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想過要否定她們。”

 馬賽的語氣極為懇切,近乎於悲哀。

 “我沒有想要傷害她們,也不想否定她們的理念與驕傲。隻是……”

 一度連接的不隻是意識,記憶、感情、邏輯、信念、倫理、人格、價值觀——組成“心”的一切都在無限的刹那中重疊在了一起。

 彩虹般的磷光中,女孩們看見了馬賽的過去,馬賽也目睹了她們淒慘的過往。

 不斷被剝奪、踐踏、**,有時來自帝國,有時來自同為被壓迫的人類,有時來自背叛的前戰友,有時來自僅僅為了能活過今晚的孩童。

 即便同樣是被迫害者,也並不意味著都是幹幹淨淨、無辜善良的。

 無論何時何地,對弱者的壓迫和欺淩都不會改變。

 要在惡意的包圍之下生存下來,光靠堅強和忍耐是不夠的,必須要靠“某種東西”支撐,才能撐過最黑暗的日子。

 某種東西——可以是信仰,可以是理念,可以是執著。

 對“夜鶯”和“知更鳥”來說,支撐她們的是“生為人的證明”、“尊嚴”、“矜持”。

 依靠這些閃亮的無形之物支撐,她們才能撐過最難熬的日子,穿梭於各個戰場,坦然麵對,甚至是麵露笑容去迎接死亡。

 那樣的女孩們極為耀眼。

 同時也讓馬賽覺得悲哀。

 不是同情,而是悲哀。

 “我知道,她們並不是刻意尋死,她們是想通過戰鬥並活下來這件事作為自己生為人類的證明,以高潔的信念與自己為榮。隻是……”

 舔了一下嘴唇,馬賽鼓足勇氣說到:

 “如今的戰場已經不是騎士時代了。”

 謳歌騎士精神與大義的田園牧歌式戰爭早已成為遙遠的故事,如今的戰場已經異化為將包括人命在內的一切都化為數字符號的冰冷地獄。機槍和重炮不會講究騎士精神,黃銅披甲彈和鋼珠霰彈對惡棍和善人一視同仁,“軍團”麵前眾生平等,不論高低貴賤皆為敵對目標和腦組織樣本來源。

 沒有正義與邪惡,沒有崇高和低劣,隻有勝利和死亡——犯錯較少的一方獲得勝利生存下來,犯錯較多的一方背負戰敗的恥辱墜入地獄。

 在這地獄一樣的戰場上,那些美好的事物更加顯得可貴,讓人神往。

 馬賽正是被那份光輝所吸引,一步步追逐著女孩的背影,被時代的潮流所裹挾,最終走到如今這一步。

 “我清楚那些對她們有多麽重要,對我和這個世界來說,那簡直就像是一種救贖。無論如何我也不想去傷害她們,可是……”

 話語一下子哽住了,足足過了四五秒,他才下定決心般說到:

 “再美好的東西,其能做的、能觸及的,終究也是有限的。有時候就算會被批評卑劣或無情,也必須有人出麵來製止,讓她們免於被自己的正義所害。”

 理想是美好的,是能夠凝聚人心,成就偉業的重要契機。

 可理想終歸隻是理想,要讓現實向理想屈服——從古至今鮮有成功者。絕大多數人最終屈服於現實,一小部分人倒在執著前進的道路上,最終能夠一窺理想實現之時的,少之又少。

 就連那個救世主在受刑時也高呼“主啊,為何離棄我”。何況凡人。

 所以,要想成就事業,想要守護住女孩們和她們可貴的光輝,馬賽就必須以與她們截然不同的角度——現實的角度去看待麵對的各種各樣的問題。避免女孩們被她們的正義所害。

 就像這一次。

 馬賽很清楚自己強出頭是一種賭博,賭輸了什麽也不用說,即便賭贏了,他的處理方式也會招致那兩人的不快,甚至傷害她們。可即便如此,也總比看著她們就這樣白白送命強。

 “你害怕失去她們嗎?”

 “害怕。”

 男孩點了點頭,誠實地說到:

 “但我也清楚,以目前的環境條件和她們身份、誌向,很可能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再怎麽說,人終有一死,誰也無法逃離死亡這個終點。但我希望她們能看到戰火之外的世界,除了戰鬥、痛苦、死亡,還能看到幸福,思考人生與將來……起碼不是迎來毫無意義的死亡。”

 戰場上戰死,審訊室受盡折磨而死,刑場上受刑而死——死亡常伴與追逐理想的人們左右。無論是否願意,她們最終都有可能倒在通往理想和堅守信念的道路上。

 馬賽清楚這一點,某種程度上也算是部分接受了這一事實。

 但有一點是他很難接受的。

 那就是女孩們在堅守高潔的同時,也用高潔將自己和世界隔絕開來。不對世界和他人的善意抱有期望,也不願思考人生和未來。

 因為這是不值得追尋的世界,是不值得期待的世界。

 馬賽無法責備這種想法。

 即便他對此感到悲哀,難以接受,但他以及其他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去批判。

 被奪走了家人和故鄉,被剝奪了尊嚴和自由,隻剩下被強加的殘酷命運和死亡。在失去了一切的她們看來,這樣的世界並不美麗,也隻能是不美麗的——為了不去憎恨,不去厭惡,不去怨天尤人,世界必須殘酷又醜陋。

 在馬賽眼中,這種觀點或許嚴重偏離普遍價值觀,但絕稱不上錯誤,對“夜鶯”她們來講,那是唯一的真實。所謂世界,就是那個模樣。

 “所以隻能投身軍隊,隻能尋找戰場,能夠毫不猶豫的去對抗強大到難以想象的敵人。僅僅隻是為了守住驕傲和矜持。可反過來,這讓我覺得——”

 停頓了一下,馬賽的視線轉向一旁的窗戶,對上了“沙拉曼達II”冰冷的血紅色光芒。

 “簡直就像它一樣。”

 為了指令不斷進軍的戰鬥機器;

 為了恪守信仰和高潔持續戰鬥的女孩;

 最終都是奔向屍山血海,成為諸多屍體的一員,而這一切的死亡和毀滅到最後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恐怕很難稱之為是有意義的吧。

 為了避免她們奔向毫無意義的死亡,為了不讓她們被自己的正義所傷,馬賽用他的方式結束了危機。

 “你的想法,我已經明白了。”

 密涅瓦輕扣桌麵,意味深長的看著馬賽。

 馬賽的答案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卻合情合理,而且很大程度上和她不謀而合。

 女孩們對和平社會的不適應,遭遇危機時立即啟動MDS應戰,險些被殺死等等,歸根到底,是她們“是不願意改變已經完全適應了戰場的自己”。

 害怕一旦擁有會再次失去,害怕否定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害怕自己無法融入和平社會,害怕“自己不再是自己”。

 因為恐懼,故而拚命拒絕改變,想要保留住“現在的自己”。

 從生活作息習慣,到參軍誌願,所有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不遺忘戰爭,借由呼吸戰爭的空氣,讓自己保留住現在的麵貌,不必去期待任何事情。

 馬賽察覺到了這一點,為此選擇了默默陪伴和守護,就算被誤解和討厭,也要在關鍵時刻保護她們。

 對這些鬧別扭一樣的年輕人,該怎麽說呢。

 密涅瓦握緊雙手,端正的麵孔不見笑意。

 “沒想到你會如此膽小。”

 “膽小……?”

 “我不是說作戰或處理危機時,在那種時候,你的表現完全是膽大到讓人心驚膽戰,不由得思考需要什麽樣的韁繩才能掌控住你這樣的烈馬。”

 密涅瓦身體略微前傾,翡翠色的眸子向上揚起,緊盯著滿臉迷茫的少年。

 “你認為她們的思考已經陷入停滯,決定舍身來守護她們。殊不知這樣非但無法讓她們擺脫裹足不前的境地,同時也讓你自己的思考陷入停滯。不,應該說是故意陷入停滯。”

 裝作在思考,在保護,實際上也是在逃避問題。

 “不是不明白,是不願意去想,借著‘守護佳人’的借口,逃避自己應該思考的未來,要如何構建屬於自己的人生。你所謂的‘保護’、‘害怕’,真的是在說她們兩人嗎?”

 “我……”

 聽到男孩尷尬聲音的瞬間,密涅瓦便就此打住。

 她知道這麽說很過火,對馬賽很不公平,但矯枉必須過正,如果馬賽不能正視自己的問題,不能麵對自己的感情。那麽他這一輩子也就隻能停留在現在了。

 無法展望未來,未來不屬於自己——他在如此描述“夜鶯”時,何嚐不是在描繪著他自己的肖像畫呢?隻能參加軍隊,隻能做出那樣的選擇——其中固然有一部分是出自理性的判斷,但未嚐不是他自己的思考方式已經淪入自我設限、原地打轉的怪圈裏。

 不是無法展望未來,不是不懂何謂幸福,是不願去展望,害怕去理解,恐懼自己不能給她幸福。為此投身軍隊,想要注視著女孩們身上的光芒,借著將劣等感轉化為崇拜,將自身行為合理化。這才是馬賽內心最深處的痼疾。

 他並非沒有可以展望的未來。

 對未來的展望也好,對幸福的期許也好,對女孩的守候也好,其實——

 趕在得出不該有的答案之前,馬賽下意識的停止了思考,混亂的表情迅速恢複沉穩冷靜,試圖掩蓋這一切。

 密涅瓦沒有漏掉他的小動作,嗤笑了一聲。

 “既然不是傷痛,這裏除了你我,也就外麵那位不會吃醋不會八卦的鋼鐵女友,你不妨說說看,你對未來有什麽樣期許和規劃,你說你希望女孩們能看見戰場之外的世界,希望她們幸福,那你說說希望她們過著怎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