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即將沒入地平線下,血紅的光暈在即將降臨的夜幕上留下仿佛能滴出血的傷痕,戰場一片死寂。

 人的肢體,“軍團”的殘骸鋪滿了戰場,發黑發褐的血與豔紅如彼岸花的核心交疊在一起。天與地皆被紅與黑的地獄之色塗滿。

 “聖哉,聖哉,聖哉。塵歸塵,土歸土。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求你賜給他們永恒的歎息,也讓永續的光芒照耀他們(“三聖頌”和“羔羊頌”中的部分歌詞。)”

 莊嚴的禱告隨風飄散,由漆黑轉為灰暗的晶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風化、飄散,頭部感知器的晦暗紅光忽明忽暗。

 ——真是不好意思,到最後還要這麽麻煩你。

 寄宿於指揮機內的亡靈發出垂死的苦笑,即使落魄至這般田地,能在最後的最後的,由最敬仰的同事送自己走完最後一程,哪怕是沒有塗油式,沒有親人陪伴,也沒有告解的淒慘葬禮。對已經成為亡靈大軍的一員,注定要在戰場上永遠徘徊下去的可憐蟲來講,這已是極致的奢侈了。

 風化的速度在加快,閃爍的紅光緩緩熄滅,隱藏在保護層下的腦即將顯露之際,安詳幸福的信號頌出男人沉入永眠前的遺言。

 ——由你……來葬送……我們……太好了……

 “……不用客氣,我也很快要到大家那裏去了。”

 平靜的道了別,安徒生神父臉上的溫柔褪去,鄙夷的側臉轉向空無一物的一側。

 “那麽,滿足了嗎?全程坐在特等席上看著由你一手導演的戲碼的三流導演先生。”

 “滿足?”

 撤去光學迷彩,一台獵殺型歪著腦袋用平靜到不像疑問的語氣問到:

 “你這個問題太空泛,到底怎麽才能算滿足?”

 所謂滿足,是階段性的一時的感情。達成某一階段的目標後,通過成就感刺激腦神經釋放出各類化學成分在腦內形成幸福感。這一生理和心理的獎勵機製就是滿足的真相。很快幸福感會冷靜退卻,為了渴求更多更刺激的幸福感,人們會去追求攀登下一個目標。

 人類因此進步,社會因此前進。

 這也可以說是進步的真相——在永無止境的欲望推動下,不斷的索求和征服。

 對已經攀登至所有生物夢寐以求的頂點,達到“完美與永恒”這個終點的存在,還有什麽是值得追求和探索的呢?

 “是你的話,應該明白才對。比起所謂滿足這種廉價的情感,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對安徒生神父而言,能否完成任務這一結果最為重要優先。

 對一手導演這一幕慘劇的李林來說,確保大戰略順遂進行的前提下,能否通過促進羅蘭的成長來獲得重要的數據,促成可被驗證、再現的最終答案出現——這才是他想要的結果。

 戰略目標已經全麵達成,現如今隻是利用“軍團”和查理曼.教會聯軍的殘黨做一些正常情況下不可能放手去做的試驗,充分論證一下過去的構想和理論,根據實戰反饋的數據進行檢討後,對今後的計劃作出相應調整與修正。

 “軍團”的進化和大規模戰術運用的驗算;

 攫取人腦後對“軍團”戰鬥力的提升水平;

 人腦的運用不足和優化解決方案;

 替代人腦的人工智能開發可行性預案;

 諸國在“軍團”壓倒性力量麵前的反應;

 奇跡使用者通過深層集體無意識感知人腦搭載性的原理以及對應策略

 ……

 這些都是和平時期沒法放手去做的事情,隻有在這個萊茵戰線上能盡情試驗,就算事後有人對此抱有質疑,又有哪個不要命的家夥願意跳出來為了一群和自己毫無關係的陌生死人來賠上自己的性命呢。

 “‘這是戰爭,所以沒辦法’、‘查理曼和教會本身也不是什麽好人’、‘那是神明的意誌’——人們總是會為自己的無力與袖手旁觀尋找理由的。隻要毀滅的風暴不降臨到自己的頭上,誰都可以心安理得的見死不救。”

 “是啊,人類就是這樣不可救藥。”

 安徒生發出一聲歎息。

 不可救藥的人類——對於這一點,他早就無數次深刻領會到了。

 怎樣誠懇的勸說也好,如何虔誠的禱告也好,再怎麽不厭其煩的引導也好,甚至不惜降下暴力的鐵錘,以血洗血也好。人類始終沒有改變,一切醜陋,一切痼疾依舊存在。

 可就算如此——

 “利用人類的惡將自己的惡性正當化,你不是更加不可救藥嗎?神意代行者閣下。你並不是什麽神明使者,你隻是一台執行母神意誌的暴力機器,一個可悲的怪物。”

 “這話說得……簡直就像是在憐憫同類。”

 “同類?這個詞用得真是秒。是啊……就算到了現在,我也覺得你其實非常耀眼,強大、致命,最重要的是你對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沒有任何懷疑,一心一意的執行著你被賦予的使命,將那當做絕對且唯一的意義。我……曾經很羨慕那樣的你。”

 吾願成為神之刀刃,一柄僅僅用來承載神罰的刀刃。

 若出生便是一陣暴風該多麽美好。

 若生來便隻是個威脅該有多好。

 若隻是一顆炸彈,該多麽輕鬆。

 不再作為人,不再擁有自我,不再思考,僅僅用於承載神之力的容器。

 身為名副其實的“虔誠的獵犬”,這恐怕是孜孜不倦追求的終極理想吧。因此在他們看來,李林正可謂理想的終極具象化,會羨慕甚至憧憬,可說是理所當然。

 看到自己的理想以具體的形態出現在世間時,哪怕是以敵對立場相遇,安徒生神父還是禁不住有感動的感覺。

 “那時候我真的覺得,你就是我追求的理想,長久以來夢想的終點。但是啊……看了你的‘亡靈大軍’……不惜摘取別人的腦子放進自己身體裏,隻為追求更高效率的殺戮,我明白了。我終究沒辦法變成跟亡靈一樣,我沒辦法舍棄自己,沒辦法舍棄原本的亞曆山大.安徒生,變成憑藉信仰或別的什麽來超越人類的群體生物。”

 自我——曾幾何時這是安徒生最為頭疼的東西。

 曾經痛恨自己的個性。拜過於強韌的體格和駭人的麵容所賜,每個人都不敢接近他。即使想要跟別人好好相處,也隻會讓對方心生恐懼,就像是被黑道逼到小巷子裏敲詐的可憐人一般,一邊哆嗦著掏出錢,一邊用快要哭出來的語氣乞求他不要傷害自己。就連雙親都對他畢恭畢敬,親子之間最基本的關係都**然無存,遑論溝通。

 於是,安徒生選擇加入教會。如果是全能的母神和同樣具備虔誠信仰的教友兄弟姐妹,應該可以接受他吧。

 之後,在教會裏他也確實感到了一定程度被接納的感覺,雖說隻有一部分人——伊斯卡略的同伴,孤兒院的孩子和嬤嬤——對安徒生來說也是莫大的慰藉。為了守護信仰與容身之處,他甘願成為承載神罰的一件武器。

 可是看到了李林和“軍團”後,這一信念卻劇烈動搖,甚至崩塌了。

 所謂成為“承載神罰的武器”就是變得連人都不是,更進一步,成為代行神意的代理人,也不過是神手中的兵器有了人的樣子而已。

 “結果到頭來,我還是沒辦法舍棄自我和個性。明明那麽厭惡自己的個性,最後還是無法舍棄它。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亞曆山大.安徒生。我自己這麽決定了。”

 安徒生神父聳聳肩。

 對這多少有些意外的回答,獵殺型送上帶有苦笑意味的疑問。

 “為此不惜悖逆教皇的命令,甚至賠上自己的性命?”

 “決定不再舍棄自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教會也好,伊斯卡略也好,甚至包括你也是,其實都不適合去扮演神明這個角色。因為你和我們做的事情其實是一樣的,也就是將所有人都規格化。從地理、政治、精神層麵將所有人統一,然後畏懼、憎恨、蔑視、消滅一切不符合規格的人或組織。這種事其實到哪都一樣。差別隻在於那是一般常識,意識形態或者對教義的信仰。最終隻是成為一個肥大、僵硬,隻為自保和維持秩序,不斷踐踏少數派和弱者的組織。”

 “所以你決定將賭注下在一個孩子身上,賭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性?”

 “誰知道呢。可能是憧憬年輕人奮鬥的模樣,也可能是憧憬年輕人創造奇跡的遙遠未來。不過呢,最重要的是,看到夢想是孩子的特權。而在孩子們從夢中醒來,被殘酷的現實打垮之前,保護他們的夢想……那是大人的任務以及特權。”

 結晶化的小指從手掌分離,在地麵上跌的粉碎,僅剩的三根手指夾住兩柄鍵刃。一陣晚風吹過,破爛的大衣下,斷臂截麵處,隨處可見黑曜石般的結晶。

 “然而美夢最終必定會被現實無情的打垮。與其做不切實際的白日夢,不如一開始就承認現實,放棄可笑且虛幻的夢想。不能理解這一點的,不論是你還是他,終究隻是一群愛做夢的小孩子。”

 獵殺型拋下篤定的斷言。

 黑夜中點點紅光閃爍,無邊無盡的“軍團”氣勢洶洶地朝安徒生湧來。

 望著一眼看不到盡頭的紅色繁星在黑暗中攢動,安徒生桀驁不馴的笑了。

 ——我一直以來,到底是被什麽驅使著呢?

 ——心頭湧動的這份情緒到底是什麽?

 ——如果打從心底相信這個世界沒有死亡,沒有悲慘,隻有無盡的幸福……那麽我願為之祈禱,祈禱這一刻永遠的持續下去。

 十五分鍾後,亞曆山大.安徒生神父戰死。

 一直到最後,這個男人沒有被任何敵人擊倒在地,他是用盡奇跡後,站著化為鹽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