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師太經手的作業, 小到實驗數據表,大到專業論文,都有一道極其嚴苛的程序要遵循。

比如徐師太不習慣看電子稿, 學生們需要打印成紙稿親自遞交到她麵前,還要恭恭敬敬低頭認錯, 至少說三遍:“老師,我保證這類錯誤不再犯了!”

蘇而韻拿著打印好的數據表,站在教學樓的門口,嘴裏默念著台詞, 就差另一位主角閃亮登場。

不出三分鍾, 徐師太踩著下課鈴走出大教室, 身後跟著兩位助教,蘇而韻下意識挺胸抬頭, 清了清嗓子, 恭敬又禮貌地問好:“徐老師好,我來交實驗數據表。”

徐師太低聲和助教交代了兩句話,回過頭來, 目光嚴肅, “確定都改好了?”

蘇而韻做足了心理建設,不管徐師太多麽嚴苛,她都穩得一批。眼睛彎彎, 嘴角也彎起,看起來乖巧無比,“都改好了。”

徐師太翻開紙稿, 準確定位到某個數據處, 和標準數值相差無幾, 看來是用心改正過了。

徐師太斂起嚴肅的神情, 長歎了口氣,“是沒遺傳到你爸的半點認真……”

聲音低微,更像是喃喃自語。

但蘇而韻和她離得很近,清楚聽到了這句話。

她家老爹也是醫學生,隻不過早些年出了意外,蘇而韻眨了眨眼睛,不由得問了句:“徐老師,你和我爸爸認識嗎?”

女孩的聲音清朗幹淨,將徐師太的思緒從回憶中抽離。

她牽動嘴角笑了笑,卷起手裏的實驗數據表敲了兩下蘇而韻的腦袋,“小孩子就別打聽大人的事了,要專心念書,知道嗎?”

耳提麵命的說辭蘇而韻聽得耳朵起繭,礙於徐師太的威儀,不敢多嘴繼續問。

夏末秋初的天氣就像小孩善變的臉色,前一秒陽光晴好,下一秒烏雲密布,暴雨瓢潑。

就在兩人談話的功夫,室外大雨傾盆,雨絲斜入到室內,在地板上積聚起一灘水窪。

蘇而韻聽同學說,早些年徐師太做無國界醫生時,落下了腿疾,一到季節更替,膝蓋處的傷痛就會加重。

剛才看她走路時,也是慢吞吞的。

蘇而韻收起紙稿,順便掏出書包裏的晴雨兩用的小花傘,另一隻手抬起,姿勢有點像清宮劇裏,攙扶妃嬪的小太監。

但她更不想看到徐師太艱難行走在雨幕中的樣子。

女孩白皙的一隻小手出現在麵前,徐師太不明所以。

蘇而韻笑眯眯仰起頭,“老師,我撐傘送你去坐校車,地板有些滑,你可以扶著我。”

徐師太臉上的表情從迷茫變成愕然,沒想過蘇而韻會這麽說,平常她很嚴厲,和學生們的關係並不親密,在路上偶然相遇,大多數學生都會選擇低頭遛牆角。

而且,因為私人原因,她對蘇而韻的態度更是嚴苛。

下課鈴打響,空曠的大廳回**著鈴聲,一大波嗷嗷待哺的學生即將湧出教室,蘇而韻輕輕地催促了聲:“徐老師,快點啦,喪屍要圍城了!”

徐師太的眼神軟和下來,拉住女孩的手,無奈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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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車站牌在學校正門,蘇而韻撐傘將徐師太送到目的地,大巴車剛好從遠處駛來。

車子穩穩停在麵前,蘇而韻打著傘,送老師上車後,踮起腳尖揮了揮手。

徐師太在車窗邊的位置坐下,校車緩慢啟動,漸漸駛出視野。

雨天風急,細密地雨絲被風一裹,輕而易舉鑽進傘中,蘇而韻的頭發濕漉漉搭在肩膀上,風裏的溫度也涼,她瑟縮起肩膀,剛想返回寢室,忽然想到下午的軍訓拉練。

糟糕,他們不會淋成落湯雞了吧!

蘇而韻腳步頓住,猶疑地盯著學校大門,可謂是萬徑人蹤滅。

雨滴搭在地上**出一圈圈的漣漪,整個校園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陷入久違的寂靜。

忽而,一輛黑色轎車劈開雨幕,由遠及近駛入校門。

車子在安保室前停下,司機模樣的人下車,拉開後門,一截蘿卜似的小短腿邁出來,艱難地碰到地麵,小蘿卜整個跳下車,地上的積水弄髒了他的鞋麵。

小蘿卜似乎有潔癖,悶悶不樂盯著髒兮兮的鞋尖。

司機伯伯抽出張紙巾,想彎下腰替他擦,小蘿卜卻收回腳,奶聲奶氣地說:“我自己來,哥哥說不能麻煩別人。”

說話一本正經的小大人。

離得不算遠,但小蘿卜頭不算高,蘇而韻隻能看到他不算茂密的發頂。

現在上小學還要求小孩子剃度的?

蘇而韻看得入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好在上學早,她可不想當小尼姑!

小蘿卜擦完鞋麵,仰著小腦袋四處找尋垃圾桶,最後在一個看起來呆呆的姐姐身後發現了它,姐姐驚慌地拽著她的頭發,難道是擔心風太大把假發吹掉了?

小蘿卜邁著小短腿走過來,先把用髒的紙巾扔進垃圾桶,而後停在蘇而韻身旁,仰著腦袋,葡萄般黑亮的眼睛看著她,“姐姐,我哥哥說我還小,頭發會長出來的。但是你都這麽大了——”他張開手臂,示意她有多麽大,“是不是以後隻能帶假發了?”

蘇而韻對付小孩很有一套,不氣也不惱,在他麵前蹲下,揪起肩頭的頭發,“誰和你說姐姐這是假發了?姐姐隻是發質比較好。”

小蘿卜頭半信半疑,伸出爪子搓了搓頭頂上的毛,“我的不好。”

距離拉近之後,蘇而韻才發現小蘿卜的皮膚呈現病態的白,嘴唇的血色也淺,弱不禁風的小樣子。這裏地處風口,他打著一把兒童用傘,感覺下一秒就要原地起飛了。

蘇而韻將傘麵往他那傾斜,罩上雙重防護罩,“你哥哥不是說啦,長大之後就會變好的。”

小蘿卜癟了癟嘴巴,身後的司機伯伯走過來,拿著手機為難地說:“小少爺,夫人知道你離開醫院的消息了,現在非常生氣。”

女人尖細的命令聲從手機中傳出:“衍衍,你聽媽媽的話,快點回醫院!”

小蘿卜的眼眶瞬間紅了,哽咽地說:“我要見哥哥,我想哥哥。”

他邊說,邊往蘇而韻身後躲,小手指緊緊拽住她的衣袖,模樣是誓死不肯回去的決然。

蘇而韻被夾在中間,又沒有立場開口勸解,手足無措地定在原地,耳邊是男孩委屈的哭泣聲,她深吸一口氣,動作輕柔地拍了拍小蘿卜的肩膀,湊到他耳邊說:“和媽媽好好講清楚,別哭呀。”

“我、我講不清楚……”

“她就是不讓我見哥哥,我沒辦法,才偷偷跑出來。”

林衍揉著眼眶,不停掉金豆子,直到電話那端的女人說:“宋叔,您看好他。我現在就去學校接人。”

聽到媽媽要親自來,林衍肩膀一顫,小臉上滿是驚懼的神色,“不要,我現在回去,我現在就回去!”

電話在他開口的前一秒掛斷,司機伯伯試圖拉住小少爺的手,“少爺,我們去車上等夫人吧。”

林衍呆呆地揪著蘇而韻的衣袖,鼻尖眼眶哭得通紅,惹人憐愛。

輕微的拉扯力從袖口傳來,蘇而韻清楚的感知到,拽住她衣袖的那隻手,慢慢鬆了力道,最後無力垂下去。

“我要回醫院了。”小蘿卜頭強忍著委屈,禮貌和她道別,“姐姐再見。”

蘇而韻抿了抿唇,心底忽然發酸,弟弟想見哥哥一麵,就這麽難嗎?

小蘿卜的母親,太嚴厲了。

她歎口氣,揚起笑臉衝他揮手,“等你養好病,再來看哥哥。”

話音剛落,不知哪個字眼戳中小蘿卜的淚點,剛止住的眼淚再次決堤。

這次止不住,不要錢似的往下掉,伴隨著哽咽的哭腔:“我的病治不好的,你們都在騙我嗚嗚嗚……”

蘇而韻愣住,茫然地看向一旁的司機。

司機伯伯沉默地搖頭,正準備彎腰抱起小少爺,門外驟然響起部隊行進的聲響。

拉練的隊伍回來了。

他們在比賽,沒有整齊列隊,所有人奔跑在雨幕裏,腳步聲蓋過滂沱的雨聲。

教官穿著的作訓服在一群綠油油的小油菜中最好辯認,林歲昭又高,清瘦高挑的身影幾乎一眼就能捕捉到。

他跑在隊伍最前麵,越過所有人,停在國旗升降台前。

手裏舉著拉練用的旗幟,展開高揚在風中。雨水順著他淩厲的側臉線條滾落,濃密的睫毛上也掛著水珠,即便如此,他依舊英俊、挺拔,好像渾身帶著光。

少年有誌當擎雲。

覺察到她的視線,林歲昭偏過頭來,目光越過雨幕,帶了絲絲的清冷。

但落到她身上那秒,意外地溫度升騰。

蘇而韻心跳加速,攥住傘柄的力道不自覺加重,看到何耀熱情地揮手,她才回過神,小步朝隊伍跑過去。

滿世界充斥著歡呼聲,突如其來的暴雨澆不滅年輕人的意氣風發。

何耀大剌剌攔住林歲昭的肩膀,招呼其他連隊的教官過來,“你們可都輸了,還是我們昭兒厲害啊。”

其他教官願賭服輸:“行吧行吧,老大贏了。想要什麽獎勵就直說。”

“隻要不是讓兄弟們冒雨做俯臥撐就行。”

何耀比了個向下的大拇指,“這算獎勵?我覺得老大想要的獎勵啊……咱們給不了!”

蘇而韻在林歲昭身旁站定,恰好聽到最後一句話,有點懵地側過頭,小聲求助道:“他們在說什麽啊?”

天色灰蒙蒙的,風中夾雜著遲來的秋意,毫不溫柔地掀起女孩額前的劉海。

林歲昭薄唇輕抿,覺得周圍太吵,便彎下腰,半邊身子進入傘下。

狹小的世界裏,距離在一瞬間拉近,蘇而韻聞到一股好聞的木質香,在她所感知到的全部範圍內,攻城略地。

溫柔而強勢。

“外麵有點吵,我進來躲躲。”林歲昭彎唇笑著,眼中的情緒暗潮洶湧,卻被他盡數壓下。頓了秒,他自顧自笑起來,“下次記得鎖好門,小朋友。”

作者有話說:

前段時間停更,很抱歉,過了一段很苦的日子,最近剛剛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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