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之後,椎名伊織再沒有來到過幸的病房。

“啪嗒啪嗒......”

醫院的走廊裏傳來一連串細密的腳步聲,似乎是一群人在推著床位快速奔跑,時不時還有一些急促的報告聲音響起,病人的躲避聲、走廊裏家屬們的議論聲、跑步聲、外麵的風聲混雜在一塊,令人聽得不太清晰。

川崎幸卻隻是躺在自己的病**,深深的縮進被窩裏,隻有半邊明顯蒼白的麵龐露在被子外麵。

春日帶著料峭的寒風歸去。

是的,她現在正式改名為川崎幸了。

雖然這個名字,早在兩年前媽媽發現爸爸出軌、父母兩人分居之後她就一直在用。

不過直到三天前,才算是正式改名完畢——因為父母的正式離婚而結束。

但是幸並不是很在意這些事情。

爸爸對媽媽不好,媽媽對她比較好,幸自然隻需要跟媽媽在一起就行了。

即便對植物課隻考了七分的幸而言,這也是很簡單的道理。

所以她並不會為此感到煩惱。

可為什麽伊織不來了呢?

在小女孩的神奇腦回路裏,人與人的關係總是會跳躍性的聯係在一起。

就像從媽媽和幸在一起跳躍到伊織不想和她在一起一樣。

幸窩在**,目光有些出神的看向窗外那不知道在樹枝上掛了多久,又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破繭而出的飛蛾或是蝴蝶。

床頭上擺著伊織前些日子送她的《霸道女總裁的貼身情人》。

因為是很重要的書,所以幸不許媽媽幫她放進小書包裏,必須要放在時刻都能看到的地方才行。

媽媽回家去拿東西了。

病房裏隻有她一個人。

“......好無聊。”

幸捂在被子裏的口中小聲嘀咕:“要是伊織來的時候能帶下一部《貼身情人》來就好了。”

“沒錯,最好還是能講到我病好才結束的那麽大一本!”

一提起伊織,她眼裏就像在閃著光。

“哢嚓。”

病房外傳來輕微的推門聲。

幸頓時像是有些驚喜似的,費力的用手撐著身體扭過頭。

一轉過來,才看見媽媽正小心翼翼的把門推開。

等見到幸沒有睡覺,幸媽媽才像是鬆了口氣,依舊溫柔的笑著:“幸沒睡啊?”

一看是媽媽,幸頓時撅了小嘴,像是不太滿意道:“我還以為是伊織呢......”

“誒——?幸這麽說的話媽媽會傷心的!”

幸媽媽拉長了音,語氣像哄小孩似的裝作悲傷模樣。

但已經六歲的幸才不吃這一套,很是嫌棄的撇嘴:“你明明是裝得傷心!這一招已經騙不到我了!壞女人~”

“真的呢!”

幸媽媽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正常起來,但卻依舊是那柔柔的語氣:“我們家幸變聰明了呀?是伊織的原因嗎?”

“才、才不是......”正有些心虛的爭辯著,幸忽然反應過來,“不對!我以前也不笨啊!”

幸的那張蒼白小臉氣鼓鼓的,像個小包子。

一看就讓人想要伸手去戳一戳。

幸媽媽這麽想著,就真的上手去戳了下。

“噗呼!”

然後頭發都被這一大口氣吹亂了。

“咕嘿嘿嘿!”

幸躺在**,惡作劇成功似的輕鬆笑出了聲。

隻不過,在媽媽提起伊織之後,幸心裏就有些止不住的癢癢。

剛好媽媽又才從家裏過來。

幸睜大眼睛,像是有些期盼似的望著:“媽媽,那你問了伊織的事情了嗎?他這幾天出去玩了嗎?還是去旅遊了?”

“不會是他也生病了吧?”

幸這麽說著,有些擔心的想——她記得有些病是可以傳染的,不知道是不是和自己待久了,才被自己傳染了。

“伊織......”

幸媽媽想到椎名家現在的情況,一時間居然有點不知道該如何跟自家女兒說明。

思忖一會兒,隻得勉強糊弄過去。

“很可惜啊,媽媽回去的時候也沒見到伊織他們呢~”

“可能、可能是去旅遊了吧!”

“對!旅遊。”

幸媽媽稍有點勉強的說著。

麵對自家的小孩子,她很難讓幸明白被合作夥伴背叛、卷入巨額官司、公司破產等事件所引發的一係列事件與概念。

最重要的是,幸媽媽也不知道該怎麽跟幸說明‘她們以後有可能見不到伊織了’的事。

距離最後一次手術隻剩下一天,

她不敢說。

“誒?!”

可即便僅僅是‘旅遊’這種說辭,一時間都讓幸有些無法接受。

她是知道旅遊的。

去年五一黃金周的時候,還跟媽媽去了大家都隻穿布條的塞班島。

“可是...可是......”幸聽到伊織去旅遊,眼眶一下子就有點紅了,口中結結巴巴的嘟囔著,又止不住壓低聲調,“伊織之前還說會一直陪我到病好的呀。”

看著女兒這幅難過的模樣,幸媽媽的心裏也像是揪著似的疼。

但這種時候也隻能以勸導為主了。

“幸和伊織是好朋友吧?”

“嗯、嗯。”

幸一臉委屈的紅著眼眶,用力點頭。

“那幸就不能太自私了哦。”幸媽媽語氣有些嚴肅的強調著,“伊織每天陪幸來講故事,已經很好很好了。不能因為幸想和伊織在一起,就讓他也一直待在你身邊呀。”

“但是......”幸的小嘴微微撅著,“他都答應我了。”

“好朋友之間也會有不得不違約的情況。”

“媽媽不希望幸變成一個自私的孩子。”

“......哦。”

幸聽了,雖然不情不願的,但最終還是無奈的點了點頭。

整個小腦袋都像是要陷進被子裏。

看著幸這幅失落的模樣,幸媽媽心下也沒什麽辦法的長長歎氣。

隻是看著她這幅像要把自己埋進被子裏不出來的模樣,又隻得引導著讓幸往別的方向想。

“對了!”

“幸之前和伊織應該有什麽約定吧?”

幸媽媽忽的拳掌相擊,發出啪的一聲響。

“......唔嗯。”

幸小聲的答應著:“伊織說等我讀懂了那本書,它就會出下一部了。”

幸媽媽轉過頭,看向那本她自己都看不太明白,寫了好多好多華文的大部頭。又聯想到自家女兒七分的植物課成績,笑容不由一僵。

“嗯~還有呢?”

幸媽媽試圖轉移話題。

“還有、還有要賭外麵的蟲繭裏是飛蛾還是蝴蝶......”

“飛蛾?!”

不知道是不是該說女兒像媽,聽了這句話,川崎太太就跟幸第一次聽見這個詞時一樣,猛地從窗口的座位上竄起來,嘩啦一聲關上窗。

雪白的臉上泛著些驚恐下的粉紅餘韻,胸前一陣陣的波浪起伏。

“哼哼。”

幸反倒得意的笑起來:“裏麵也有可能是蝴蝶噠!伊織說蟲繭裏有一小部分可能是蝴蝶。”

“媽媽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幸媽媽聞言,反倒很是嫌棄的看自家笨女兒:“有一小部分可能是蝴蝶,那不就說明另外一大部分可能性是飛蛾嗎?”

“......”

“誒?!”

幸聞言怔了下,忽然反應過來。

有道理啊!

一想到這裏,幸看著窗外那個‘蟲繭’的目光,頓時有些瑟縮了。

可惡!我明明寄予了那麽多美好的期望!

裏麵居然有可能是飛蛾嗎?!

一想到這,幸就感覺自己心裏的漂亮蝴蝶開始變形了。

“伊織太討厭了!!”

所以說,小女孩的腦回路總是極具量子躍遷性的。

還好,這下總算是被幸媽媽找到了一個轉移注意力的借口:“總之......既然幸和伊織打賭了,那伊織肯定會在飛...蟲繭孵化之後回來對不對?”

“嗯。”

幸氣呼呼的點頭。

幸媽媽看著自家女兒的小表情,溫柔的笑著:“那我們幸可一定要在伊織旅遊回來之前把病養好哦。”

“好!”

見到幸這幅又燃起精神的模樣,川崎太太才算是小小的鬆了口氣。

在幸的手術完成之前,能瞞一天是一天吧。

......

時間過得飛快。

很快,就到了幸最後一次手術的日期。

幸躺在可移動的病**,就像上次手術時一樣,呆呆的望著天花板。

目光有些出神。

腦子裏胡思亂想著。

醫院裏嘈雜聲依舊,到處都是病人的環境裏,總是少不了零星的哭聲。

負麵的氛圍很容易讓人感到悲傷。

不過幸感覺自己還好。

‘隻要病治好了,就可以找伊織出去玩了。’

‘到時候,我當女總裁,他當情人。’

‘然後我這回一定好好跟媽媽學空手道!能一拳打碎水泥柱的那種。’

‘這樣,伊織應該就沒法找小三了吧?’

亂七八糟的想法摻雜在一塊,明明躺在病**,正在被推往手術室。但幸那虛弱的小臉上,卻止不住露出有點囂張的笑容。

“爸!”

正思索著,耳邊卻傳來有點熟悉的聲音。

幸忽然渾身一激靈,很努力的想要仰頭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

聽聲音,好像是伊織。

但是身體卻太虛弱了,根本使不上力氣。

還不等她努力直起身體,病床就被一路快速的推進了手術室裏。

很快,門口頂端亮起綠色的‘手術中’。

一直看著幸進了手術室之後,川崎太太才有些虛脫了似的,一屁股坐在門口。

膝蓋緊緊並攏著,雙手抱成拳,身體微微蜷縮著,閉上眼用力的祈禱。

指節都泛了白。

“一定......一定要成功啊。”

川崎太太沒有看到,就在她開始祈禱的同一時間,走廊對麵的另一間手術室裏,護士們推著床位從手術間出來。

一位身穿白大褂的醫生正低聲對麵前的母子兩人囑咐著什麽。

在那個小男孩手邊,還牽著一個兩三歲、腳步蹣跚的小姑娘。

他們都沒看見對方。

......

後來,幸的手術圓滿成功。

川崎太太從手術結束之後那一天開始,全身都像是卸下了一塊大石頭。

唯一讓她頭疼的是......

“媽媽,伊織還沒旅遊回來嗎?”

幸躺在病**,氣色明顯比之前好了很多,已經可以開始吃一些流食和碎水果。

此時,她就一邊接著媽媽遞過來的橘子,一邊嘀嘀咕咕的問著。

轉過頭,幸看向窗外的蟲繭,伸手一指。

“蟲繭上都有裂縫了!”

“嘩啦——”

川崎太太聞言,頓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窗戶死死關上。

“媽媽?”

幸看著她媽媽這副模樣,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那個......幸。”

猶豫一會兒,看著幸那副始終期待著的表情,幸媽媽終究沒能繼續瞞下去。

“伊織他們搬家了哦。”

“......”

“啪嘰”

咬到一半的橘子瓣落到被子上,濺出汁水。

幸有些茫然的瞪著眼。

“那伊織呢?”

“伊織他......搬走了。”

“那、那他還上幼稚園嗎?”

“應該、應該也要換一家了吧?”

“我去哪找他呢?...媽媽你能幫我找他嗎?”

“......”

“歐噶桑......?”

幸媽媽看著眼眶倏忽通紅,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的幸,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來。

她也是第一次當媽媽,不知道該怎麽安慰自家的女兒。

畢竟,椎名家那種情況,她又能幫得上什麽忙呢?

“......”

“騙子!”

最終,隻是默默的說了這麽一句。

幸就沒有再開口了。

川崎太太默默的聽著,沒有反駁。

幸不再像之前那樣大聲的抱怨、哭鬧,隻是躺在**抱著那本書,什麽都不幹。

之後,連流食都沒有吃,一直靠著葡萄糖和營養液維持狀態。

哪怕川崎太太勸得口幹舌燥也沒什麽改變。

隻是沒什麽表情的看著窗外。

當天夜裏,樹枝上的蟲繭綻裂了。

從葉巢裏鑽出的,是一隻有著漂亮藍色花紋的冰清絹蝶。

一直等到第一縷陽光灑落時,翅膀才終於幹硬,足以支撐風力。

那天,她乘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起飛。

借著幸的視角,椎名伊織一晚上都在看著那月色下的蟲繭葉巢一點點從裂痕到完全綻開,再到那隻冰清絹蝶掙紮著從裏麵擠出來。

同時,也目睹了她飛起的那一幕。

賭輸了。

於是,自那一個不眠的夜晚之後,幸就像是變了個人。

幸不再鬧別扭,主動的吃起流食和水果,但卻變得不太喜歡說話。

等修養到可以出院之後,開始練起以前最討厭的空手道。

幸開始自己在屋裏照著厚厚的華日大辭典,翻起那本很難的書。

幸開始像之前那個被所有人稱作‘小秀才’的男孩一樣學會念書了。

幸開始留起長發,穿上女孩子的衣服,在鏡子前鼓弄自己沒什麽表情的小臉,想將自己變成書裏寫的那種‘清冷’、‘冰山’的模樣。

幸不再出去玩了。

在椎名伊織眼中飛速掠過的記憶裏,她也逐漸變成了大家交口稱讚的秀才和乖孩子。

......

而幸,隻想不斷練習著、練習著,讓自己變成伊織喜歡的模樣。

然後......想辦法再見他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