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 嘉佑帝親自執筆在許鸝兒案的新判牘裏批了紅。
許鸝兒與金氏沉冤昭雪,終於離開了刑部大牢。楊旭的親侄兒楊榮則被收押進大理寺獄,判了絞監候。
原先刑部給楊榮定的是徒刑, 但嘉佑帝為了以儆效尤, 將楊榮的徒刑改成了絞監候。
至於楊榮的親叔叔楊旭, 自打顧長晉八月十九那日走金殿為民陳冤後,他便被調離嘉佑帝身旁了。
他原先是六名秉筆之一,是大掌印裴順年最看重的幹兒子, 若不然,裴順年也不會將東廠交到他手裏。
然而許鸝兒這案子被告到嘉佑帝跟前後,裴順年對待楊旭的態度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楊旭這大半月是夜夜不得安眠。
恨極了顧長晉,也恨極了刑部那幾名堂官, 到最後, 連自家侄兒楊榮都給恨上了。
聽說嘉佑帝親自改了楊榮的刑罰,從徒刑改成絞監候後,也顧不得旁的了,一大早便跪在司禮監的值房堂屋前。
前朝下了早朝後, 裴順年在乾清宮隨伺了好一會, 回到司禮監,都快申時了。
楊旭一見著他的身影, 立即手腳並用爬了過去,一口一個“幹爹”地喊。
裴順年卻並不看他,兀自進了值房堂屋,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楊旭一路膝行進去, 膝蓋磕在地麵上“嘭咚”“嘭咚”地響。
“幹爹!幹爹!幹爹您理理我!兒子知錯了!兒子真的知錯了!”
裴順年在一張紫檀木雕花圈椅坐下, 斜了楊旭一眼。
“快給我起來!還嫌不夠丟人現眼是不是?!”
肯訓斥他, 那就是還未放棄他。
楊旭糊了一臉涕淚, 立即“誒”“誒”兩聲,慢慢哆嗦著站起。
裴順年道:“方才在乾清宮,我已同皇爺說了,你侄兒在昌平州做的事,你絲毫不知。眼下這東廠提督的位置皇爺暫且給你留著,隻你近來不必在皇爺跟前伺候了,到禦用監先冷個兩年。等皇爺忘了你侄兒的事,你再回來。”
楊旭心知這是要他同楊榮劃清界限了,他撲通一下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孩兒兄長就榮兒一個孩子,孩兒沒了根,如今就盼著榮兒給我們老楊家續個後啊!”
楊旭家遠親、旁親不少,但嫡親的兄弟就隻他兄長一人,而楊榮又是他兄長唯一的兒子。楊榮一死,他老楊家可不是絕後了麽?
裴順年之所以最器重楊旭,便是看重他這份重情義的性子。他如今的身子是越發不好了,再撐個幾年就算不想退也得退。
都說人走茶涼,他自是要挑個能知恩圖報重情重義的來接他的位置。
楊旭原是裴順年選中的人,可眼下嘉佑帝厭了他,若他不知好歹,還妄想救下他侄兒的命,那東廠與禦用監,他也不必呆了。
“皇爺如今正在氣頭上,你若非要留個後也不是不可以。卸下你那腰牌,自個兒去皇爺那求情。皇爺念在你多年苦勞,大約能給你那侄兒留條命。”裴順年垂著眼,慢悠悠道。
他是要個重情義能知恩圖報的,卻不代表他想要個沒腦子的。若楊旭到這會還想保楊榮,那他也不必再留在內廷了。
楊旭瞬間便咂摸明白裴順年的話,怔怔地望著這位在內廷叱吒了二十年的大掌印。
嚎啕聲與涕淚一下子便止住了。
裴順年還在等著楊旭做抉擇。
良久,楊旭哽著聲音兒哀戚道:“孩兒還未給幹爹盡孝,這腰牌兒等孩兒給幹爹盡孝後,自會還給皇爺!”
從司禮監值房大院出來,楊旭臉上的哀戚之情倏然一散,那雙哭得紅通通的眼恢複了一貫的陰狠。
楊榮那蠢貨他早就知曉保不住了。
今日一番作態,不過是怕裴順年棄了他,另擇他人。
好在裴順年還未放棄他。
楊旭身旁那名喚柳元的太監抖了抖手裏大紅的披風,道:“幹爹,抬攆在外頭侯著了。”
楊旭淡淡嗯了聲,目光卻凝在不遠處的金水橋。
那裏,一個身著青色官袍綴鷺鷥補子的年輕郎君正跟著個隨伺太監,往大明門去。
興許是注意到楊旭的目光,那郎君腳步一頓,往他這裏看了過來,而後不卑不亢地拱手做了個長揖。
那從容不迫的模樣,看得楊旭心火直燒。
若不是這小小的刑部員外郎,他家榮兒也不至於沒命。
早晚……早晚他會叫這人給榮兒償命!
重重籲出一口氣,他道:“去禦用監。”
上了抬輿,又看了柳元一眼,目光在他清麗的麵龐上來回掃了兩轉,道:“過幾日我請彭大人到我府上吃酒,你記得備上幾首曲兒,彭大人的喜好你最是清楚。”
楊旭口中的彭大人便是錦衣衛指揮使彭祿。
柳元恭敬地應了聲“是”,眉心一點紅痣將他秀麗的眉眼襯出一股妖嬈之色。
顧長晉立在金水橋望著楊旭遠去的身影,不動聲色地低下了眼。
他前頭的隨伺太監掐著嗓兒笑眯眯道:“方才那位便是楊公公,顧大人興許不知,楊公公馬上就要去禦用監了,今兒皇上特地下的令。”
這隨伺太監姓汪,是乾清宮掌事汪德海。
“原來是楊公公。”顧長晉應道,語氣裏聽不出半點喜怒,“聽說楊公公與他那侄兒親若父子,難怪方才楊公公麵色那般不好。”
汪德海笑而不語。
隔著那麽遠的距離,哪兒看得清楊旭的神情?嗐,這位顧大人還真是幽默。
眼下還未到下值的時辰,顧長晉出了大明門便回去刑部。
一進去,黃知事便紅著眼眶同他道:“顧大人,金氏……金氏去了。”
顧長晉一頓,攏在袖子裏的手緩緩攥緊。
“何時的事?金氏,可來得及聽皇上的諭旨?”
“聽到了,聽到了。不僅如此,坤寧宮的一位宮嬤也來了刑部大牢,說是皇後要召見許鸝兒與金氏去坤寧宮的。可惜了,唉——”
可惜金氏沒那福氣,聽見楊榮被判了絞監候,撐在喉頭的那口氣便徹底散了,含笑閉了目。
黃知事搖頭歎息,又道:“對了,顧大人,那許鸝兒……想見大人一麵,這會就在後頭那涼亭裏侯著。”
刑部官署後頭有座小院子,裏頭種著幾棵槐樹和竄天楊,這些樹年歲都不知多大了,枝繁葉茂,葳蕤鬱鬱。
黃知事說的涼亭便藏在這些老樹裏,顧長晉過來時,許鸝兒正愣怔怔地望著一棵槐樹。
“許姑娘。”他喚了聲。
許鸝兒回神,轉身望向顧長晉,在看清對麵那位大人的麵容時,她眸光不由得一怔,旋即慌裏慌張地垂下眼,拜了個大禮。
“民女拜見顧大人。”
少女出口之聲如黃鸝嬌啼,又因著喪母之殤,帶了幾分淒涼,入耳催人淚。
顧長晉虛扶了一把,道:“許姑娘不必多禮。”
許鸝兒站起身,忍著悲痛,微微笑道:“民女與阿娘早就聽聞過大人的清名了。兩年前,顧大人與管大人在金鑾殿告禦狀之事,整個順天府幾乎無人不知。那時阿娘還同民女說,日後若有幸得見二位大人,定要給二位大人送上她親手編的灋獸。”
刑部的人去昌平州押送她與楊榮時,她特地懇請其中一名衙役回了舊屋取了這兩隻竹編的小獸。
金氏有一雙巧手,隻要有鮮嫩的竹條與萱草,便能編織出諸如蚱蜢、蜻蜓、蟈蟈這些充滿逗趣的小物什。
給顧長晉與管少惟編織的灋獸卻要難上許多,金氏花了好幾個月的空閑功夫,方才將這兩隻小獸給編了出來。
如今三年過去了,那兩隻灋獸褪去了曾經的盎然綠意,隻餘枯萎而慘淡的蒼黃色。
顧長晉鄭重接過那兩隻灋獸。
“多謝許姑娘。管大人如今不在上京,他日見著他了,顧某定會替令堂轉交這隻灋獸。”
許鸝兒頓覺鼻尖一酸,徹徹底底濕了眼眶。
她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本是生得十分秀美的,隻不過因著過去九個月受的罪,這才生生瘦脫了相。
許鸝兒拿手帕拭淚,待情緒平複些了,方又鄭重行了叩禮,謝顧長晉救命之恩。
手中兩隻灋獸如有千斤重,顧長晉望著許鸝兒,緩聲道:“皇後娘娘最是體恤孤弱婦孺,許姑娘若是進宮,不妨同皇後娘娘求個恩典,留在她身邊伺候。”
楊榮是下了獄,可楊旭一黨尚且逍遙在外。昌平州是楊旭故裏,楊家人在那兒就是土皇帝,許鸝兒回去那兒,壓根護不住自己。
不僅僅昌平州,隻要楊旭還活著,這世間大抵沒有許鸝兒的安身之處,除非那些連楊旭都無比忌憚的人能給她庇護。
眼下便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坤寧宮的戚皇後。
顧長晉與許鸝兒隻說了片刻話便回了值房,之後便一語不發地埋首案牘。
傍晚常吉來接,主仆二人一路無言。
顧長晉下了馬車便疾步往裏走,常吉默默跟在他身後。
直到顧長晉在一個岔路口走錯了路後,方忍不住開口道:“主子,那是去鬆思院的路。”
男人腳步驟然一頓。
他本該回書房的。
這幾日他下了值就直接回書房,不曾再去過鬆思院。方才下馬車時腦子下達的指令,也是去書房。
可不知為何,身體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隻想往鬆思院去。若不是常吉喊的那一聲,他甚至發現不了自己走錯了路。
就好像,去鬆思院,從來都不是一條錯的路。
顧長晉轉過身,也沒看常吉,沉默著往書房去。
正是黃昏人靜的時分,樹影婆娑,寂寂斜陽臥在梧桐樹梢裏。
梧桐樹下,少女提著盞青紗燈,正默默數著地上的落葉。
顧長晉住了腳,靜靜望著樹下那道窈窕纖柔的身影。
然後,很奇異的,那些蔓延在血肉骨骼裏的火,仿佛都得到了安撫,十分順服地寂了下來。
不再覺得疼痛了,甚至連心裏那沉沉悶悶的陰鬱也在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噗通”“噗通”的心悸感。
晚晴漸消,暮色沾上他的眉眼,而少女手中的燈愈發亮,柔光照亮了她回眸的那一瞬,她眸子裏似有浩瀚星河。
顧長晉呼吸輕輕一窒。
容舒已經好些日子不曾見過顧長晉了。
他隻在鬆思院過了一夜,自那日之後,他便又回了書房,日日皆是早出晚歸的,二人連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今日嘉佑帝令人將許鸝兒案的判牘張在刑部官衙外,整個上京的百姓們都跑去看。
不知多少老百姓在叫好,有些膽子大的還等在楊榮押往大理寺獄的路上,往他的囚車扔石子。
盈月與盈雀一大早也在說著這事,若不是被張媽媽喝止,盈雀都想悄悄跑去大街上看那楊榮被扔石子兒。
容舒其實一直在等著這一日。
前世的這一日,金氏身亡,楊榮被押入大理寺獄,而許鸝兒第二日被發現自縊在驛館裏,死前還留下了一封血書。
血書的內容容舒不知曉,顧長晉亦不曾同她說過。
但那時整個上京的百姓都在道,許鸝兒是因著喪母之痛悲痛欲絕,又不忿楊榮的叔叔楊旭隻手遮天、縱容東廠以及北鎮撫司的人害死她母親,這才留下血書,自尋了短見。
許鸝兒自縊之事在上京鬧得沸沸揚揚的,老百姓們也不再為官衙外那判牘叫好了,個個都在說真正的罪魁禍首還未伏法,許鸝兒與金氏死不瞑目。
容舒記得,許鸝兒是天明的時候被人發現屍首的,那時她死了不到三個時辰。
也就是說,許鸝兒是在子時自縊的,而現在,離她自縊還有兩個多時辰。
容舒沒提燈的手攥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木匣子,顧長晉認出,那是她回府之日從侯府帶回來的參榮丸。
男人抿了抿唇角。
她這是又來給他送參榮丸了?
不是說了,他在服藥,不能吃這參榮丸的麽?
容舒倒是不知曉這男人心裏有了這樣大的誤會。
提著燈款步走向他,淡笑了下,道:“妾身聽聞郎君先前辦的案子今兒終於水落石出了,妾身有一個不情之請,想拜托郎君。”
不情之請?
顧長晉低眼掃了掃她瑩白小手攥著的匣子,神色淡淡道:“什麽事?你說。”
“許姑娘的母親今日故去,許姑娘此時定不好受,她先前在楊榮府上也受了磋磨,驟然失去至親,隻怕身子會受不住,妾身便想著去給她送些參榮丸,聊表心意。”
這番話容舒已經練了一下午,說起話來臉不紅氣不喘,把個不忿、同情又心酸的語氣拿捏得極好。
隻她心裏頭到底沒底,提著燈籠的手忍不住捏緊了那長長的木柄。
顧長晉眯了眯眼。
上回她同他提起楊旭的義子時,也有這樣的小動作。
這大抵是她自個兒都沒意識到小習慣,一緊張,那削蔥似的指便忍不住要捏東西。
可她在緊張什麽呢?
顧長晉不露鋒芒的目光緩而慢地巡過她的臉,旋即定在她那雙清澈的烏黑的眼。
那裏頭幹幹淨淨的,帶了點溫潤婉約的笑意。
顧長晉長指敲了下腿側,慢慢思忖著。
理智上,他不該應下的。
金氏的屍首如今就停在城郊的義莊,戚皇後開恩,賜下梓木棺槨厚葬了金氏,且允了許鸝兒將金氏的棺槨送上大慈恩寺停靈四十九日。
大慈恩寺那地兒,素來非皇親貴胄不得停靈。戚皇後憐惜金氏一片慈母之心,這才破了例。
許鸝兒今個就宿在離義莊不遠的驛館裏,明兒一早,驛館的人會送她去義莊,讓她親自扶靈去大慈恩寺。
男人遲遲不語,容舒對此早有預料。
前世當許鸝兒與金氏尚在獄中時,容舒就問過一回,能否給她們母女二人送些吃食衣裳。
那時顧長晉冷淡地拒了。
今兒這要求可比送吃食衣裳要出格多了,他定然不會應。
實際上,容舒本就沒想去見許鸝兒。
不過是想借著顧長晉的手,救下許鸝兒罷了。
許鸝兒的死並非表麵上看起來那般簡單。
人人都說她是自縊而亡的,但容舒知曉,許鸝兒的死有蹊蹺。
前世若不是她,許鸝兒興許不會死。
她早就想好了,先提一個顧長晉會拒絕的請求。等他拒了之後,再提一個不那麽出格的,那會他大抵就會應。
從前就是這樣,隻要他拒了她一件事,那麽在第二件事上多半會應。
捏著燈柄的手指微微一鬆,容舒覺著眼下這時機正正好,可腹中醞釀了許久的話都要到嘴邊了,對麵那青袍凜凜的郎君倏地長眉一鬆,淡淡道了聲:
“常吉,去備馬車,我帶夫人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