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就是關於國際技術出口管製聯合委員會的全部條例草案。”

 女播報員聲音落下,會議室內的燈光亮起,一堆政要高官忙著喝水潤喉或是交頭接耳,除了皇帝和密涅瓦,所有人都在忙碌。

 即便是政壇老手和職業官僚,要正確評估、分析適才發布的信息,理解其核心目標和隱藏在各種細節裏的魔鬼,也需要一點時間。整理出問題,並且技巧性提問所要消耗的時間就更多了。

 皇帝不差這麽一點時間,好牌都在他手上,時間也站在他這一邊。

 密涅瓦的鎮定與沉默就多少讓人有些看不懂了。

 換做別的什麽人,多半會以為是對局勢悲觀絕望,索性沉默以對。可坐在那裏的不是一般人,是麵對國家傾覆的危局亦堅持到最後一刻,一手創立共和國至此的女傑。要讓她屈服和絕望,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或許她還有什麽王牌?

 在場不止一個人這麽想,可看看眼前的局勢,還有什麽王牌能挽回呢?

 ——她最後的王牌必定是羅蘭。

 所有人歎息和搖頭的時候,李林的餘光始終不曾離開密涅瓦左右。

 國際局勢、共和國國力、個人能力——將這些綁在一起也不足以顛覆帝國主導的局麵。

 最後的、唯一的機會就是羅蘭直接登場,以某種近乎作秀的方式來進行典範轉移,強製讓諸國進化。

 ——換做是我會搞個恐怖襲擊,當著諸國使節的麵展現在電信網絡支撐下,號稱不可戰勝的帝國軍一樣會吃到苦頭。

 過去李林曾經這麽說過。在“最短時間內最大程度深入人心”這個要求下,這是最簡單有效的做法。隻是在如今的波恩,不管是衝進這個會議室還是搞恐怖襲擊,都是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軍警、社會秩序保障局、“軍團”,光是這三者組成的多重立體防線就已經足夠將整師整團的入侵者攔住,如果對方采用打了就跑的遊擊戰術,在密不透風的監控網下,他們根本無處藏身,隻會被高速移動的獵殺型和空戰型“軍團”打成一攤絞肉。至於通過下水道轉移……那裏到處都是“軍團”,機械亡靈一直都很歡迎有新成員加入它們的行列。

 如果這還不夠的話,親衛隊的精英加上“嫉妒”的傑勒斯總夠看了吧。

 總而言之,這個節骨眼上絕不容任何人來攪局,羅蘭也不行。

 李林在評估密涅瓦的思緒,密涅瓦同樣也在推演當前的局勢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這是一場決定世界命運前途的賭局,帝國贏了,世界將沿著李林鋪設的軌道朝向“沒有任何改變的未來”一路狂奔,共和國贏了,最起碼能爭取到幾年的喘息之機。

 帝國在賭本、賭術上占據壓倒優勢,共和國的劣勢顯而易見,但也不是沒有機會。

 這是停戰三年以來,雙方頭一次在“最接近平等”的狀態下進行博弈。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次可以向全世界揭穿帝國和皇帝的畫皮,將真相大白於天下,讓所有人能夠直麵真實,自行思考,自行判斷,自行決定的機會。

 密涅瓦知道這其中有多大的風險。

 即使給予同樣的情報,人們也未必會做出正確的選擇,根本上來說,比起“正確的情報”,人們更傾向“想聽的、喜歡的情報”。根據每個人的性格、感性、知識、社會地位的偏差,情報取向有所不同,最終做出的選擇也不盡相同,更難以期望大多數人的意見具備對未來的高瞻遠矚。所以即便有“少數服從多數”這個大前提和防火牆在,也無法斷言多數人做出的決定就是正確的。

 或許有人會說,既然庸俗的凡人無法正確看待自身和世界,也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那麽將一切托付給知曉一切,淩駕於凡人之上的天才不就好了?由超凡脫俗的優秀者支配大眾,本來就是世間的常態。

 這是一種讓人不怎麽喜歡的見解。首先這等於讓大眾放棄自己應有的權力和應該背負的責任,其次就算存在天才,但天才、鬼才之類“異於常人者”並不等同於“全知全能”,即便存在某一個領域的天才,他也不可能麵麵俱到,行走在永遠正確的道路上,這已經無數次被曆史證明了。

 唯一的反例是李林,他倒是永遠正確且全知全能,精靈一族能在短短幾十年間從頹傾的邊緣成為幾乎問鼎天下的霸主,李林在其中居功至偉。沒有這位神意代行者,這個奇跡根本不可能實現。

 但問題是他太正確,太高瞻遠矚了。

 有著遠遠超過一般人乃至政治家的長遠目光,能夠看到遙遠未來的確實形態,因此也看到滿滿的絕望和惡意。

 ——那個男人八成是什麽都不相信。

 羅蘭曾經如此評價他的前監護人兼畢生之敵,密涅瓦對此深有同感。

 正因為連希望和可能性都不相信,從一開始就不對任何人或事抱有期望,才能如此徹底、斷然的決定封閉所有的未來,斷言“一成不變、持續空轉的未來”才是能帶給所有人幸福的未來。

 或許羅蘭和密涅瓦對這個世界依舊抱有可以稱之為天真的期待,又或許是生為人類,向往未知未來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又或許是純粹對李林的做法看不過眼,總之羅蘭和密涅瓦無法忍受李林的做法。

 在最後的大門關閉之前,他們決定賭上一切,起碼要留下一道讓人們能夠呼吸新鮮空氣的縫隙。

 ——世界命運,在此一舉……嗎?

 不知怎麽的,腦袋裏突然冒出這麽一句感慨,對這句舊查理曼氣息十足的話和會想到這麽一個評語的自己,密涅瓦在心裏露出一絲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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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先察覺到異常的,是散布在街道上的蜉蝣型。

 一邊如蝴蝶般撲騰著翅膀,一邊散發著垂死之人的悲鳴,猶如冥界負責引導亡靈的蝴蝶,在波恩城的大街小巷飛舞。

 比起搭載高精度傳感器的偵察型,蜉蝣型不但防護能力更為低下(為了搭載各種傳感器,偵察型的火力和防護都非常貧弱,距離夠近連7.92㎜步槍彈都能打穿),攻擊武器全部取消,就連傳感器的探測範圍也隻有區區十五公尺左右。

 用於彌補機體規格帶來的不便的策略非常簡單——數量。

 近五萬之數的蜉蝣型覆蓋整個波恩,不存在任何死角。本領再高超的間諜和恐怖分子也無法和五萬台飛來飛去的傳感器抗衡,他們還要小心別一時衝動將蜉蝣型打下來,以免觸發整個通訊網絡的報警機製。

 這張堪稱完美的監視網絡正遭遇前所未見的異常現象。

 “失聯範圍在持續擴大?這怎麽可能?”

 一名技術員湊到終端前,看著持續擴大的紅色團塊,總是平靜的臉孔第一次露出了慌張。

 失聯本身並不值得奇怪,就如前麵所說的,有人想要擾亂正在召開的重要會議,蜉蝣型是必須清理掉的第一道障礙。可如果對蜉蝣型發動攻擊,不但會觸發報警機製,還會引來周圍的機體進行增援,一下子就會被鎖定位置和身份。有點腦子的家夥都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對方顯然是個頭腦精明的家夥,居然能同時對整片區域內的蜉蝣型下手,並逐步擴大範圍。

 如果隻是某個區域也就罷了,隻要鎖定位置派遣部隊進行包圍和清繳即可。可蜉蝣型的失聯範圍持續擴大,這就隻能確認有異常現象發生,卻無法進行定位捕捉。

 “不用驚慌。”

 坐鎮裝甲指揮車的馬赫摩挲著下巴,淡淡問到:

 “通訊係統怎麽樣?除了蜉蝣型之外,有其它單位失聯嗎?”

 “目前為止沒有收到相關報告。”

 “持續注意和各單位之間的聯絡暢通,任何微小的雜音也不要放過,一旦發現異常,第一時間通報。”

 “明白!”

 總算進入戰鬥狀態的部下用嘹亮的聲音大聲回答,對開始變得炙熱的空氣感到滿意的馬赫讓身體深深沉入辦公椅,雙眼冷冷注視著接連被雪花雜訊覆蓋的界麵。

 敵人的第一招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但也讓馬赫看出了一些端倪。

 有備而來且準備充足這一點就不用多說了,以帝國為敵,連最基本的準備工作都不做好,是想變成笑話鬧劇的主角嗎?

 關鍵在於敵人采用的戰術。

 上手第一招不是搞個爆炸、放把火來聲東擊西,而是先去破壞組成監視網絡的蜉蝣型。這一點也不像諸國軍隊或恐怖分子的做法,反倒像是帝國軍在大戰前夕經常使用的戰術。即針對敵軍的偵查、通訊係統下手,隔絕前線和後方的指揮通訊機能,然後快速突破。

 雖然隻從這一招還看不出更多的端倪,但出乎意料的作戰方式,還有幾位熟悉的戰術,讓馬赫嗅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

 ——對方會不會非常熟悉甚至了解帝國軍的戰術和技術?

 想到這個可能性的瞬間,強烈的戰栗流過馬赫的脊柱。沒有任何猶豫和深思,他按下了通訊的按鈕。

 “聽得到嗎?一歲小孩。”

 “隨時待命,吾主。”

 “立即和一個大隊的空戰型前往蜉蝣型失聯區域展開強行偵查,發現任何形跡可疑之人——”

 馬赫咬緊後槽牙,聲音冷的仿佛剛從冰窟窿裏撈出來。

 “無需警告,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