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爽把丁厚叫到自己跟前。

他能看出來,此時的丁厚非常的緊張。

雙手死死的攥緊了那條肥大的短褲,仿佛恨不得把褲子從兩邊扯個洞出來。

盡管如此,他的臉上卻沒有太多的表情。

高爽在心裏暗暗讚了一聲,人才啊!

這要是一般人這麽緊張,怕是此刻臉上的表情也會生動的多。

而他硬是能“不漏聲色”,這小子絕對是天賦異稟!

高爽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遍之後,突然開口道:“我不知道你如此堅持表演這條道路是為了什麽,或者證明什麽。”

丁厚直視著高爽,聲音機械而缺乏韻律:“我……就是挺喜歡的。”

“坐,別那麽緊張。”

高爽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讓丁厚先坐了下來。

此時周圍已經圍了不少人,高爽卻沒有避開眾人。

其中就有莫潔和盧建輝這兩位臨時客串的“表演老師”。

高爽毫不避諱的道:“你覺得之前學習的那些表演方法對你有用嗎?”

聽到高爽這麽問,莫潔和盧建輝互望一眼。

丁厚在“表演小課堂”上什麽表現,他們再清楚不過了。

無論怎麽教,用什麽偏門的方法都不能撼動他一分一毫。

如果不是他在被逼急了情況下,確實能正常的表達出一點兒表情,那大家都要以為這貨是個天生的麵癱了。

高爽的問題他們現在就能替丁厚回答……

沒有用!

丁厚當著自己的表演老師當然不能直接說他們教的東西沒用。

他隻是表演的時候比較呆板,又不是智障。

在心裏想了一下開口對高爽道:“我學不會……”

高爽對這個答案其實早就有了預期,所以並沒有表現出什麽異樣。

他點了點頭,解釋道:“其實,我們一般意義上說的表演課程或者方法,都是前人總結出來的經驗。為了普適性更好,所以犧牲了很多個性的東西。”

“犧牲個性?”

丁厚有些疑惑的看著高爽。

就連莫潔和盧建輝也對高爽的說法提起了一些興趣。

高爽隨手從地上撿起了一個差不多是圓形的石塊,遞到丁厚的眼前。

他說道:“你可以這樣理解,學生大體都是一個球形的石頭。”

然後他又用腳在地上扒拉了幾下,撿起了幾塊來,跟剛才的那塊擺放在一起:“之所以說是大體,那是應為每個人生而不同,多少都會有些棱角。”

高爽見丁厚和莫潔他們的注意力都被麵前的這些石塊吸引住,便繼續道:“而學校的教育,則是一個標準的球形外殼!”

“要把學生用幾年時間裝到這個外殼裏麵,在不能對外殼進行定製的情況下,隻能將原本棱角分明的石頭打磨成統一的形狀!”

“好在,原本大多數學生都是差不多的球形石頭,打磨的過程也廢不了多少功夫!”

“可是,這裏麵總會有些學生的形狀是再怎麽打磨也無法塞進這個球形外殼裏的。”

“比如你!”

說到這裏,高爽指了指丁厚。

丁厚有些詫異回望向高爽。

高爽重新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略是四方形,棱角分明的條石,丟向了他。

丁厚趕忙伸手接住了那塊不大的石頭。

石頭有些分量,他捏的緊,硌的掌心都有些生疼。

高爽對他抬了抬下巴道:“你大概就是一塊堅硬的條形花崗岩,除非把你磨碎了,否則永遠不能去適應那個標準的外殼。”

“……”

聽到高爽這麽說,丁厚忍不住在手裏摸索了幾下那個石塊。

高爽沒在意他的舉動,接著道:“這樣的教育現狀下,有些特殊的表演人群,本身並不能適應這種對於大多數人通用的策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丁厚在聽到高爽這話後,突然抬頭看向他,問道:“您說我很特殊?”

“不錯啊,理解能力到位!”

高爽點點頭,認同的道:“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你非常有表演天賦!”

丁厚的臉上難得的出現了一絲迷惘的表情:“可,大家都說……”

“大家說的也不一定對,和大家都適應的東西,在個別人身上可能就並不奏效,這是一個道理。”

高爽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本色狀態,其實就是非常好的表演狀態。”

“本色?”

“在蓋房子的時候,球形的石頭,遠沒有條形的好使!”

高爽拿出劇本,指著“醬爆”的台詞對他說道:“在表現某些特定的戲劇人物時,你這樣的本色狀態反而特別容易產生反差的效果!其他人是很難模仿出來的!”

丁厚的眼中突然閃現出了一抹別樣的神采。

似乎是第一次有人這麽肯定的告訴他,自己跟別人的不同,不是因為自己不行,而是因為沒有遇到那個能裝下自己的條形外殼?!

盧建輝也覺得這說法有些新鮮,可道理上卻也說的通順。

倒是莫潔,忍不住陷入了思考。

或許,高爽真的不是因為人情才讓丁厚來的?

而是真的看好丁厚,在他身上發現了什麽不為人知的閃光點?

丁厚激動了,他豁然起身,問道:“高導,我該怎麽做?”

“我對你的唯一要求,就是讓你內心的自信表現出來!”

高爽見丁厚理解了自己的話後,便提出了進一步的要求:“自信和表演水平無關,純粹是你本身強大的外在體現。”

其實之前跟丁厚說這麽多,也是為了幫他樹立自信。

畢竟,醬爆這個角色,除了木訥,呆板之外,還挺不要臉……

丁厚在聽到高爽說自信的時候,突然又沉默了。

自信?

自己哪來的自信?

無論學多少表演課都不能得到一點點提高。

甚至有時候他自己都會陷入迷茫的掙紮。

這種情況下何談自信?

可能唯一的一點自信,就是剛剛高爽跟他說的石頭和外殼的理論,讓他內心多少有了些觸動。

可也僅止於此。

他像是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半晌之後才聲音沉悶的道:“高導……我知道你說的都對,我也知道你是看在我奶奶的麵子上讓我進組,還給我安排角色。說實話,我對自己的表演確實沒有什麽自信。”

高爽似乎就在等他這句話,在丁厚話音剛落的瞬間,便堅定的道:“你有的!”

丁厚詫異的抬頭看著他:“我……”

高爽突然加快了語速:“我問你!你之前學表演有受到過同學的嘲笑嗎?”

“有……”

“演小品的時候有被老師罵過嗎?”

“有的……”

“在你最難過的時候,家裏人有勸阻過你不要再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了嗎?”

“……”

“當你一次次站在排練廳的舞台上被人噴的體無完膚的時候,你有想過放棄嗎?”

“……”

“當你成為人藝家屬圈裏最不自量力的笑柄時,你有改變過自己的堅持嗎?”

“……”

說到最後,高爽突然雙手搭在丁厚的肩膀上,眼睛死死的盯著他有些閃躲的瞳孔,一字一頓的道:“現在你告訴我!麵對這麽多挫折,為什麽你還要報考華夏戲劇學院!”

丁厚的拳頭再次攥緊。

越攥越緊!

那塊棱角生硬的條石甚至在他手心裏割出了一個不大的傷口。

但是他對此毫無所覺!

麵對高爽連珠炮似的發問,他聲音有些怯弱的道:“因為……我……想演戲……”

高爽完全不準備放過他,捧起他的臉,大聲的道:“我聽不見!”

丁厚似乎被高爽的態度嚇了一跳,聲音放大了些,卻依舊生硬的道:“我……想演戲……”

高爽幾乎是用吼的方式再次加重了語氣:“再大聲點!!!”

“我!!!”

丁厚突然站起身,用平生最大的聲音喊道:“想!演!戲!!!”

這一番激將看的周圍的莫潔和盧建輝眼睛都直了。

丁厚這樣的榆木疙瘩表現出如此強烈的情緒反應,簡直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很好!”

高爽的態度突然緩和了下來,他滿意的拍了拍丁厚的肩膀道:“麵對這麽多困難,這麽多挫折,這麽多謾罵,這麽多阻力!你都能堅持下來,你告訴我你沒有自信?”

“我……”

丁厚聞言突然一愕。

是啊,自己能頂著這麽大的壓力,在表演的道路上堅持下來,這何嚐不是一種固執的自信?

“這種堅持,就是你最大的自信,是你對自己最虔誠的信仰!”

高爽語重心長的交代道:“你要堅信一個道理!”

說到這裏,他突然語氣一頓。

目光掃視了一圈周圍的人,那一雙雙好奇的目光,似乎都在等著他的高論。

高爽一臉嚴肅的道:“就算是一條**,一卷衛生紙都有它本身的用處!”

“……”

這話一出,現場一片寂靜。

大概停頓了三四秒之後,突然,人群裏有人發出了壓抑不住的噗嗤笑聲。

繼而,笑聲仿佛會傳染一般,逐漸擴散開來。

丁厚倒是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也跟著眾人一起傻笑起來。

“開個玩笑,別那麽緊張,你是最棒的!”

高爽笑著在丁厚的頭上揉了揉。

等大家都回了神,他拿起話筒喊道:“準備一下,咱們開始吧!”

一直在高爽旁邊聽著的趙海乘著收拾機器的檔口,忍不住開口道:“雖然你跟他說的好有道理,可最後這句總結,總讓我有抽你的衝動!”

高爽一邊收拾自己的東西,一邊隨意的道:“這其實是一部很經典的電影裏麵的台詞。”

“什麽電影?”

趙海有些好奇的問道。

高爽報出了一個很陌生的名字:“《國產淩淩漆》。”

“很有名嗎?不該啊……我沒看過啊?”

趙海平時就喜歡看電影,一是興趣,二是學習別人的運鏡技巧。

可以說是閱片無數了!

按理說,高爽剛才講的那句“台詞”如此有特色,聽一遍應該就不會忘記的啊。

怎麽會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高爽的神情也是微微一愕,不過馬上又有著頭笑道:“你以後可能會看到的。”

……

包租公和阿珍都已經在裁縫鋪子裏站好了,隻等一聲令下便先後腳追逐出來。

高爽讓丁厚蹲在水龍頭跟前,問道:“做好了為藝術獻身的準備了嗎?”

“???”

丁厚一臉的茫然。

高爽拿著劇本跟他解釋道:“一會包租公從這邊跑過去之後,你就在這個水龍頭下麵洗個澡。能行嗎?”

“行!”

丁厚點點頭,劇本他早就背的爛熟了。

上麵雖然沒有標注特別詳細的東西,可洗澡這樣的基本行動還是有的。

“洗澡動作一定要快,邊洗邊脫褲子……”

高爽指了指旁邊的服裝間說道:“放心,去服裝那裏要個安全褲,鏡頭這邊我也用個桶給你擋住。”

等一切處理停當之後。

“開始!”

高爽一聲令下,齙牙珍扭捏地跑到大街上。

後麵包租公追了出來:“阿珍!你別走啊?阿珍!再聊一會兒,來,別走啊你。”

包租公繼續追著齙牙珍。

此時鏡頭搖過,停在水龍頭處。

醬爆丁厚正一邊洗著頭,一邊刷著牙。

突然,丁厚毫無征兆的開始脫褲子,洗起了身子。

鏡頭裏有個桶子擋住,自然是拍不到他更多的細節的。

而且換了貼身的安全褲之後,現場也沒有人覺得尷尬。

丁厚似乎是已經忘記了自己在表演,隻牢記高爽的話,要快!

所以一切動作都在不停的加速!

往身上潑水,打洗頭膏。

一氣嗬成,毫不停頓!

這個鏡頭給了幾秒鍾,直到丁厚洗頭衝了一半的時候,高爽才示意道具組把水給停了。

丁厚頭上還掛著很多泡沫,此時木然的拍了拍水龍頭下的布子。

他站起身,露著半個屁股衝著樓上喊著:“包租婆!包租婆!”

演到這裏的時候,已經有不少圍觀的人忍不住發出了笑聲。

之前一連串的動作都非常緊湊,但是當他開口的刹那,僵硬平淡的語調突然就拉胯起來。

強烈的反差製造了對比的衝突效果。

這時窗戶打開,包租婆叼著煙,頭上滿是燙發卷。

鏡頭裏的丁厚依舊是麵無表情的平靜模樣,他繼續對樓上喊道:“為什麽突然之間沒水了呢?”

那種淡漠到毫無神采的眼神,配合上完全沒有節奏的生硬對白,再加上露著半個屁股的猥瑣模樣……

圍觀的人再也忍不住了,盯著監視器,看的最清楚的高爽帶頭笑出了聲來。

拍攝自然是中斷了。

丁厚這時才有些尷尬的提了提褲子,不好意思的來到高爽跟前:“高導,對不起……”

“對不起啥?”

高爽笑著問道。

丁厚撓了撓頭,洗發水的沫子還黏在頭上有些不舒服,他猶豫的道:“我應該是又演砸了吧。”

“誰說你演砸了?”

丁厚看了看周圍的工作人員,歉意的道:“他們都在笑我啊,我又不是傻子……”

“哈哈哈……確實挺好笑的。”

高爽看到他窘迫的模樣,又一次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

這情形看的丁厚一陣無奈。

“不過最關鍵的地方你搞錯了,他們笑並不是針對你的表演水平。”

高爽笑了一會卻拍著丁厚的肩膀道:“你忘了,咱們這部戲是喜劇片了嗎?你的這段表演,就很有喜感!”

丁厚聞言驚訝的道:“這樣真的可以嗎?”

“當然,相信我,醬爆這個角色,就是為你這塊棱角分明的長石,量身定製的外殼!”

高爽對丁厚比起一個大拇指:“你和你塑造的醬爆,一定會成為影視圈裏的一個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