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多神話之中,關於人類起源的部分都有神明仿照自己的模樣,用泥土塑造出人類始祖的橋段。且不論神學方麵的辯論和糾葛,從人類模仿自己的樣子製造人偶這一行為來看,說不定這其實是對自身行為的反射投影。

 不管怎麽說,血肉之軀和用布料和棉花做出來的仿製品終究不是一回事,用泥土塑造出來的生命和全知全能的絕對存在更不可相提並論。

 人偶成不了人類,人類也成不了神。

 不管從倫理、宗教、哲學、法律——哪一方麵來看,這都是絕不會背離的鐵律。

 可單純從技術角度來說,事情卻留有商榷的餘地,至少讓人偶成為可替代人類之物的研究和技術一直存在。況且撇開道德倫理,從技術層麵上看,如果具備相同的遺傳基因信息,且具備相同的記憶、人格以及思考方向和能力,仿照逝者製造出來的人偶某種意義上等同於仿造對象尚存人間。

 於是,人偶就成為了人。

 斯洛斯不是妙筆生花的童話寫手,不是雕刻出匹諾曹的老木匠,也不像他的頂頭上司那樣自帶瘋狂科學家屬性,他對“製造生命”、“複製別人”之類的狂想從沒有過一絲一毫的興趣。即使是天性就喜歡“不變”、“靜止”的斯洛斯也不會嚐試挽回已經逝去的生命。

 愚蠢至極、無聊透頂——這是斯洛斯對所有此類嚐試的評語。

 話雖如此。

 從他人記憶裏發掘出逝者,然後用來攻擊對手、折磨對手。

 斯洛斯幹起這種事情倒是毫無心理壓力,堪稱沒心沒肺的典範。

 沒心沒肺、無血無淚的“惰怠”先生對此有他自己的解釋。

 (折磨小少爺的,其實是他自己,更具體一點,是他的良心。)

 死者不會憤怒,不會傷心,更不會苛責生者。

 所謂“死者”,說得極端一點,其實是失去了生命依附,徒具人形的“肉塊”。死者的歸宿不是天堂,不是地獄,更不是墳墓。死者哪裏也不會去,隻是化成灰。

 記憶更是存儲於腦細胞裏的曖昧情報,依據環境和心態,有時候還會被誘導、被扭曲、被用來欺騙自己。

 不管怎麽想,灰燼和數據情報都不會編織譴責和痛苦的言語。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唯有生者自身的恐懼感和罪惡感,還有強烈的憎恨。

 沒錯。

 對蠻不講理的殘酷世界的憎恨,對神意代行者的憎恨,對自己被逼迫今這種狀況的憎恨,以及——對無力改變這一切、什麽都做不到的自己的怨恨。

 就算報了仇,怨恨和憎恨也不會消失。但如果有想要打到的敵人,有可以宣泄恨意的對手,有想要實現的目標,便可以獲得充實感或成就感。借助忘我的追逐不放,可以暫時忘卻絕望和怨恨。在這個和死者廝殺的世界卻無法獲得充實感,隻是反複撕開結痂的傷口,然後抹上鹽而已。

 或許以羅蘭的意誌力和忍耐力,光靠這樣還是沒法把他逼到極限,但這些說穿了隻是鋪墊,接下來才是正戲。

 (好好享受地獄吧,小少爺。)

 斯洛斯揚起嘴角,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冷笑。

 

 羅蘭正與母親——汲取他的記憶塑造成母親外形之物對峙,在他的腳邊,有著父親外形的幻影正在一點點崩潰,在後麵有更多亡者已經或正在崩潰。

 假如自己的家人、摯友乃至熟悉的已故之人突然出現在麵前,一般人多少會產生遲疑,更不要說與之打鬥。

 然而——

 羅蘭快速閃身避開一記雷擊,傾斜的身體以隻差一點便會摔倒的姿勢快速滑進母親跟前,沾滿鮮血的長劍毫無滯礙地沒入母親胸口。望著一邊抽搐一邊仰麵倒下的母親麵龐,少年的表情一如既往的的平靜。

 呼——

 少年平靜地吐息,糅合了堅毅和溫柔的英俊麵孔完全沒有破壞模擬母親外形之物的動搖,那份鎮定就算被指責為冷血無情、六親不認也無可辯駁。

 羅蘭無意為此辯解什麽,扼殺了憤怒的心裏隻有一個讓人畏懼的冷淡聲音在回響。

 (我的記憶還沒模糊到會被幻影欺騙的地步。)

 靜怡到足以讓人深切體認到震怒的聲音,猶如野獸的低吼。

 不僅是出於對自己被迫攻擊雙親幻影和已故之人幻影的憤怒,更是對斯洛斯卑劣行徑的憎惡。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李林和七宗罪都有這種傾向。但唯獨斯洛斯格外惡劣,格利特和沃爾格雷沃都無法與之相提並論,堪稱邪魔外道的極致,變態中的極品。

 如果斯洛斯隻是個單純的瘋子或變態,要引誘他自滅是非常輕鬆的事情。可斯洛斯除了瘋狂和卑劣之外,還具備了規劃實施謀略的智慧和慎重。拿他當小醜或類似之物來看,隻會一頭栽進他精心設計的陷阱裏,成為他收藏的諸多血腥笑料之一。

 “浮士德實驗”——這個名為遊戲的陷阱本質是“精神汙染”。

 在“斯坦福實驗”中,“看守”們為所欲為的施加精神虐待,隻用了三天就將“囚徒”們**成逆來順受的羔羊,環境在改變塑造人格上的力量之強大可見一斑。而在這裏——持續殺害故人幻影的精神世界裏,不是無法承受精神壓迫叫喊出“那個詞”,就是身心徹底接受瘋狂殺人這一行為,變成殺人魔。

 正常環境下要在幾小時內把人逼瘋逼成殺人魔是難以做到的,可精神空間內原本就有一種壓抑感,再加上從斯洛斯不斷製造出羅蘭熟識之人的幻影這一點來看,恐怕他還能讀取、幹涉別人的精神。由此進一步強化了無處可逃的感覺,更方便斯洛斯將對手逼到牆角。

 認輸;

 發狂;

 不論結局是哪一個,斯洛斯都會對此鼓掌歡迎吧。那個混蛋最喜歡的就是欣賞別人掉進他設計的陷阱裏動彈不得,一點點邁向死亡的過程了。

 那麽,隻能這麽順著斯洛斯鋪好的軌道向著毀滅的終點一路狂奔了麽?

 否。

 先不提能否容忍斯洛斯的惡行,在事態明朗前認輸也不符合羅蘭的個性。

 最重要也是最讓他在意的,是“遊戲規則”。

 斯洛斯是說謊的老手,把真實隱藏在謊言裏,把真實包裝成謊言,隻透露對自己有利的真實——諸多說謊技巧正是其所擅長的。在“浮士德實驗”裏,他是否隱瞞或隱藏了一些對他不利或有利的信息,接下來他又會如何利用這些信息?反過來,這些信息能否為羅蘭所用?

 法律和規則之類遵循邏輯製定出來的東西必然會留下可資利用的漏洞,有時候勝負就係於誰能搶先對手一步發現這些漏洞。

 現在羅蘭在這方麵可謂是壓倒性的不利,所以他隻能暫時忍耐,慢慢尋找機會……

 “羅蘭?”

 突兀的呼喚突然傳進空間,冷靜思考的大腦一角迅速沸騰,眩暈的感覺和焦躁一起襲向少年。

 “密涅瓦……?”

 愕然轉身的羅蘭望著站在教會門口的少女,口中發出難以置信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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