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隔天早上我到公司時,雖然還不到上班時間,但大多數的同事都已經到了。我以為自己遲到了,看了一下時鍾,才發現不是這麽一回事。

我看見赤掘,他站在座位前,拿著話筒,麵露凶光地說著話。仔細一看,多數人都在講電話。有人漲紅了臉,眼睛怒火中燒;有人皺著眉頭,鞠躬哈腰,似乎在向人賠罪。雖說辦公室的氣氛很熱絡,但所有人的臉上都不見神清氣爽,反而都很陰沉。有些人在辦公室裏奔走,大前田課長等二十人左右湊在窗戶旁的會議桌前開會。看起來都是位階比較高的人。

「詩織,早!」蜜代從後方經過,手上抱著整迭的資料。「怎麽了?」我指著眼前的光景。

「真是嚇人一跳耶。昨天晚上我們收到緊急聯絡,要求社員一早都到公司報到。」

「怎麽了?」我跟在蜜代後麵,終於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那個呀,我們公司的塑料製品基本上都是在東南亞的工廠加工的。」

「之前在中國大陸,但是自從之前開采天然氣的糾紛,外交上出了些問題之後,所有企業都撤資了。然後啊,反正就是前天傳來了不好的消息。」

「不好的消息?」

「聽說我們的產品裏參雜了有毒物質,是在工廠的製造過程中受到汙染的。」蜜代幫我做了過濾,省略了我不需要知道的正式名稱。

「是很不好的物質嗎?」

「隻要用微波爐加熱就會產生微量的物質釋放到空氣中,孕婦和幼兒吸入都會產生影響。」

「那真是不得了。」

「隻是聽說啦。但因為我們的塑膠製品主要用於微波爐,所以很不妙。」

「隻是聽說的嗎?」

「大約一個星期前,公司收到了匿名通知。是來自電子郵件。聽說我們公司的相關負責人現在已經到當地去了解狀況了。我們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但是不知道誰走漏了風聲,現在連網絡上都在傳,眼看問題就要紙包不住火了。所以這個部門員工才會一早都被叫到公司來。發一通手機郵件就同時傳給所有人,這個世界真的是愈來愈方便了。」

我再度環顧四周。平常總是邊喝咖啡邊說笑的歐吉桑和歐巴桑,現在卻每個人都殺氣騰騰地麵對著電話或文件。可能是在應對打電話進來的人,或是向客戶進行說明。

「由於目前還在調查中,真的很不好意思,這次出貨可以先暫緩一下嗎?」赤掘誠懇地說著電話。我隻不過是一個事務職的派遣員工,什麽也做不了,但是卻開始胃痛。或許是感覺到我的異狀,蜜代馬上就轉過頭來看著我,一臉和緩地說:「大家都這麽賣命,很恐怖吧。」

「我什麽忙也幫不上,真的讓我很不好意思。」

「詩織妳有自己的工作,沒關係呀。」

蜜代返回自己的工作崗位,我開始計算同事申請的出差費用。

「你到底在想些什麽!」不久,我們都聽到大前田課長的大聲吼叫。不管是拿著話筒,還是麵對計算機屏幕的人,大家都不約而同轉過頭去看著窗邊的會議桌。

大前田課長站了起來,表情比平常更嚴厲,但卻不顯得激動。隻是用力揮舞著右手。「應該把所有的事實都公諸於世吧。」課長的聲音穿透力極高。「少說什麽正義感或是好聽話了,從大方向來看,這麽做才能將風險和成本減少到最低。」

其它抬頭看著大前田課長的公司重要幹部都露出了沒有格調的笑容,的佛在說「別說傻話了」。

「戰鬥吧,大前田課長。」蜜代雙眼緊盯著計算機屏幕,喃喃自語地說。

這時我想,「現在這個地方應該沒有人在乎日本憲法如何了吧。」如果身處事態嚴重的狀況下還有同事想這些事情,那才不對吧。沒有人會想到這種離自己生活極遙遠的問題,也不會有這個心情,隻能暫時把這件事放在心裏。用用你的腦。我聽到了。總覺得這個聲音很耳熟,好像是潤也的大哥,我怕極了。害怕的同時,也感覺很熟悉。

「這麽快就中午了。」我們到了附近的咖啡廳,點了意大利麵午餐後,蜜代歎了口氣。

過了中午,辦公室裏總算冷靜下來。當然還不到整件事落幕的程度,而是已經無計可施,隻能等待事態進一步發展了,雖然冷靜中還混雜著疲倦和徒勞無功,不過至少已經不那麽慌張了。

「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麽樣。」

「對呀。」蜜代小聲地笑了,把玩著手上的水杯。「現在先止住商品的流通,或許還會回收已經買到消費者手上的商品。不過不趕快通知媒體的話,真的不太妙。」

「剛才大前田課長很生氣。」

「因為東南亞的工廠一出問題,身為管理者的我們就會受到指責。而且我們和當地簽約的時候,應該就有人暗中通融成品檢查這一關放水了吧。一定是上頭有人想把事情壓下來,說了些蠢話,所以大前田課長才會生氣吧。」

「大前田課長真了不起。」

「沒錯,他真的很了不起。」蜜代吃完意大利麵,喝了口水,點點頭。「發生這種麻煩的時候,就可以看出一個主管的能力。就像到了陡坡的滑雪道後,才看得出滑雪功力好不好一樣。」

「那犬養首相呢?。」我脫口而出。「為什麽突然提起犬養的名字?」

「我隻是突然想到,不知道那個人優不優秀?」我也不無法理解為什麽會突然說出這個名字。隻是一聽到「主管的能力」就反射性地想起犬養筆直的站姿。「那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到底是哪種人?」

「是好人還是壞人?我想連他太太也不知道吧。」

「犬養首相已經結婚了嗎?」

「他兩年前和一個漂亮又年輕的模特兒結婚了喔。不過呀,雖然完全沒有明確的證據,聽說他到目前為止和幾百個女人發生過關係喔,而且幾乎都是一夜情。之前有人在電視上說過,聽說墨索裏尼也是這樣。」

「墨索裏尼?妳是說那個墨索裏尼?」

「對呀,對呀。」

「像這種女性問題,不會成為政治人物的小辮子嗎?」

「真的很不可思議吧。」蜜代表情嚴肅的搖搖頭。「我原本以為像這種倫理問題會是政治人物的死穴,但根本不會。其它政黨也是拚命用這一點攻擊墨索裏尼,但完全沒有效果。」

「啊,我說錯了,是犬養。不過啊,這也是犬養厲害的地方啊。雖然傳出很多桃色醜聞,但他卻完全沒有政治上的潰職,簡直到了潔癖的程度。他完全不露出任何弱點,又擅長辯論。隻要被他的眼神懾住,不管是誰都會退縮。」

「很久以前他是不是曾經說過如果景氣在五年內沒有回複,他願意一死。」我的腦海中還留著這個記憶。

「有啊有啊,他說隻要我能執政,就能在五年內回複景氣,不成功的話就砍頭。我也記得。」蜜代懷念地搖搖頭,說:「不過呀,實際上現在景氣也的確在回春中,真是不簡單啊。」

「為什麽犬養辦得到呢?」我想起前幾天島說過的話,提出這個疑問。

「因為他有從事大膽、果決事物的決斷力和自信,而且就算遭人怨恨,也能處之泰然吧。或許現在的政治人物也都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不過有些事斷然執行,會引來眾怒,也很恐怖,所以大家都沒做。不過犬養卻會去做該做的事。」

「是不是因為景氣已經回春,所以大家對他隨便的男女關係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可「這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更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犬養的太太之前在電視上說過:『大家能把國家交給一個被追問女性問題時,隻能慌忙解釋而做不好任何事的男人嗎?』美麗的表情看起來完全不在乎。聽她這麽說,大家也不方便再說什麽了。而且也不知道這些事是真的假的,被他拋棄的女人也幾乎都沒怨言,到現在都還支持犬養。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如果是自己的丈夫,絕對不允許這樣的行為,但是作為一個政治人物,這是正確的作法嗎?」

「我也不知道。不過,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能獲得支持。他在很多方麵打破了常規,要魅力也有魅力。更重要的是,」

「他完全把自己的利益和安全置之度外。」蜜代厲動地說:「這對政治人物來說是非常了不起的資質。之前選舉的時候,犬養所屬的政黨增加了好多席次,但卻不見黨員麵露喜色。」

「當選不是好事嗎?」

「他們說隻要想到當選後對政府有應盡的責任,就沒辦法開心地慶祝。」

聽到這件事,我心想,原來那些勝選後大肆慶祝的人或許都沒做好心理準備吧。

「我以前看過他在電視上朗誦宮澤賢治的詩。」

「他最近也常常說。」蜜代拖著下巴的樣子還滿無媚的,她看著窗外,自言自語似地低聲吟起那首詩。

諸君啊,這股抖擻的

從諸君的未來國度吹來的

透明而純淨的風,感受到了嗎?

「總覺得多聽幾遍之後,覺得這首詩真的寫得好棒喔。」

「這首我也知道。」可能是大哥還在世的時候,潤也在書上讀到的詩。「不過,蜜代妳討厭犬養嗎?」

「因為他很恐怖啊。」

「剛才說了這麽多,但是我覺得他讓人很不舒服,所以我不喜歡他。」

「即便妳肯定他作為一個政治人物是很優秀的?」

「大概五年前開始,大家對國家的意識不是慢慢抬頭了嗎?所以開始對美國、中國反感,覺得如果對方這樣對我們,就要以眼還眼之類的。」

「之前潤也的大哥曾經說過,年輕人不以自己的國家為榮,都是因為大人太醜陋了。他說不是因為以前的曆史如何,而是因為大人們都是蠢蛋,所以才會對自己的國家滿不在乎。」

三點也沒錯。」蜜代用力地點頭。「現在的犬養可以說徹底顛覆了這種醜陋的大人形象,變成了強而有力的大人象征。一定是這樣。他讓年輕人覺得『這就是我們最自豪的大人:犬養首相』。妳知道有一個方法可以讓年輕人很快就對妳佩服得五體投地嗎?」

「外表和腕力嗎?」

「不是啦,」蜜代口氣輕柔地否認,說:「就是掌握最新、最多、最值得信賴的信息。等於是取決於掌握的信息量,信息能帶來他人的尊敬。聽說犬養的腦子很好喔。因為腦中情報的質和量比任何人好,所以辯論從不會輸。年輕人不希望讓人找到任何揶揄的機會的。這種感覺慢慢轉變成憧憬和信賴,所以才會那麽受歡迎。」

「妳覺得這樣很恐怖?」我一直在問問題。

「總覺得好像哪裏有什麽陷阱似的。應該說,感覺犬養雖然在思考,但一般人卻沒在用腦。雖然犬養很厲害,但聚集在他身邊的人卻很恐怖。」

「他在思考,大家沒在用腦?」

「詩織妳不覺得恐怖嗎?」

「我不知道。」雖然覺得不好意思,但我還是直說了。

蜜代自嘲地說:「如果《月刊挖耳勺》可以賣到一百萬本的話,世界說不定就和平了。」說不定喔,我心想。「好——下午也努力為身陷泥沼的公司工作吧!」說完蜜代站起身來。我們到了收銀台前分別付了自己的午餐費。我告訴年輕老板說:「你們的餐點很好吃。」他似乎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走出餐廳、回公司的路上時,蜜代說:「剛才不是說到墨索裏尼嗎?」

「不,這次說的是真的墨素裏尼。」她笑著說:「墨索裏尼最後和情人裴塔琪一起被槍決,屍體好像還吊在廣場示眾喔。」

「圍觀的民眾對他們的屍體毆打並吐口水,接著還倒吊他們的屍體呢。結果裴塔琪的裙子就整件翻了過來。」

「聽說民眾看到之後大喜,大家看見她的內褲都好興奮喔。不管哪個時代都一樣,男人,不。女人也是這樣吧。不過呀,那時候有個人在噓聲四起下,上前把裴塔琪的裙子拉好,還取下自己的皮帶固定住,以免裙子往下撤。」

「唉呀。」我一邊想象那個人當時身處的狀況,他的膽量讓我佩服。「其它人一定會生氣地罵他憑什麽這麽做。他難道不怕嗎?」我想當時場麵,就算大家指責他包庇那個女人,對他痛罵、甚至施以暴力,他也無法提出反駁吧。

「真了不起。」蜜代的口氣就像是嗬護著重要東西一般。「其實我常常想,希望自己至少成為這樣的人。」

「妳是說把裙子拉回來的人嗎?」

「我們無法阻止其它人鼓謀、**,這麽多人一起采取行動真的很恐怖。不過,至少啊,可以幫她讓裙子不要翻過來。就算有困難,我也希望自己至少會是那個想幫她把裙子拉好的人。」

「我覺得妳一定可以的。」

「不過呀,前一陣子去詩織家,我覺得妳和潤也才應該是這樣子的人喔。」

「妳是說我們會去幫忙拉裙子?」

「我覺得你們兩個是『就算無法阻止大洪水,但仍然不會忘記其中重要的事』的那種人。」蜜代刻意加強了語尾,不知道是不是跟我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