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多數情況下,辯論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要是打嘴炮能解決問題,也就不會有戰爭和犯罪了,軍隊和警察也沒必要存在了。

 任何言語爭論到最後都會陷入辯無可辯的局麵,雙方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彼此依舊無法說服對方。會出現這樣的局麵,基本都是因為彼此根本不願意被說服。即便是睿智的智者也常常會幹這樣的事情——沒錯,我知道你講的都有道理,我知道你說的很可能都是對的,但我就是不滿意XXXX,所以我堅決不同意!

 這裏的XXXX,可以是“你的態度”,也可以是“被迫妥協”,還可以是智慧生物所有能想到的理由,甚至幹脆沒有理由。總之不接受就是不接受。

 李林和羅蘭這樣的的人同樣難逃這一規律。

 或者說,正因為是他們,才不可避免的陷入這一狀況之中。

 他們都是理性派,都有著傑出的智慧和敏銳的思辨能力,目光長遠更是常人所不及。即便此刻氣氛激烈,說出來的話依然條理清晰,思維敏捷,且每一句話都是無可辯駁的正論。

 或許有人會問,既然雙方都是正論,怎麽會僵持不下?

 正因為他們是基於兩種背道而馳的正確所衍生出的理論和觀點,所以他們必然衝突、僵持。

 從根源來講,李林和羅蘭的目標都是“追求或實現更好的世界”,雙方在這一點上麽有任何分歧。但什麽是是更好的世界,應該側重何處,雙方的意見完全對立。

 國家整體利益和國民個人權力的保障,到底哪一邊更優先?

 這個讓人困擾的問題正是雙方爭執的核心。

 崇尚秩序和強勢領導的帝國及諸國主張在國家利益麵前,個人利益必須無條件讓步和服從。而多少帶有理想化色彩的羅蘭和共和國主張作為國家最基本的組成單位,個人在服從對國家的責任和義務時,也應享有基本的權力。

 雙方的論點都有其合理性,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不想被對方說服。一時間,辯論似乎有越來越朝無聊化、扯皮化的方向發展。

 如果真的這樣發展下去,無疑對帝國有利。

 將會談無意義的責任全數推給羅蘭,然後排除羅蘭的幹擾,強行通過協議——沒什麽意外的話,這樣的戲碼很快就會上演。但就在李林動作之前,羅蘭搶先出招了。

 “如果各位要固執己見的話,誰也阻止不了。”

 他挺直了脊背,用介於失望和冷漠的聲音說到:

 “但我這裏還要做最後的努力,懇請諸位暫停會議一日,冷靜考慮後再決定是要簽字還是做出改變。僅僅隻是一日的思考,不會影響各位的名譽,若真的是值得諸位堅持的決斷,不管是一日還是千日,最終結果是不會變的。”

 ——果然來這招嗎?

 將與會者們各種細小的變化收納在視野的一隅,一直掛在臉上的商業用微笑從李林的臉上退去了,優雅的容貌呈現出一副介於冷笑和和苦笑之間的無奈困惑。

 “也罷。”

 一直敲擊桌麵的手指停了下來,皇帝用仿佛音樂一般的聲音說到:

 “本日的會議暫且到此結束,後日再行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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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的是很小心啊。”

 密涅瓦往杯中倒滿紅茶,疲憊的感慨著。

 “任何情況下都做最優化的選擇,不僅是短期的最優化,更是符合長期規劃的最優化。簡直就是一座難攻不落的要塞。”

 “最麻煩的是,他會妥協。”

 接過紅茶,羅蘭說到:

 “這可比政治家、貴族之類的難纏多了。”

 政治的基本就是妥協,不能妥協時就隻能訴諸戰爭,就算是戰爭,也存在這通過政治途徑解決的渠道——正是有這個大前提,政治才得以成立,否則的話各種族早就因為一堆亂七八糟的戰爭滅亡了。

 妥協或許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但絕對不是最壞的解決方式。

 這個對智慧生物來講非常簡單的道理,對隻懂得“是或者不是”的機器來講卻無法理解,遑論接受。

 很多人,包括羅蘭和密涅瓦在內,將李林稱為“謀略機器”、“算計的永動機”,似乎李林就是一架永遠不停在計算利益得失的機器。但大多數人卻忽略了,在帝國崛起過程中,李林同樣也多次做出過妥協甚至是退讓,進而成功回避了一大堆潛在的麻煩。對李林來講,麵子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指標,隻要無傷大雅,不觸及原則底限,他根本不在意這個指標。

 不在乎麵子,懂得如何妥協,還總能做出最優解的選擇——這正是李林難纏的地方。

 “不管是硬要驅逐我,還是毫不理會延長會期的要求,其實他硬要做的話,一定能做到,誰都攔不住他。但他非常小心,戒備著我將會場內的信息通過‘阿賴耶識’係統傳送到外麵,然後再轉發出去,醞釀出反對帝國橫暴的輿論氛圍。所以他接受了辯論,並且據理力爭,且每一條都與特權無關,都是讓人就算不舒服也不得不接受的正論。”

 本來羅蘭確實打算利用“阿賴耶識”來轉播與李林的辯論,在他想來,辯不辯的贏是次要問題,關鍵是喚醒多數人來推動解除對技術和知識的封鎖。

 然而這算盤從一開始就打錯了。

 李林自始至終保持著冷靜,而且不光自己冷靜,還把握住現場的氣氛,沒讓那些外國代表說出什麽不可收拾的話來。

 “如今就算把辯論過程發出去也沒用了,且不說帝國在信息網絡和管製上的優勢,辯論的內容本身就隻會讓人手足無措。”

 如果李林或其它與會者說出什麽不當的、嚴重傷害民眾感情的話,那麽這必然會嚴重激怒諸國民眾,在強大的內部壓力下,諸國勢必要求帝國在協議中做出某種讓步來緩和本國民眾情緒。可李林並未中計,他的每一個回擊都無懈可擊,不管是以政府立場還是身為皇帝的立場來講,他的發言都讓人無法反駁。

 此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是李林,是神意代行者,全知全能,永不犯錯的存在。

 換成別的什麽人,就算說出和李林一樣的話,情緒上來的群眾也不會管你講得有沒有道理。怒火之下,“我很不爽,你說什麽我都不爽”就是群眾的全部想法,擺事實講道理也沒人聽得進去。可李林說的話……即便對會議內容進行刪減修改,弄成非常能激發群眾怒火的版本。人們看了之後還是要冷靜思考。

 你可以罵官僚,可以罵貴族,可以罵國王,可以不管有理沒理,純粹隻為反對而反對。但你敢麵對天災——會呼吸、會思考、會對你的言行做出反應的天災這麽幹嗎?

 隻要不是自殺誌願者或精神異常者,會這麽幹的一個都沒有。

 既然李林說的都是有道理的,態度上也不是咄咄逼人或蠻不講理,甚至不惜以皇帝之姿與身為反抗組織頭目的羅蘭進行對話。其姿態已經放得足夠低了。畏懼皇帝力量的民眾必然會認為“皇帝已經做得夠多,‘自由軍團’繼續糾纏下去是無理取鬧”。

 “簡直就像每個人心裏設置了一個帝國社會秩序保障局,說話和行動前都要先自我核查幾遍才放心一樣呐!”

 “帝國可是認為這樣能讓民眾對自己的言論和行為更負責,而不是整天胡說八道,給周圍的人乃至國家添麻煩。”

 “這可真是……過去舊陸軍也經常這麽說。”

 “隻看共和國國內某些團體的話,他們這話也不是沒道理。隻是這終究還是一種借口。”

 羅蘭搖了搖頭,將話題重新引導到了原來的方向上。

 “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利用休會的一天,盡可能推動局勢向我們有利的方向轉變。”

 能爭取到一天的時間簡直堪稱天助神佑,盡管也有預估到李林因為手裏掌握著足夠多的牌,為了故作姿態而讓步的可能性,實際上很大程度依然是賭博。

 眼下這一把是賭贏了,但爭取到的一天裏到底能做些什麽才能扭轉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