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是我從郵差先生那兒用雙手接過來的。

我們家沒有信箱,一向從竹子編的籬笆洞裏傳遞著信件。每當郵件來的日子,就會聽見喊:“有信呀!”於是總有人會跑出去接的。

那是多年前的往事了。當年,我的母親才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婦人。她來台灣的時候不過二十九歲。

怎麽記得是我拿的信也很清楚:那天光複節,因為學校要小學生去遊行,所以沒有叫去補習。上午在街上喊口號、唱歌,出了一身汗便給回家了。至於光複節郵差先生為何仍得送信這回事,就不明白了。

總之,信交給母親的時候,感覺到紙上寫的必是一件不同凡響的大事。母親看完了信很久很久之後,都望著窗外發呆。她臉上的那種神情十分遙遠,好像不是平日那個洗衣、煮飯的媽媽了。

在我念小學的時候,居住的是一所日本房子,小小的平房中住了十幾口人。那時大伯父母還有四位堂兄加上我們二房的六個人都住在一起。記憶中的母親是一個永遠隻可能在廚房才會找到的女人。小時候,我的母親相當沉默,不是現在這樣子的。她也很少笑。

到了晚上要休息的時候,我們小孩子照例打地鋪睡在榻榻米上,聽見母親跟父親說:“要開同學會,再過十天要出去一個下午。兩個大的一起帶去,寶寶和毛毛留在家,這次我一定要參加。”父親沒有說什麽,母親又說:“隻去四五個鍾頭,毛毛找不到我會哭的,你帶他好不好?”

毛毛是我的小弟,那時候他才兩歲多。

於是才突然發現原來媽媽也有同學,那麽她必然是上過學的羅!後來就問母親,問念過什麽書。說高中畢業就結了婚。看過《紅樓夢》、《水滸傳》、《七俠五義》、《傲慢與偏見》、《咆哮山莊》……在學校母親打藍球校隊,打的是後衛。

聽見母親說這些話,看過我也正開始在看的書,禁不住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覺得這些事情從她口裏講出來那麽不真實。生活中的母親跟小說和藍球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是大家庭裏一個不太能說話的無用女子而已。在那個家裏,大伯母比母親權威多了。我真怕的人是大伯母。

母親收到同學會舉辦的郊遊活動通知單之後,好似快活了一些,平日話也多了,還翻出珍藏的有限幾張照片給我們小孩子看,指著一群穿著短襟白上衣、黑褶裙子的中古女人裝扮的同學群,說裏麵的一個就是十八歲時的她。

其中一張小照,三個女子坐在高高的水塔上,母親的裙子被風卷起了一角,頭發也往同一個方向飄揚著。看著那張泛黃的照片,又看見地上爬著在啃小鞋子的弟弟,我的心裏升起一陣混亂和不明白,就跑掉了。

從母親要去碧潭參加同學會開始,那許多個夜晚補習回家,總看見她彎腰趴在榻榻米上不時哄著小弟,又用報紙比著我們的製服剪剪裁裁。有時叫姐姐和我到麵前去站好,將那報紙比在身上看來看去。我問她,到底在做什麽?母親微笑著說——給你和姐姐裁新衣服呀!那好多天,母親總是工作到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