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不做選擇,把壓力和痛苦推給別人,這可謂相當惡劣的做法。

 可人們又怎麽能苛責已死的亡靈?他們被當成兵器製造出來,以兵器的標準被培養、淘汰,死後也隻能成為數據化的殘留思念,寄宿在容器之內。從未擁有選擇的權力,也不曾以自己的意誌選擇過什麽。他們能做的隻有留下一個卑微的可能性,一道在絕望中的微小光芒,試著去相信“如果有一天”而已。

 這就是他們的極限,人們要如何苛責?苛責什麽?

 羅蘭點點頭又問到:

 “你們相信到這裏的來訪者能解決問題嗎?”

 “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來的是什麽樣的人,能不能解決問題,全都是未知和不確定。”

 “既然如此,為何要讓他們看到自己悲慘的過去呢?告訴他們:你們未來遲早也會走上這樣的道路?對他們說:終有一天,你們會墮落成這個樣子?你們應該很清楚,造訪者很可能因此憎恨你們,憎恨整個世界。至少,這對你們來說並不是必要的行為。”

 什麽都不說,隱瞞起來就好了。

 羅蘭如此想道。

 作為兵器,他們理應是舍棄一切多餘成就純粹強大的產物。作為殘留思念,他們應該對把自己置於此種境地的世界充滿怨恨。兩種邏輯最終所指向的皆為毀滅之道。換言之毀滅才是他們應該期望的,也是唯一允許被期望的。

 既然如此,隻要隱瞞下去就好。根本不必留下任何可能性,也不應該毫無保留的呈現真實的記憶。這對他們完成使命根本是有百害而無一利。倘若他們忠實履行被賦予的使命,那麽隻要欺騙造訪者直至最後那一瞬間就可以了,或者幹脆銷毀隱匿一切記憶不給對手任何可乘之機。

 但是,為什麽?到底是為了什麽,留下這一切?讓人有機會看到這些不為人知的真實?

 理由已經無需多說了。

 避過對方斜過來的視線,抬頭仰望他身後的窗戶。羅蘭握緊了拳頭,低聲說到:

 “這是試煉也是賭博——驗證人類和世界是否值得信任,賭一把這個世界和一切知性生命是否還要存在下去。”

 說的更明白點,他們期盼的,是“英雄”吧。

 跨越各種挑戰和試煉,戰勝敵人或怪物,不為計較盤算所困,能為所有人挺身而出,能向他們展示世界和人類並不是無可救藥,除了不斷重複相同的循環之外,還有著其它可能性的人物——英雄。

 “曾經有個男人非常接近這個領域。”

 記憶管理者側轉過來,與羅蘭麵對麵。

 “那個男人很強,並且做到了迄今為止任何人都沒能做到的事情,沒有人比他更符合‘英雄’這一稱號,但他在抵達這裏之前就倒下了。靠外力進入這裏的你是否比那個人更強有待商榷,既然你出現在這裏,並且已經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在開啟新的大門之前,你必須回答一個問題。”

 這個賭博風險極高。

 首先很難相信真的有人能進入到這個領域;其次就算抵達了,那個人也不一定適合進行試煉;最後來的那個人能否值得托付也無法確定。如果他執著於自身的立場和理念,無法跨越執著和先入為主的偏見,即便進入下一個領域,也隻會加速世界的毀滅而已。

 英雄,身而為英雄,不光要有強健的體魄和忍受苦難的毅力,更要有視集體利益大於個體利益的堅強意誌和信念,隻有這份執著和不懼犧牲的品質,英雄才能帶領自己的族群於逆境中奮起,麵對絕望亦戰鬥不息。這種特性的具體表現就是敢於舍棄。舍棄不必要的情感,不被不必要的事情幹擾視線,堅強到敢於赴死,隻留下了對整個種群的愛,為了這份愛不擇手段。

 這份愛看似無私偉大,也確實可以做到在複雜極端的環境麵前做到毫無留戀,能把“超人”的特性發揮到極限,但其過於純粹。

 在慘烈的戰爭甚至末日廢土之類極端環境下,唯有靠“純粹”才能生存下去,但“純粹”的另一麵是狹隘,即拘泥於自身的立場和信念,無法寬容和客觀的看待問題。這種過於堅守自己的正確很可能會在接下來的領域中導致錯誤的選擇。

 為了確認他是否具備進入下一個領域接受試煉的資格,

 “你……願意原諒‘李林’嗎?”

 個體即群體,群體即個體。

 李林的所有行為,其產生的後果及相關責任,全都可以算到情感記憶模塊中的亡靈們身上。

 這不是什麽連帶責任,沒人會接受“砍人的是右手,左手是無辜的”之類的邏輯,包括羅蘭在內所有受害者都有資格怨恨他們,同樣也有拒絕原諒的權力。

 羅蘭沉默了一瞬。

 在短暫的片刻裏,一路走來的回憶在心中翻湧,經曆了眾多的邂逅與分別,如今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準確描述此刻的心境。

 “我……想,我真的,能……”

 不是勉強自己硬說出違心的話語。

 那是發自肺腑的感言。

 沒有怨恨,沒有激動,隻有疲憊。

 羅蘭並不想要戰鬥。

 置身於不戰鬥就活不下去,或是看不下去,隻能用戰鬥去解決的狀態之下,他根本無從選擇。

 他隻能戰鬥。

 說到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無疑就是李林。

 “為何不怨恨,為何不憎惡和埋怨,為何——仍能原諒?”

 原諒……?

 羅蘭蹙起並不存在的眉毛。

 “其實那應該不能算是原諒吧。……隻是我不想去怨恨,怨恨沒有任何意義。”

 羅蘭知道,有人會把這當成是他腦子有毛病的證據,也有人會指著他的鼻子罵“聖母癌”。

 他知道必然會有人有這樣的反應,那些人是基於什麽做出反應,他大概也知道。

 即便如此,他也不願去恨,在接觸了那段不為人知的曆史之後,他也無法去恨。

 怨恨與憎惡不會產生任何正麵的作用和意義,不管怎麽去怨恨,怎麽去聲討和複仇,失去的東西也不會回來,怨恨的對象也不會知道他心中的痛苦和酸楚。

 怨恨的盡頭隻有無盡的空虛——他已經再清楚不過。

 更不要說——

 “我不想因為怨恨,墮落成怨恨對象的模樣。”

 那不是故作姿態,也不是自命清高。

 那是在看完了蓋亞、阿賴耶識和李林的悲劇後,作為一名後來旁觀者的一絲矜持和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