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體金屬之刃抵上II型外殼的瞬間,馬賽啟動了最後的秘策。

 放出超越極限出力的電流的同時,潛藏在機體內部最後一塊腦量子感應組件發出耀眼的光芒。

 晴空霹靂撼動大氣,強烈的閃光吞沒了一切色彩。

 光芒迅速褪去。包裹住III型的流體金屬化作銀灰色塵埃分崩離析。

 流體金屬的真麵目是被特定脈衝信號所凝固起來的數以兆計的納米機械群。反過來說,隻要輸出相同波長的脈衝信號,就可以相互抵消,使納米機械群陷入“發狂”狀態。

 理論並不複雜,懂點基本物理學和機械原理的都能想出這一條對策,可迄今為止從未聽說過成功的案例,也沒有聽說有誰朝這個方向進行研究。

 原因很簡單,因為現實中不可能做到。

 光是要閃躲流體金屬的攻擊已經難如登天,在呼吸一次交手上百上千回合的高強度戰鬥中要想與之接觸,通過觀察、試錯、比對找到正確的波段,搶在對方改變脈衝信號波段前一擊得手——這不是人類可以踏足的領域。

 人類無法踏足,但同樣善於使用流體金屬的II型和馬賽又如何?將電流注入腦髓,站在與區域戰術驗算網絡相同速度的世界,馬賽將守護住III型的納米機械結界徹底粉碎了。

 那是如果不突破那仿佛永遠一般遙遠的幾百公尺距離,如果不突破天衣無縫的協同攻擊,如果無法零距離接觸對方的流體金屬裝甲的話,就永遠無法實現的計策。

 隻要一擊就好。

 穿破了所有防線,分解了最後的反製手段,隻要一擊,隻要擊出最後一擊,就能扭轉眼前的局麵。

 但是到此為止了。

 II型和馬塞都已經撐不下去了。

 電流過載已經讓所有內部機構和人工智能模組超過九成的流體機械都燒毀殆盡,適才所放出的最後一擊更是讓餘下的一成流體機械也幾乎全數報銷。馬賽的身體亦開始散發出焦糊臭味。

 放出了能夠放出的所有電流之後,蜂的機體,被徹底地一刀兩斷。

 被致命性的一擊直接擊中,鬼蟲的蜂完全地“死亡了”。拖著火焰與濃煙,被淒慘地斬斷了的蜂的機體落向了大海。它的複眼已經失去了光芒,閃耀著金光的翅膀也已經消失,化作了不能言語的鐵塊墜落而下。

 知覺發生了錯誤而毀滅了。無法戰鬥。眼前一麵昏黑,所有力量都隨著最後的一擊消散。“死亡”纏繞上全身,

 即使如此,也不止步。

 這並非是為了求死的戰鬥。

 並非因為使命,並非因為憎惡。

 僅僅,是想贏。這個念頭成為了一切,意誌激發出了最後的熱量。

 然後,一名少年抱著精神感應板組件從破爛不堪的機體中一躍而出,跳向毫無防備的III型。

 這一幕完全脫離了科學的範疇。

 即使是最佳狀態下的成年男子,有極高的慣性動能加持,要在暴風呼嘯、空氣稀薄的高空縱身一躍,準確的降落在某個目標上對一台戰爭機器的核心組件發動致命一擊,這也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此刻全身被電弧灼傷,眼球一片血紅,肌肉嚴重**的馬賽連能否捏死一隻螞蟻都值得懷疑,他到底是如何完成那個動作的?

 是他的精神淩駕了肉體,創造了科學無法解釋的奇跡?亦或是注入自身意念的腦量子波感應框架溢出的七彩磷光所持有的不可思議之力?不管是事後調查還是當事人事後的回憶都無法給出準確的答案,人們能夠確定的事情隻有一件。

 鋼鐵之蜂最後的一刺,實實在在地捕捉到了“敵人”。

 傾注了一切的板子準確命中胸腔,七彩磷光順著裂口盡數湧入,鋼鐵巨蟲噴出紅黑色的火焰,發出臨終的慘叫。

 不僅是這一台。

 已經展開利刃殺過來的所有機體一並僵住了動作,無聲的慘叫同時響起,被定格在臨終一刻的機械亡靈再度發出留有餘溫、已經不成聲的哀嚎。

 ——救救我。

 ——放過我。

 ——我不想死。

 ——我還有想見的人,還有想做的事。

 “……夠了。”

 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能否傳達到對方那裏,流著紅色淚水的少年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低語。

 “已經結束了,就算留在這世上,也無處可歸,也無濟於事。”

 死者,代表著過去。

 生者無法改變這一事實,也無法與死者進行任何形式的交流,隻能

 隨時間的洪流繼續麵向未來。

 所以。

 “……已經不用留在這裏了。”

 ——你不也是一樣嗎?

 亡靈的嚎叫集中在一起,化作一個似曾相識的女聲。

 帶著一絲惱怒、一絲眷戀、一絲不舍和一絲絲的溫柔與困擾,那個女聲說到。

 ——和我們一樣,一無所有。

 馬賽感到心裏被紮了一個窟窿,帶著酸澀滋味的絕望湧了出來。

 ——離開了帝國,見識了各種各樣的國家,各種各樣的人和事,可是你除了成為戰鬥機器的配件,依舊一文不值。如果沒有搭乘員的身份,沒有那份天賦,誰都不需要你。

 話語無比刺耳,沒有惡意的淡然語調更讓馬賽感到刺痛。

 那是千真萬確的現實。

 他清楚自己不可能一直維持“現在這個樣子”,對現在的自己能否帶給她幸福,馬賽並沒有把握。

 他祈望她能站立在血腥殺戮之外的世界,能容許她像普通人一樣歡笑、成長、生活的世界,這是馬賽如今最大的願望。

 可那樣的世界應該是什麽樣的?對她來講什麽才是幸福呢?

 馬賽不知道,現在的他還無法構想願望與理想的具體形態,他隻知道方向,卻無法描繪出具體的形態。

 這樣子不行。

 這樣的自己不能帶給她幸福,硬是要去做,隻會變成單方麵的善意,那與惡意並無二致。

 必須做出改變,不改變不行。

 至於要變成什麽樣,怎樣改變。

 未來的自己,將會是什麽樣子,應該以什麽樣子在她身邊。

 馬賽毫無頭緒。

 他默默將焦躁和困惑壓在心底,戰鬥時更是用生與死的極限將一切雜念撇開。如今精神高度同步,所有的秘密都無從掩蓋,對手的言語戳中了馬賽心中最深的痛楚。

 到現在為止,他依然一無所有,無所適從。

 帶著對一切的怨恨,亡靈衝真正渴求之人送出了滿是毒汁和絕望的話語。

 沒錯。

 你一無所有。

 沒有守護之物,也沒有歸宿。

 沒有需求,沒有目標,也沒有值得托付的人或物。

 沒有任何——生存的理由。

 亡靈的聲音帶著不可思議的魔力,讓人感到無比的安寧和輕鬆,不禁想要遠離一切,永遠沉溺其中,哪怕就此一死了之也無所謂。

 沒人要的你,在這世上沒有容身之地的你。

 豈不是已經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嗎。

 那你,為什麽還活著?

 或許是意識與亡靈高度同步,也可能是身體受傷太過嚴重,總之那一刻,馬賽幻視到了一個小女孩的麵孔。

 那張麵龐,依稀相識。

 稚嫩、成熟、無邪、風韻、無憂無慮、老成事故——各種矛盾的要素以毫不衝突的形式在那張臉上得到了統一。而且五官中有幾個部分莫名與安麗埃塔相似。

 真的十分相像,足以讓馬賽一再將兩個身影重疊在一起。

 這究竟是——

 與安麗埃塔相同的湖綠色眼眸,發出刻薄的笑意。

 你以為把我打倒了就算完了吧。

 你以為這樣就真的可以結束了吧。

 不過啊。

 結果,還是隻有你一個人。

 到最後,獨自一個人死去,真是淒慘啊。

 機體各處開始噴出火焰,電弧自縫隙噴發,III型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馬賽眼看要成為機械亡靈的殉葬品。

 亡靈的呼聲回響著。那是早已死去的聲音。和馬上就要孤零零地死在戰場一角,直到最後也沒能找到應走之路的自己的聲音一模一樣。

 那真的是難以抗拒的**。

 但馬賽清楚,自己應該握住的,不是亡靈的手。

 “……抱歉,還有人等著我回去。”

 不知哪來的力氣,馬賽掏出配發的手槍,抵住了龜裂的強化玻璃艙蓋。

 就算到了這一刻,他還是不清楚自己要變得如何,也不知道應該期望的未來和幸福具體是什麽形態。

 即便是這樣。

 他還是想要看見安麗埃塔的笑容。

 如果可能的話,他也想與她共同歡笑。

 “永別了,願來世你能擁有幸福。”

 馬賽扣下扳機。

 同一時間,滿是裂縫的裝甲中伸出流體金屬的手,女性的手。

 從扣下扳機到命中,根本用不了一秒。但在這好似被拉長的時光之中,手卻不斷前進著。從微微露出的縫隙中伸過來的、好似在渴求著某樣東西的手觸碰到了馬賽的臉頰。

 馬賽沒有力氣躲開或是揮開那隻手,他隻是平靜地看著。

 即便那隻是死時靈魂的殘渣。他還是想記住,在最後的最後,對手麵向自己的情感。

 就算那是憎惡和殺意。即便自己已經沒有背負的打算,但是,想將那烙在自己的腦海中。

 手指纏上摸著在圍巾上方的露出的脖子。本以為事到如今還是想要掐死自己手,隻是帶有一絲悲傷,溫柔地撫摸著曾經自己留下的深深傷痕。

 “……對不起,妹妹,還有中校,就拜托你了。”

 馬賽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這時,時間突然恢複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