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時工作也那麽忙嗎?”餘煦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看不見也聽不見裏麵的情況,隻能問些他關心的閑話。
“現在算是不忙的時候,”向蝶看了他一眼,繼續回合作方的消息,“等之後開演唱會才是真忙,一連幾個月腳不沾地,能把人熬瘋。”
餘煦點了點頭,大概知道涉及具體工作不能多問,也就沒再說話,低著頭擺弄一隻抱枕的流蘇穗。
輪到向蝶回完了消息,不動聲色地打量他。
她給餘煦開過幾次家長會,平時餘昧工作忙顧不上,這個資助對象的衣食住行也是她在負責,總覺得幾個月不見,這個男孩子似乎又長高了一截。
在娛樂圈裏工作,見慣了各式各樣顏值出眾的人,她對餘煦的臉其實印象不深,隻覺得是挺端正的長相,屬於那種迎麵走在路上會多看兩眼,或是被小區晨練的大媽大爺誇“順眼”的類型。
笑起來倒是討人喜歡,小時候一口一個“哥哥”“姐姐”地叫人,被問到孤兒院的事也不哭,眼眶都紅了也還是笑著回答,很招人心疼。
也難怪餘昧會選他當資助對象——她聽人說起過,餘昧二十歲的時候收購了那家孤兒院,卻自始至終隻直接資助了餘煦一個孩子。
如果不是知道餘昧的性格,她都懷疑這是打著“資助”名號的童養媳行為。
研討會沒開多久,先開門出來的是關陽,後麵跟著許觀玨——看到餘煦的時候許觀玨停了一下,笑著道:“你是之前妹妹資助的……嗯,都長這麽高了?”
餘煦站起來跟他打招呼,叫了聲“許老師”,語氣人畜無害,仿佛許觀玨是個尋常的長輩,而不是他拿到Echo周邊時還要手動打碼的礙眼對象。
等幾個工作人員都走完了餘昧才出來,臉色不太好,看到餘煦時卻還是笑了笑,問他等了那麽久是不是很無聊。
“不無聊,”餘煦從屏幕上看他的時間有時候比吃飯睡覺都多,一眼就能看出他不對勁,猶豫了一下,還是壓低聲音偷偷問他,“哥哥,昨天那個你說不想遇到的人……”
“他沒來,是電話連線。”餘昧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心,又道,“我還有事,不知道多久才能好,先讓小蝶帶你去商場吧。”
他要和許觀玨商量下一首合作曲的事,聽公司那邊想讓他寫什麽,然後回家去寫。
餘煦點點頭,目送他走出會客室,才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不自覺摩挲著手背被他碰過的地方,幾乎覺得有些發燙。
剛才說話時不小心靠得太近,他似乎聞到了餘昧身上的香味,一種清清淡淡的冷香,很好聞。
“走吧。”向蝶跟出去和餘昧說了幾句話,才折回來敲了敲門,在門口等他。
“啊,好,”他三步並兩步地跟上,聽見自己鬼使神差地問,“小蝶姐,你知道他的信息素是什麽味道嗎?”
“喲,孩子長大了,開始問這種事了,”向蝶挑眉,意味深長地掃了他一眼,倒也沒惡意吊人胃口,“沒聽他說起過,我一個Beta也聞不到,聽他們說是水生薄荷的味道——但說實話,我覺得不是這個。”
“為什麽?”
“因為我聞得到薄荷味,而且餘哥有瓶香水就是那個味道,”她頓了頓,半開玩笑地反問,“你呢,住在他家也不知道麽?”
確實不知道。
他看過千萬遍台上的餘昧,也無數次嚐試透過細枝末節去“推敲”台下的餘昧,現在甚至借住在餘昧家裏,朝夕相處的距離。
可他好像還是對餘昧一無所知。
就像下一秒他經過一個房間,有心靈感應似的朝裏麵看了一眼,就透過半掩的門望見了餘昧——還有許觀玨。
似乎隻有他們兩個人在,許觀玨低頭說了什麽,又揉了揉餘昧的頭發,動作親昵得刺眼。
餘昧背對著他,看不清表情,然而他還是敏銳捕捉到餘昧的聲音,說隨你啊,我都可以。
是他沒聽過的語氣,無奈的,又有些軟,拖出一點兒不帶防備的語氣音。
一個字一個字砸在他心口,就讓他有些不是滋味。
“他們……”他張了張嘴,突然有些不知該如何措辭,等到向蝶疑惑的目光投到他身上,才垂下眼,輕聲問道,“那許觀玨呢,他知道嗎?”
“應該知道吧,他們認識那麽久了——怎麽,你吃醋啊?”
少年人心思被戳穿,本就複雜的心情又混亂幾分。他下意識搖頭,按電梯的手停在“1”上,過了幾秒才吐出一句:“可能吧。”
向蝶沒聽清,他也不想再說,電梯裏還有其他人,恰好成了擋箭牌。
他當然知道餘昧也是人,不是鏡頭下永遠完美無瑕的工藝品,會有七情六欲,總會對誰露出真實的,甚至是柔軟的一麵。
甚至他已經稱得上幸運,站在離餘昧很近的地方,能分到一份屬於他的、特別又不那麽特別的溫柔。
但餘昧對他總是有所保留的,哪怕資助了他十年,留給他的也依舊是那種遊刃有餘的溫和,將所有私人情緒封死在那層成年人的玻璃殼下,從來不會流露半分。
他閉上眼,回想起餘昧對許觀玨說話時話尾淡淡的柔軟腔調,突然有些不敢想象如果這個人卸下玻璃殼,沒有層層折射的華麗燈光作掩護,內裏會是什麽樣子。
不敢想,卻又難以自抑地,一遍遍去想。
-
餘昧已經很久沒經曆過這種開一天會的日程,上午和巡演組討論舞台的設計方案,下午和許觀玨聊下一首單曲的內核,聊著聊著關陽進來插一腳,又變成討論下個係列合作曲的大方向。
他像個被拉來湊數的底層製作人,不能一言不發,也不能提出太亮眼的想法,隻能跟著附和兩句,問什麽都說“我覺得不錯”。
最後敲定下來,分配給他的任務就是寫一首新歌,主題是“迷惘的愛”。
他不擅長寫情歌,也不適合唱,知道這首歌是為了襯托許觀玨——臨出門時許觀玨說改天請他吃飯,他沒拒絕,甚至半開玩笑地回了一句,那我要選家貴的。
聽起來確實像個打工仔。
到家時天已經黑了,他沒什麽要消化的情緒,就靠在玻璃上看電梯外漸漸縮小的夜景,直到那些黃的白的暖光縮成星點,才漫無目的地想,今天會不會有人來給他開門。
事實證明是有的——不光有人,還有貓。
“你回來了,小蝶姐說你還沒吃晚飯,”餘煦還是笑著來給他開門,無端讓他覺得放鬆了些,“我燉了三鮮菌湯,暖胃的。”
他看著餘煦身上的白色短袖,覺得圖案有些陌生:“新衣服?”
“啊,不是,”餘煦低頭看了一眼,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麽,有些不好意思,“沒買衣服,我們去了家居市場,挑了一點兒日常用的東西……嗯,還有菜,這次是中餐了。”
餘昧“嗯”了一聲,也不覺得多意外——印象裏餘煦對穿什麽毫無講究,有時候換季了他想起來,批發似的遠程給人買一堆,隔天還會收到一句“哥哥,我平時穿校服,不用買那麽多的”。
他其實不想知道餘煦要怎麽改造他家,卻還是問了一句——意料之中地勾起小孩的話茬,又開始喋喋不休。
沙發上的抱枕,南瓜車形狀的貓抓板,秋千椅,烤箱,綠植……
大大小小的東西,有些到了有些還在定做,大概是和向蝶兩個人商量的結果,想讓他棺材似的家多些活氣。
他不置可否,隻是有些煞風景地想,這些東西他隻能用一年零二十六天,是不是太奢侈了。
這個飄浮垃圾似的念頭沒來得及落到底——走近餐桌時他看見桌上那三菜一湯,愣了愣,就忘了往下想。
邊上還放了一盤橘子,五個疊三個地堆成一座小山,裝在一隻粉陶淺缸裏,給這個灰白調的角落添了一筆濃重的暖意。
餘昧抿了抿唇,走到桌前坐下,還是沒說那隻陶缸是某位大師的孤品,原本是打算拿來插花的。
“你呢,吃過了嗎?”見餘煦沒有坐下的意思,隻給他盛了碗湯放在手邊,又轉身去應付貓,他突然有些別扭——他是讓小孩來借住,又不是招了個保姆。
餘煦搖頭又點頭,模棱兩可地說:“嚐味道的時候吃飽了。”
他怕做的菜不合餘昧胃口,鼓搗了很久。
餘昧沒答話,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會兒,直到看得他又局促起來,耳朵開始發燙,才移開視線,朝他招了招手。
“過來吃一點吧。”
他說不太清那一刻自己在想什麽——大概隻是好奇,想嚐一嚐工作回家後和家人同桌吃飯是什麽感覺。
餘煦對他有求必應,很快把小蘑抱回屬於它的區域又進廚房洗手,出來時多拿了一副碗筷。
菜是普通的家常菜,蝦仁滑蛋、白灼生菜,還有一道他看不太出做法的燒排骨,分量不多,顯然是考慮過的。
他早年壓力太大傷過胃,後來吃東西總是細嚼慢咽,工作時要又顧及進程,也隻有這時候能放鬆些許,沒有顧慮地慢慢吃。
“對了,”餘煦還是沒怎麽動筷子,看他吃了一會兒又突然開口,“我想在餐桌附近裝台電視。”
餘昧看了他一眼:“怎麽?”
“嗯……吃飯的時候放著電視的聲音,會熱鬧一點兒,”餘煦頓了頓,語氣平常地解釋道,“我記得小時候就是這樣,家裏吃飯的時候總是開著電視。”
空氣微妙地安靜了幾秒。
“你父母……”餘昧放下筷子,略微皺起眉,“還沒聯係上嗎?”
餘煦是九歲那年被他帶走的,隻在孤兒院待了一年多,入院的原因是“走失”,父母卻始終沒找到。
當時他以為是那家黑心孤兒院從中作梗,然而這麽多年過去,他托了不少人脈關係去找,卻依然石沉大海。
其實很蹊蹺,他聽餘煦說起過家人,隻言片語也能聽出是個幸福和睦的家庭,不該這麽多年放任孩子走失在外。
還有一點蹊蹺的是,餘煦說自己沒上過幼兒園,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父母總叫他“阿勉”,是這個音,不知具體是哪個字。
“沒有,可能早放棄了吧,”餘煦朝他笑了笑,垂下眼,嚐了一口湯——是他今晚第一次動筷——過了很久才說,“好像有些淡了。”
餘昧看著他低垂的睫毛,恍惚覺得眼前的青年似乎和他記憶中那個攥著糖舍不得吃、追著他的車窗問“哥哥你什麽時候回來看我”的小孩子重合了。
“不會的,”他聽見自己輕聲反駁,“會找到的。”
印象裏的小哭包似乎已經沒那麽愛掉眼淚了,再抬頭時眼裏還是帶著笑意,被燈光揉得有些碎了,粼粼地晃著,無端讓他想起剛被他撿回家時的小蘑,明明買了最貴的貓窩,卻還是縮在他的舊衣服裏,朝他露出傷處,小聲地“嗚嗚”叫。
“就算找不到,我現在過得也很好,”餘煦看著他說,“在你身邊就很好,你別太掛心。”
再說下去就是戳人傷疤了。餘昧“嗯”了一聲,沒再多言,隻是在他的目光裏慢慢喝完了那碗湯,然後對他笑了笑,說:“不淡,我覺得剛好。”
這句話似乎足夠餘煦重新開心起來。
一桌的菜兩個人吃正好。
餘煦等他慢條斯理地吃完,很自覺地收拾碗盤抱去廚房,過了幾分鍾又帶著滿手泡沫探出腦袋,問他明天早上想吃什麽。
“我記得你後天開學,”餘昧拎著根羽毛樣的逗貓棒陪小蘑玩,看它拖著超重邊緣的身體跳上餐桌,發出一聲“咚”一聲悶響,話裏就染上些許笑意,“不用麻煩了。”
大概是因為吃飽喝足,他的語氣也比平時懶了些,尾音淡淡地拖出一截,和白天同許觀玨說話時有些像。
餘煦一怔,下意識想聽他多說兩句:“不麻煩,我又不住校,去學校上課而已,早上有時間的。”
說完又有些緊張,怕餘昧問他為什麽不住校——他其實沒有非外宿不可的理由,總不能實話實說,是蓄意和喜歡的人同居。
所幸餘昧沒問,隻是用那種懶倦的語氣回答了他上一個問題:“隨你——我沒有忌口,什麽都可以。”
話音輕軟,像小蘑懶懶晃過的尾巴毛。
餘煦看著那根蓬鬆亂晃的大尾巴,毫無征兆地打了個噴嚏,手上的洗潔精泡沫順著手臂流下去,滴在地上,發出“啪嗒”一聲輕響。
餘昧沒察覺他慌忙回去找東西擦的動靜,支著下巴有一下沒一下地逗貓,倒是小蘑先玩累了,團在他手邊在桌上化成一團。
他笑了笑,抬頭時看見窗台上多了一瓶花,玻璃花瓶裏兩支向日葵,似乎是昨晚餘煦提起過的,當時他沒注意。
插花的品調能看出人心——他沒由來地想,如果這是餘煦精心布置的結果,那他大概是個很純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