界中,亂,死,分手,不意的打擊,離散,算得了什麽事!何況自己這麽今天病明天不能吃飯的情形,對於誰也沒有過分的留戀。然而自從知道大有一家三口人決定要過海去找社烈,去找他們的命運時,蕭達子覺得這便是他與大有末一次的分離了!自然不能勸人家死靠著可憐的荒涼地方,喝著風,白瞪眼,像自己一樣的活受。出去麽,也不一定可以找得到好命運。他對於這件事不讚成,也不反對,不過良心上覺得非把這位老鄰居送到海邊不行。“大約就是這一場,病倒在路上也還值得!”於是他便牽了拉太平車的牲口在前頭給大有引路。

太平車是較比兩人推前後把的車子來得輕便,隻要一個人推起來,前麵有牲口或是人拖著拉繩便能走動。小得多,不能坐幾個人,也載不了許多東西。自從去年的兵亂,鄉村中的大車已經很少了,大有這次全家走路非用車子不可,好容易從別村子裏借到這一輛。蕭達子把他們送到海岸,住一宿便可推回空車去還人家。他們走的是到海邊坐舢板往那個都會的路,比起坐一元幾角的火車來能省得下不少的錢。大有自己推著,孩子隨著走,時而也替蕭達子拉那隻毛驢。大有的妻坐在車子的一邊,那一麵是被窩與新買的家具食物。

因為決定了多日的計劃,大有在啟行的時候並不覺得有什麽難過。陳老頭雖然可以勉強拄了拐杖少少走動,大有典地的事卻不肯再麻煩他。剛過了年,他托人到鎮上去典給裕慶店裏,也仿佛是指地取錢,一共得了不過六七十元大洋。債務償清便去了半數,添買了點零用的衣物,他計算著到杜烈那裏也所餘無多了。多耽延一天的日子就得多一天的化費,他現在真成了一個無產者!吃的東西都得現用錢去買。所以天氣剛剛溫暖些便決定出門。陳莊長還送了一袋子麵食,幾斤鹹菜,那被世事壓迫著快要到地下去的老人說話也沒了從前的精神,他不留戀大有守著那幾間破房子在村子中受餓,可是到外邊去怕也有窮途的日子!當陳老頭拄著拐杖在門口看那太平車要往村外走的時候,從他的幹枯的眼瞼裏流出了兩點真誠的熱淚。那不止是為的奚二叔的兒孫要永別他們的故居,也不是平常分離的悲感,那老人什麽都明白,眼看著像“樹倒猢猻散”,大家終有一個你東我西的日子來到,這多少年來是快樂安穩的農村弄到要沉落下去,他的經驗與感懷,自然逼得出他的熱淚來!

大有自從由那老舊的屋子中往外走時,他板著呆呆的麵孔不願意同誰多說話。對於妻與孩子似分外有氣,行李本來是很容易收拾,然而放上去又拿下來,不知要怎樣方能合適。末後他將一大瓶從鎮上裝的白酒用細繩子緊緊縛住,才悶悶地推起車把。

蕭達子雖然不懂事,他卻能夠了解大有的心情,直待這出門的主人說走,他才把那條短短的皮鞭揚起來。村子中的男女自然有好些都到村口送他們遠行,誰也不會說句好話,楞著眼看這輛車子碾著輕塵向大道上滾去。

就這樣上路,一個上午僅僅走出五十裏地去。

過午打過尖,再動身,漸漸向山道上奔。這道是通向南方去的幾縣的通道。盡是嶺,坡,柞樹林子,很不平展。路中遇到不少的太平車,與挑著孩子行李的人,有往南去也有向北走的。誰也知道這窮荒的道上的行人都是一樣的逃荒的農民,雖然有幾縣的語音,然而是遇到同一的命運!初春正是好做一年計劃的始期,到各處去還容易找到工作。離開沒法過活的他們的故鄉,往四方去作飄泊的乞人,他們臉上都罩著一層晦暗的顏色。破舊的衣褲與蓬亂的頭發,有的還穿著夏日的草鞋,幾歲的孩子坐在車子與竹簍子裏淌著黃鼻涕,餓的叫哭,大人卻不理會。即便有點預備的幹糧也不肯隨時哄孩子不哭。有的還在母親的懷抱裏,似乎也吮吸不出乳汁,那樣嬰兒的啼聲更加淒慘。大有在路上遇見的逃荒群中他總算是很富足的了。有食物,有酒,還有餘錢,穿的衣服還比人家整齊許多。從南方來的人看著大有與他的妻以為他們是去看親戚的快樂人家,有人問他,大有便含糊著答覆。

走過十多裏,他們找到一個下坡的地方停住車子,在那裏休息。蕭達子煙癮頗好,雖是咳嗆,他的小旱煙管總時時帶在身邊。他放開拉驢子的細繩,放任它在石頭旁邊啃幹草,自已便蹲下吸煙。

“還有六十裏地,今天得宿那裏?”

“黃花鋪一宿,明日頭午早早便到海崖。”大有的答複。

“就還有一天的在一堆兒了!大有哥。”

蕭達子不會說客氣話,往往有許多真純的情感他隻能用幾個字音表達出來。這兩句的語音有點顫動。大有用凍酸的大手指托著右腮向那個黃瘦帶了黑氈帽墊的同伴看一看,眼光又著落到路旁的一棵小柳樹上。

“快!柳芽兒再過半月便都冒出來了!”

不對問題的談話,他們兩個都十分了然這些話的技術。“快!”匆匆的生活,幾十年的流轉,分解不清的痛苦與疲勞,可不是迅速的?將他們從打瓦拋石頭的童年逼到現在。再想下去,如同陳老頭的花白胡子,到處拄著拐杖,甚至如同奚二叔被黃土埋沒了他的白發,不過是光陰的飛輪多轉幾次,一些都遲延不得。尤其是將窮困的家計擔在各人的肩頭上時,一年中忙在土地上,農場裏,夜夜的拿槍巡守,白天閑時候的拾牛糞,掃柴草,何嚐覺得出時光中有從容的趣味!一年一度的嫩柳芽兒在春天舒放,但不久就變成黃落,在田野、陌頭上呻吟。大有的話裏含有的意思,自然不止是對柳葉發感慨。

蕭達子默然地又裝上一帶黃煙。

“不知道壯烈那裏也有柳樹沒有?……”

“沒有柳樹,還沒有別種樹?總得生葉子,長果實,有開,有落,……咱們是一棵樹上的葉子,這一回可要各飛各的了,大風催著各自飛!……”

“我記得老魏常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男人,老婆還得各顧各的。……本來你得走!”

蕭達子將竹管從薄唇間撥開,輕輕地噓出一縷青煙,接著道:

“杜烈來信終究是要你去幹什麽活?”

“他說抓錢也不見得很難,可是得另變架子,什麽活沒提,到了之後再找。”

“變架子,不是咱這份衣服去不的?”

“那裏沒有窮人,他的意思倒不在衣服上。你想咱這是去逃荒,去找窩窩頭吃,不是去擺闊!大約得變了種田的架步?……”

蕭達子立起來想了想,重複蹲下。“咱這樣老實本等,那裏不能去?為什麽變架步?又怎麽變法?”

大有用大的門牙咬住下唇,急切答不出這一個疑問。他知道撒種,拖糞,推車子,收割高粱,豆子的方法,他還會看天氣的好壞,真的,要怎麽全變成另一樣的人,他自己也沒有主意。不過他明白非用力氣到外邊去更換不出飯食充饑。

“沒有別的,出汗賣力,可不是種田那樣的事。”

“他來信不是說我還可以去當女工麽?”大有的妻在車子上攙入這句話。

“是呀!”大有接著說:“女工容易找地方,可不知道是幹什麽?幹了幹不了可說不定,她也不能白閑著。”

“我聽說,不用提大嫂子可以做活,那邊也有小孩子做的事,一天幹的好能夠吃飯的。這麽一去你三口人先不用怕餓煞了!”

蕭達子忽然聯想到他的田地的主人——鎮上的地主——家的老媽子曾同他說過這些事,說錢是好掙,比起莊農人家來不受氣,也不用捐款,隻是能夠出一天的力量,就有幾角錢的酬勞。連小工也得五六角。於是這簡單的病人對於大有全家像是可以有約定的幸運,他便從愁鬱的臉上露出一絲的笑容。

“說不定下年柳芽再黃的時候,你們就發財還家了!”

“一點也不會錯!柳芽是一年一回黃!……”大有沒再往下說,這意思蕭達子並不是不明白,可不願意再追問。其實他的悲慘的心中對於這句話的預感比大有的心思還難過!癆病虛弱的身子,還得挨著饑餓,給主人家種田,到那裏去呢?更不如大有的自由。能夠等得到柳芽兒再一回發黃的時節?

不能再往下討論那發財與重回故鄉的話了。蕭達子直著眼向前路上看,恰巧由微青的小柞樹林子中的小路上走過來三四個男女。

“又是一些逃荒的!”找到這句眼前話對大有說。

“不到一天碰到了十多起,都是沂州那一帶的,他們偏向北走!”大有的答複。

“誰也不知道上那裏去好,像蒼蠅一般的亂撞!”

靜靜著等到前路上的男女走到他們的身旁,相望之下,大家都可了然。不過來的這幾個外路人境況更壞,沒有車輛,也沒有多少的行李。一個彎腰抹著鼻涕的老人,用草繩子束住深藍色的棉襖,上麵有十多個補綻的地方,袖口上像是補的兩片光鐵,油汙的顏色映著日光發亮。頭發是花白稀少,連帽子沒的戴,走道十分吃力。另有兩個男子,年紀輕的挑著兩個草籃,一對兩三歲的小孩在那端,另一籃中有小鐵鍋,破碗,棉被,還有路上撿拾的柴草。他有高大的體格與寬闊的麵目,令人一見知道他是個很好的農夫。女人穿著青布包的蒲鞋,紅腿帶,肩頭上扛著一個小被卷。最後麵的男子像是挑籃子人的哥哥,四十多歲,用兩隻空手時時揉著肚子。他們都很乏倦,到這些石堆前麵早已看見有人在一邊休息,便不用商量也停住腳步。女人坐在小被卷上張著口直喘,一個如亂草盤成的髻子拖在肩頭上,還約著褪色紅繩。

“憩憩罷,也是從沂州府來的?”大有站起來問。

挑擔的年輕男子從肩上卸下兩個籃子來道:

“一路,和前邊走的都不遠。”

話沒完,一個小些的嬰孩呱呱地哭起來,頭上戴的大人的布半帽,扣到那小耳垂上,他躺在草堆裏伸動穿了破紅布褲的兩隻小腿。

“哎!要命!小東西哭,再哭也沒有奶給你吃。”女人將孩子從藍子裏抱起來,解開拴的衣帶,露出一個下垂的鬆軟的**,堵住那不過一周歲嬰孩的小口。還在籃子裏瞪著眼向她媽直看的小女孩沒做聲,把兩個髒黑的指頭含在舌頭底下。年輕的男子用背抵住一塊大青石,伸伸膀臂。

“有孩子真是活冤家!奶又不多,討點幹糧來又吃不下,多早路上丟了就完事!”

老人簡直伏在樹根上像沒聽見,揉肚子的男子還隔幾十步就蹲下來。女人一麵拍著孩子,眼裏暈暈地道:

“早知道這樣年頭都打下去,也省得死了還放不下心!……”她身子一動,懷中的嬰孩又無力地啼哭起來。

“走!走!走下去,還不是得賣給人家!”

“果然能賣給有錢的人家還真是孩子的福氣!”那麵目和善的年輕女人像哀求地這麽說,兩顆很大的淚珠卻落在孩子的紅布褲上。

蕭達子不轉眼珠地向他們看,現在他再忍不住了。

“二哥,你這是一家?”

“一家,咳!”

“後頭揉肚子的是?……”

“我大哥,他從上年給人家做工夫,喝涼水弄出這個病,如今什麽力氣也沒了,活受!一家人就是我和她還可以挑的動,拿的起,要不,怎麽會落在別人的後頭!”

他不訴苦,也像不求人知道他的困難,板板的臉上似沒有悲愁與憂苦的表現,蕭達子在旁邊瞅著,很覺得奇異。

“兩個孩子是你的?大的幾歲了?”

“三生日,記得清楚,養她那天村子裏正教官兵包抄著。”

“啊!那麽巧?為什麽包抄?”

“這個你還不懂?”男子向蕭達子望了一眼,“先是被土匪占了,霸住做匪窠,過了多日老總們調了大隊去,圍了十幾天,他媽的,單湊成一天,這小東西教炮子轟出來的!”

他說的那樣直爽,大有的妻在車子上忍不住笑。

“哎呀!她娘吃驚那麽大,真了不得!”蕭達子鄭重地說。

“人還有受不了的?兩間屋炸破了一個窗子,她還沒養下來。”

“好大命!這孩子大了一定有好處的!”大有的妻對那年輕的女人說。

“一下生就這麽怪氣,什麽好命,養也撿不著好日子!大嫂,你不知道,那時誰也想著逃命,我坐在炕洞裏自己把她弄下來,什麽也覺不出了,連灰加土,耳朵裏像是爆了火塊子,眼前是一片血!……”

大有的妻下了車子,“好不容易!那個女人碰到這樣事還昏不過去!”

“該受罪的命偏偏死不了,連孩子拖累到現在!……”

“人不可與命爭,磨難出來,還指望日後哩!”

“話總是好的,憑什麽?這兩年愈過愈壞,年紀老的怕連塊本地土死了也撈不著,一點點血塊子更不用提!……那裏,你沒去看看!……”男子接著說。

“也是荒年?……”蕭達子的話。

一直沒說話的老人這時搖搖頭,意思是這句問話與實情不對。年輕的男子將右臂一揚道:

“從前也有過荒年,那裏的土地本來不好,收成在好年景的時候也有限,現在不止是年荒!……人荒!難道你們家裏還好些?想起來差不多?一樣的事,納糧稅,一回又一回,土匪更是那裏都有,怎麽幹?不當兵,不搶人家,這是結果!……討飯!也不比從前容易了。”

“現在要到那裏去?”

“那裏去?那裏的人少說也走了一半。今年準保地畝賤了個沒法辦,不止是很窮的人家,那些小財主一樣是有地不見糧食,也得同大家似的拋開地滾他媽的。一開春有許多人向縣衙門裏去繳地契,情願都送給官家,以後別再問地要錢,不行!朝南的衙就是化銀爐,要的是大洋元,鈔票。地契不收!……人家有下關東的,往南省去的,也有向北來的,咱們這一路因為連盤費都湊不起,隻好先到就近的縣分裏,——好點的地方逃難!……你要往關東去嗎?”

“送人去,他這一家往,……”

“這一條路向南到黑瀾坡……上船過海。”

“要過海。”

男子對著大有與大有的妻,正在掘草根的聶子看了一遍道:“一樣的人不一樣的命,你們好得多了。能夠過海去發財,比著到各縣裏去叫化強得多!”

大有在車子旁勉強笑了一笑,“發財”這兩個神秘的字音,剛剛聽蕭達子說過,現在路遇的這個不認識的男子又向自己祝福,或者海那邊有洋樓的大地方裏,一片銀子地等待自己與老婆,孩子一齊去發掘?銀子不到手誰也不會疑心自己是財主的。也許有說書詞裏的好命?一個人窮的沒有飯吃,黑夜裏在破**看見牆角裏發白光,掘起來,青石板底下是一壇白花花的銀塊。就那樣,做買賣,置土地,蓋起大人家的好房子,事情說不定,這總不是壞兆?……大有在一瞬中動了這個奇異的念頭。他不禁對那個陌生的男子道:

“那裏好?咱都是一路人!上那邊去也得混!——碰運氣,不是實在過不下誰能夠拋地舍土的向外跑?你就是有老,有少,格外的不好辦。”

“老的老,小的小!……”抱著嬰孩的女人說。

彎背的老人雖然不高興說話,耳朵可不重聽,媳婦的話很刺激地到他的耳膜裏麵。他將倚在身旁的木條子摔了一下道:

“老!……哎!老不死!……這年頭,就累,……哼!……累壞了年紀小的?……可惜我年小的……時……那時偏不逃難!有那……時候,把上一輩留下,……省事!……”

他揚著頭直喘,聲音像是劈破毛竹筒似的又啞又嘶。

“爹,你還生氣?她心裏也不好過呀!”男子這時的臉上稍稍見出一點為難的神氣。

“是呀,誰也不情願,像我現在連老爹也沒福擔哩!”見景生情,大有篤厚的真情逼出了這句安慰人,而自己心中是很淒楚的話。

女人沒做聲,又是兩滴熱淚滾在腮旁。

又憩了一會,他們這南北分頭的同路人都各自用腳步踏著初春的日影向前邊走去。大有雖然推動車子,還不時從絆繩上回望那四個愈去愈遠的背影。從矮小的沒有大葉子的樹枝中間可以回望的很遠,一直到他們下了這片高沙嶺的下坡,看不見了那向窮荒的地帶裏尋求命運的飄泊者,大有才用力將車子向前推動。

這一晚他們宿了隔海口很近的黃花鋪。

往海口去的逃荒的人家許多沒有餘錢到客店中住宿,村頭上,野外,勉強混過去就算了。大有因為手裏的路費頗有贏餘,再說還有蕭達子,便到這個小村中的店裏住下。

黃花鋪是沿著一片高山的小村落,因為往海邊的道路一定從這裏經過,每當初春與十二月中到海邊與從海那邊回故鄉的人特別多,所以小客店卻有三四家。不過稍微有點錢的人坐火車的多,凡是來回走這條路的除去是離家極近的客人,便是圖著省錢冒險坐舢板渡海去的。開客店的也是種著山地的農民,並不專做這樣的買賣。

大有一家人奔到店裏已經是點上煤油燈的時候。在店中公共住客的大火炕上作為臥處;幸而還有一層窩鋪——是用高粱秸打成吊在火炕的上麵,緊靠著屋梁,當中僅可容開人臥得下,——大有的妻與聶子便從木梯爬上去。大有與蕭達子同兩個另一路來的孤身旅客占住了沒有席子的下炕。雖然是為客人開的店房,除掉麵餅,大蔥,蘿卜鹹菜之外,並沒有預備什麽疏菜。這邊的土地很壞,青菜很難生長,至於肉類不是遇到近處有定日的市集便買不到。大有一定要給蕭達子酬勞,因為明天就得分手。找店主人出去跑了幾家買到十個雞子,用花生油煎炒過作為酒菜,好在有自己帶的白酒,這樣他們便吃過一頓豐美的晚餐。

因為同在一個屋子中的關係,大有將白酒分與兩個客人與店主喝。他們雖然不吃他的雞子,然而都很歡喜。

大有自從在家中將剩餘的二畝地全數典出之後,下餘的錢項他也沒有從前竭力保存著的那樣心思了。橫豎留不下多少,到那裏去白吃幾天,現拿來糊住口,所以這晚上他格外慷慨。雖是化了三角錢買來的雞子,他也要一頓吃下去,圖個酒醉飯飽。

反是蕭達子覺得不對勁,在家中誰也不肯這麽吃家常飯。他一邊撫著胸口渴酒,卻囁嚅著說:

“太貴了!太貴了!三角,差不多要兩吊多錢,……吃一頓,你何苦呢!”

店主人是個有經驗的中年人,他點點頭道:“就在這裏一個樣,誰那麽傻,——實在也吃不起!三角錢!這近處的雞子比海那邊還貴。”

“這不怪?”蕭達子不明白這是什麽緣故。

“怪什麽?年中由各處販賣多少去?你沒聽說那裏有工場,專把雞子打破將鮮黃裝成箱運往外洋去。還有那個地方消多少?我去過,誰能夠算計出一天吃的數?……雞子還值得少,就是雞,一天得宰他幾千隻。……也好,這幾年鄉下有這一筆入款,——賣雞子,所以貴麽!從前幾十個錢一把蛋,還當什麽,如今,好!養雞的人家都不肯吃。”

“唉!不止雞子,牛也是一個樣。”一位穿著青布短衣,青褲子,帶圓呢灰帽的年輕人道:“每一年多少隻牛?一火車一火車的載了去,洋人好吃。那裏有屠牛場,簡直天天殺個幾百隻不奇怪,鄉間的牛貴得很,就是被他們買去的緣故。”

“那也好,雖然耽誤事,賣錢多呀!”在炕下小矮凳上坐的一個鄉下布販子說。

“不,不,這麽說不對!貪圖一時的現錢,等著用牛,賣了錢也化個淨,用到耕地哩?再買牛,少了錢還能行?這是和鄉間雞子比海那邊還貴是一個道理。”店主人的話似乎很聰明。

“對呀,說來說去,還是當中間的人發財。”模樣似是工人的那一位的答複。

大有聽他們談話,知道這個工人與店主都是到過海那邊的,不像自己與蕭達子的迂拙,不懂得碼頭地方的情形。他呷下一口冷酒,突然問那個工人道:

“你二哥往那邊去做工?——什麽地方?”

“火柴工廠,我才去第二年,見錢有限。”

“啊,火柴工廠裏麵也有外國鬼子?”

“不,那是一家中國人辦的,比起東洋人的差得多。”

“知道有個杜烈?他是在東洋人開的弄棉花的工廠裏做工。……”

“杜烈?……什麽名字的工廠?”

“××?……是啊,真難記。我為他寫信來告訴這個名字,記了少半天。”

“好大的工廠!是那裏的天字第一號的綿紗廠。不過,杜烈——杜烈啊?這人名怪生,工人太多了,一個廠裏幾千個,不認得。你的親戚麽?”

“鄰居啊,我覺得在一個地方,或是認得。……有幾千個?一天工錢要上萬的化豈不是?”大有真覺得驚奇。

“上萬的化,對呀!就是那片房子蓋起來也得近二百萬,——二百萬塊呀!”

“二百萬塊洋錢!”這個莫名其妙的數目,大有簡直無從計算。究竟得算多少?平常以為千以外的數目就輕易不會有,萬,還是百萬,從那裏來的這些洋錢?就是縣衙門裏的收錢也聽不到百萬的數。

蕭達子一碗酒舉到唇邊,又放下來,吐了吐舌尖。

“房子淨得二百萬,人工每天上萬塊的支,他們幹什麽做這麽大的事業?”

那個工人連店主人,布販子都一齊笑了。

“什麽呀!有大錢才能賺大利!你想人家隻圖個一百八十?”

布販子為表示他的行販的知識,夷然地對蕭達子這麽說。

“真是窮的太窮,富的太富了。大有哥,你瞧見在路上碰著的那幾個逃難的人比咱還差色,許是世界上就這個樣?”

“是啊,少一般不成花花世界!”店主人老是好對過客們說這句慣熟的模棱話。

年輕的工人將盛酒的小黑碗用指頭扣了一下道:

“照你這麽說,叫化子,花姑娘,拉土車的,都是命該如此?不要怨天,也不要有什麽想頭,總括一句,得挨受!”

“萬般皆由命,我覺得差不多,你以為什麽是強求得來的?”店主人黧黑的臉上得到酒力的潤發,微微發紅,他撚著不長的胡子根對工人點點頭。

工人哼了一聲,沒立刻答話,顯然他是不讚同店主人的話。住了一會,他蹙蹙眉頭道:

“一些事,你總不會明白的,——許多人都不明白!”

“什麽呀?這麽難懂。”蕭達子問。

“你更不會知道,在鄉間就是-ィ犁爬,望著天爺吃碗粗飯。……”

“本來是誰不這麽辦?就是你,看不的每月能拿十幾塊大洋,難道不是吃的碗裏的飯?”店主人報複似的插話。

“我也是吃的碗裏的飯!”工人淡淡地說。

店主人與蕭達子,布販,都不約而同的笑了。這工人的話他們聽來真是取笑。誰不害餓,誰每天不要飯吃?

“真開玩笑。要問傻子還對勁,管這些閑事!沾了這位客的光,來來,再喝兩口。”店主人覺得酒還沒足興,他舉起盛酒的大碗來對著大有。

獨有大有沒笑,他聽這年輕工人的話頭怎麽與杜烈的議論有點相似,也許是一路?幹他們這一行的總比不的安安穩穩守著土地的農人,不是一個派頭。然而他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趣話,可是也不好意思再去追問其中的道理。靜靜地用紅木筷子撥動盤中的雞子。他說:

“好!咱這才是碗裏的菜大家吃呢。”

於是他們在一時的歡笑之中將大有的圓瓶裏的白幹喝去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