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從戰略還是戰術的角度來看,“沙拉曼達II”的行動都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想要徹底守住秘密,在中央處理器模塊被激活的瞬間就可以啟動自毀程序,當時它周圍有一圈技師和高級工程師,把他們炸飛就能徹底守住技術機密。

 如果想要帶給共和國最大限度的傷害,修複完成後立即對新奧爾良發動無差別攻擊。這樣一來共和國隻能默默吞下苦果,根本不敢在國際上聲張,更不要說譴責帝國和索要賠償了。萬一“沙拉曼達II”飛回帝國控製區,帝國從機體上截取到什麽情報或影音圖像,共和國將變得更加被動。

 以“沙拉曼達II”的機動性和破壞力,要達成這個目標並不困難。

 它沒有這麽幹。

 展開半吊子的攻擊,然後留在原地——這兩個行為完全背離已知的戰術原則。

 為什麽?

 隻有掌握其目的,才能預測下一步行為,展開針對性布局。然而不管是以人類還是以機器的視角,都無法理解這毫無必要的行為。

 各種推論被逐一推翻的最後,隻剩下一個此前會被當成笑話的結論。

 “八成是失控了。”

 “夜鶯”睜開雙眼,借助共享視覺捕捉到的畫麵依稀殘留在視網膜上。

 在戰場上多次與“軍團”對峙的過程中,她曾經不止一次目擊過類似現象。

 那些以遊擊隊員的腦組織為原型的“軍團”偶爾會有異常的行為,其具體表現就是違背“以多打少”的戰術基本原則,熱衷孤身作戰,甚至是與遊擊隊員單挑。有時候附近的“軍團”趕來支援時,其還會開炮將援軍轟走。

 這些做出異常行為的“軍團”並沒有為違反“殲滅敵軍”這個大原則,但其行為顯然是受到了腦組織原型——那些遊擊隊員生前執念的影響,比起戰略戰術的合理性,生前為尊嚴而戰,懷抱矜持與驕傲而死的執著更為優先。

 開發新型人工智能的誘因之一正是為了避免這一點,純粹由機械構築,不具有生前的記憶和執著,隻為戰鬥而生的智慧不會犯下與舊型號一樣的錯誤。

 從理論上來講,確實是如此。但這並不等於新型人工智能就不會出錯。作為從戰鬥中汲取經驗教訓持續進化的戰鬥機器,其學習對象乃是人類。在這個過程中,那些對人類來說理所當然,對邏輯程序而言屬於錯誤的事情也會一並成為學習內容,如果將這類數據消化吸收的話,人工智能所得出的“合理”結論也會存在問題。

 假設“沙拉曼達II”吸收了什麽錯誤的數據。

 “它的目標會是……”

 呢喃戛然而止,德蒙斯特的臉孔變得刷白。

 “持續戰鬥、進化,直至成為足以壓倒一切敵對個體的最強。”

 一度通過“阿賴耶識”係統與馬賽相連接,連帶著與馬賽相連的人工智能也一並連接上,當時猶如齒輪互相齧合運轉般的單調聲音,此刻正盤踞在頭頂上回響。

 隻要聽過戰鬥機械的囈語,便不難理解此時此刻“沙拉曼達II”的意圖。

 “它想和我們單挑,然後獲得勝利。”

 所以才無視戰略戰術的合理性,漫無目的的發動攻擊;

 所以明明有能力一口氣摧毀整個基地,卻沒有這麽做,而是任由地獄在腳下延燒;

 所以明明隻要衝入新奧爾良,哪怕什麽都不做,隻要來一次超音速低空突擊就能帶給共和國重擊,卻故意放著這個目標不管。

 作為隻為排除“帝國之敵”而存在的戰鬥機械,這些都是極不合理,違反其本質的舉動。

 所有這些不合理,都是執著——為打敗給予其戰敗記錄之人的執著所導致的結果。

 明明連人都不是,卻想要用“執著”來定義自己存在的意義與理由。

 被這種想法所驅使,“沙拉曼達II”陷入暴走失控狀態。現在這架機體隻為逼出之前的對手,並將其擊敗而行動,其它一切都不在它考量範圍之內。

 當然,就算是暴走的戰鬥機器,隻要命令體係上級的一個指令,它立即就會安分下來。可誰會指望帝國呢?

 “隻能和它拚了。”

 “知更鳥”的苦笑換來的是一陣沉默。

 別傻了!

 小孩子乖乖下去,這種事情交給大人處理!

 說什麽傻話呢!

 ——這樣的話語哽在喉頭,完全說不出口。

 讓未成年人拿著武器上戰場送死,自己以各種理由躲在安全的地方,逃避本應承擔的義務與責任。

 但凡有點自尊心和廉恥感的成年人,都會以此為恥,甚至極度憎恨這種事情吧?遇上眼下這種情形時,應該斷然拒絕女孩們的請求,就算用命令強製禁止她們行動也在所不惜。

 可是。

 沒人下達命令,也沒人進行勸阻。

 當兩條人命和共和國首都、幾十萬市民的性命、共和國乃至世界的命運擺在天秤兩端時,秤杆會朝哪一邊傾斜,根本不必思考。

 尊嚴、矜持、道德、倫理,在這種時候用“無足輕重”來形容也不為過。

 仿佛是洞悉了大人們的苦悶,女孩們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不用擔心。”

 “那家夥是我們的手下敗將,不過是再放倒它一次罷了。”

 女孩們的笑聲毫無陰霾,聽在大人們的耳朵裏卻比任何指責和痛罵更加讓他們感受到何為錐心刺骨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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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過熱成像感應術式,敵對勢力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調整集音術式和無線電接收頻率還能掌握對話內容。

 “沙拉曼達II”並不介意共和國搞小動作,這其實正中它的下懷、

 靠這個基地持有的戰力是不可能與它進行對抗的,周圍的駐軍全部趕來增援也是一樣的。手上沒有足夠強力的王牌,小卒子送來再多也隻是增加毫無意義的經驗值。

 敵軍遲早會理解這一事態,連為何明明能一口氣殲滅這個基地和共和國首都卻不做的理由也會知道。麵對迫在眉睫的危機,他們除了打出王牌來顛覆眼前的局勢,沒有別的選擇。

 為了幫助共和國認清事態,為了讓那些計算和行動效率低下的敵軍認清自己正在麵對什麽,以此基地為第二戰術目標,展開示威籠城戰是有必要的。根據需要,可更進一步將第三戰術目標共和國首都納入攻擊範圍,將敵軍王牌熏出來。

 這的確是合理的戰術,隻是有些一廂情願,如果共和國方麵遲鈍到什麽都沒發現,或者發現了也不願配合的話,整個計劃也就失敗了。

 “沙拉曼達II”對此毫不擔心。

 正如通過一度連接後,女孩們能掌握它的目的,“沙拉曼達II”也掌握了女孩們就在這個基地的情報,就連對方正在進行出擊前最終檢查整備的狀況也很清楚。

 它靜待著敵人以萬全的狀態登場,站在它的麵前,然後將其擊墜。

 若不是這樣就沒有意義了。

 確認到共和國製MDS進入啟動狀態,懸停在空中的鋼鐵之蜂也動了起來。

 沒有熱身也沒有禮儀,感應到對方進入戰鬥狀態的瞬間,“沙拉曼達II”便釋放出必殺的一擊。

 銀色光環繞著機體高速流動,以高超音速做圓周運動時,其產生的離心力與機體本身以超音速俯衝的重力加速度相加,此時的流體金屬之上附著的動能堪稱恐怖。

 不要說鑽石,就是十幾公尺厚的戰艦裝甲板也能一刀兩斷給你看。

 然而第一招並非斬擊。

 密密麻麻的銀色光點乘著離心力的狂瀾從銀環邊緣分離,纏繞著雷光的銀色箭簇化為暴雨襲向地麵。

 箭形彈。

 外形類似脫殼尾翼穩定穿甲彈,但體積、質量要小的多,不借助特殊發射機製形成的高初速,其威力也就和用壓縮空氣發射的鋼珠差不多,如今附著了充足的動能之後,就算是重型戰車的正麵裝甲也能一擊貫穿。

 這樣的彈雨足足撒下數千發之多,打擊麵涵蓋以兩架MDS為中心的直徑三十五公尺。

 光是這樣還不夠。

 分離出箭型彈後,銀色光環驟然拉大,以“沙拉曼達”為中心的半徑四十公尺皆為死亡區域,就連一片樹葉,一隻飛蟲進入,也隻會被切成微塵般的碎屑,被狂風吹得無影無蹤。

 在箭型彈觸地零點幾秒後,這股撕碎一切的風暴也會抵達,屆時不論兩架目標機是否還存活,都將被削成碎屑。

 堪稱完美的一擊。

 如果有人類能看見這一擊,恐怕也會獻上喝彩吧。但與攻擊的速度相比,人類的反應實在是太遲鈍,太慢了。恐怕就算被箭形彈貫穿,被流體之刃劈開,他們依舊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情,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便已化為亡魂。

 隻有超高速運算裝置才能立足的世界裏,“沙拉曼達II”默默注視著每一枚炮彈移動的軌跡,每一記斬擊是如何將空氣一分為二。

 人類就算被逼到絕境,依然會做出超乎常理,被稱為“奇跡”的行為。

 關於這個情報,它已經直接體驗過一次了。

 所以直到確認對方的心跳停止、體溫消失、腦電波無影無蹤為止,它絕不會錯漏過對方的任何舉動。

 因為這個舉動,它看見了。

 在被無限切割延長的時間裏,金色的閃電自地麵綻放,化作騰空的巨龍直衝過來。

 從天而降的銀色風暴;

 一飛衝天的金色閃電;

 兩者毫無懸念的碰撞在一起,撼動天空與大地的雷鳴炸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