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瓦認定帝國方麵必定在所有房間裏放置了竊聽器和針孔攝像機,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逃不過帝國情報機構的耳目。

 她是正確的。

 帝國確實有監控,而且投入的資源還不少,其監控力度之強,正如羅蘭揶揄的“連自家廁所都監聽”。參與各種會議的外國代表本來就是重點監控對象,共和國代表團更是重中之重——除開帝國和共和國廣為人知的矛盾,代表團成員裏還有三位在帝國社會秩序保障局掛了號的通緝犯——從宏觀和微觀角度來說,這不算過分。

 唯一脫離密涅瓦的猜測的是,皇帝親自參與了對她的監控,她和三位年輕革命者的談話正通過專用線路在皇帝的辦公室裏進行直播。

 “如果是那家夥,一定幹得出這種事情。”

 熒幕裏的密涅瓦正在咬牙切齒,李林晃**了一下裝滿威士忌和冰塊的酒杯,冷笑起來。

 “當然,女士,這是理所當然的。”

 那是工作,是使命,是程序,也是定律。

 “神意代行者”,或者說“星球意誌的打手”,其本職工作是優先確保星球的存續,至於對星球上的生物進行管理和保護,那是順帶和次要的工作。用通俗一點的比喻,就是保護某個人的時候順帶連他的身體器官也一起保護了。

 這聽上去似乎和打手保鏢差不多,事實上確實相差無幾,隻是“神意代行者”的工作範圍更廣泛一些,除了保鏢,還要兼職醫生和護士。

 前麵說過了,在星球上生活居住的生物乃至整個生態係統可以被視為星球的一部分,類似於器官組織。既然是器官組織,不管怎麽鍛煉和保養,總會存在病變乃至癌變的風險,一旦發現癌變——即可能危及到星球的安全又或是脫離掌控的危險時,“神意代行者”立即轉職為醫生,對病變區域進行治療。

 正如醫生會根據病情來對症下藥,不可能給感冒病人做足全套化療、放療、基因靶向治療,也不可能給癌末患者幾片阿司匹林了事。“神意代行者”也會根據事態的嚴重性采取對應策略。有時候是對可能引發連鎖反應的人或事進行定點清除。有時候是直接幹預國際政治,通過協調或戰爭進行調控。情形比較比較嚴重時就需要進行一些比較極端的人口減少措施,將整個文明白紙化。最嚴重的時,就像密涅瓦說的那樣,要徹底整個行星的生態係統清零,一切從頭開始。

 如果事情真嚴重到了這一步,李林確實會這麽幹。

 密涅瓦會知道這些並不奇怪,她曾經一度看過虛擬出來的景象,還從羅蘭那裏接觸過一些高度機密,以她的聰明才智,從零散的拚圖裏推測出概貌和相關機製程序並不困難。

 唯一的問題是,向來很注重保密和信息管製的李林,為什麽會讓密涅瓦接觸到這種層級信息?

 當然是根本就沒想過要隱瞞。

 李林很清楚密涅瓦的政治智慧。作為政治家,在鐵腕治國和鞏固權力方麵,她或許不及阿爾比昂的伊麗莎白女王陛下,但在目光長遠和構思國家未來發展上卻比那位鐵血女王出色的多,再加上出色的隨機應變能力和堅持原則的剛強,她完全可以被稱為這個時代最傑出的女性政治家之一。

 以她的智慧,應該清楚這些信息泄露出去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李林不會去搞封口,因為那太煩,浪費時間且效率低下。更重要的是,這種事情越是隱瞞越是會觸動他人的好奇心,引起更多人來探究真相,如此一來就沒完沒了了。

 他可不想重複肯尼迪遇刺後的故事,調動執法機構、調查部門,將殺手滅口,再把將殺手滅口的人滅口……

 與其浪費時間和精力在一件注定無比麻煩且效率地下的事情上,不如索性不管,讓密涅瓦自己推測出答案,在她的心中種下畏懼的種子,使得她在今後的戰略規劃中為了回避最糟糕事態而始終有所顧忌。

 一句話,李林相信密涅瓦不會也不敢到處亂說,即便要說出來,最多也是點到即止。

 果不其然。

 “……不管哪一種都不是什麽美好的未來,多討論也沒意義。”

 明智之舉。

 內容本身和轉移話題兩方麵都是。

 作為一個和年輕下屬溝通的話題,談話的方向已經有點離題,而且還是朝著有些危險的方向偏移。這個時間點把話題拉回到原來的方向,既不會泄露危險的秘密,也不會顯得突兀以至於引發不必要的好奇和深究。

 “回到之前所說的,帝國的技術已經滲透到世界各國的方方麵麵,你們可以想想,如今整個世界,到底充斥著多少經由財團和帝國輸出的技術?”

 這才是一切問題的核心所在。

 大到諸如軍事、基建、重工業等國之重器,小到民生用品,帝國的技術已經無處不在了。

 “隨著帝國的消失,最先遭受衝擊的必然是製造工業,然後一步步擴散,最後波及所有民生領域,最終釀成前所未有的內亂,再發展成新的世界大戰。”

 身為深度接觸技術領域的軍人,安麗埃塔和露易絲對帝國技術影響的關注重點自然傾向於淺顯易懂的軍事層麵。同時兼具平民和軍方雙重視角的馬賽則能看得更為全麵一些,不過要和身居高位能夠以長遠且全麵的視角來審視的密涅瓦相比,三個人都還差得遠。

 帝國的技術改變了世界,這種改變是不可逆的。

 如果把世界比作一杯紅茶,帝國的技術就是加入紅茶的牛奶,加入牛奶後,杯子裏的就是奶茶,任誰也不可能將奶茶重新分離成原本的紅茶和牛奶。

 同樣的道理,被帝國技術所滲透和影響的世界也不可能再回到“沒有這些技術的時代”。享受過那些技術帶來的便利與舒適後,民眾也不會允許發生這種逆轉。

 舉一個例子,另一個世界經常會有環保團體呼籲人們改變生活方式,要求政府改變能源中來自石油、天然氣、核能的比例,甚至會喊出“用愛發電”、“非核家園”之類非現實的口號,來獲得大批缺少專業知識和社會供需數據的民眾的支持。一開始,他們的確能鼓動相當多的人加入團隊之中,視情況還能對社會與政府形成壓力,可問題是隻要天氣一熱,麵對35度以上的高溫天氣、空調的**和缺電的危機,民眾和絕大部分團隊成員會立即縮回家裏享受習習涼風,然後高呼要“以核養綠”、“當前的技術和社會環境不適合將綠色電能作為主要電力來源”。

 既要享受文明,又不願為此付出代價,這是絕不可能的。

 這個世界也是一樣。

 帝國與相關技術消失後,最先影響到諸國的,是失去了工作母機的來源。

 現代工業、製造業的源頭就是各種工作母機,各種原材料經過切削、衝壓、鍛造等等方式和工序製造出各種各樣的模具和加工工具,之後才能一步步生產出各種配件,經過流水線進行組裝後成為走進千家萬戶的各種生活日用品。靠著這些產品,人們才能維持自己的生活方式。

 沒了帝國供應新的工作母機,無法自行生產同等加工精度的產品,諸國隻能持續使用、損耗舊的工作母機,當所有工作母機消耗殆盡,整個生產製造業體係也就從源頭開始斷鏈,最終整個生產體係垮塌,維持人們生活方式的商品從市麵上徹底消失。麵對急劇倒退的生活和隨之而來的失業率暴增、經濟紊亂、失去實業支撐的金融市場全麵崩盤等等問題,人們是會老老實實的忍受這一切,學著從原點重新構築生活方式和文明?還是將怨恨和憤怒對準自己之外的方向?

 “多半是後者吧。”

 密涅瓦的表情變得無比苦澀。

 比起複雜深奧的大道理,人們更喜歡順著簡單易懂甚至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的衝動來采取行動,特別是生活艱苦的時候,人群中持續積累的憤怒和不滿終究需要某個宣泄口,不是朝向國家自身,就是指向其它國家。

 亡於內部動**抑或亡於與別國的戰爭,不管哪一種,最終結果都是戰火席卷世界,大地化為血與火的煉獄。

 “如果這樣的災難後還有人能活下來繼續記敘曆史,八成會嘲笑我們這一代人‘明知道帝國的技術有問題還采用才是腦子不正常’、‘如果這樣會滅亡,那就滅亡吧’。刻薄一點的會直接說‘還不如當初讓帝國統治整個世界,起碼回避了世界毀滅的最惡劣結果,絕大多數人也可因此活下來’之類的話。”

 任何時代都有說風涼話的人,無需承擔責任亦無需麵對危險,任何輕浮之言都能說出口。

 可就算是這樣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

 如果毀滅帝國的結果是帶來更大的不幸,承受那些不幸和災難的人當然有權力去批判那些不仔細考慮後果貿然行事的蠢徒,就算被批判為窮凶極惡的大罪人也沒什麽可抱怨的。

 可,就算如此。

 “身為擁有自我和感情的生命,人們還是應該探索與現在截然不同的未來,所謂‘美好的未來’不應該是原地踏步,也不會是毀滅和永劫,今天比昨天更美好,明天比今天更美好——能夠這樣期許,能夠朝這個方向努力。這才是‘本應擁有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