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馬伯樂很堅定的,認為有錢的人不好。

但是窮朋友也有一個毛病,就是他們常常要向他借錢。錢若一讓他們看見了,就多少得給他們一點。

所以馬伯樂與窮朋友相處時,特別要緊的是他的錢包要放在一個妥當的地方。

再回頭來說,馬伯樂要想寫文章,不是沒道理的,他覺得他的錢太少了,他要寫文章去賣錢。他的文章沒有寫出來,白費了工夫。

後來,他看看,要想有錢,還是得經商,所以他又到上海去了一次,去經營了一個小書店。

這次是父親應允了的,不是逃的。

並且父親覺得他打算做生意了,大概是看得錢中用了。於是幫助他一筆款子。

太太對他這經商的企圖,且也暗中存著很多的期望,對他表示著十分的尊敬。

在馬伯樂臨走的前一天的晚飯,太太下了廚房,親自做了一條魚,就像給外國神父所做的一樣。外國神父到她家來吃飯時都是依著外國法子,把魚塗好了麵包粉,而後放在鍋子裏炸的。

太太走在前邊,仆人端著盤子,跟在後邊。一進了飯廳太太就說:

“伯樂今天可得多吃一點。魚,是富貴有餘的象征,象征著你將來的買賣必有盈餘。說不定伯樂這回去上海會發個小財回來。”

馬伯樂的母親聽了也很高興,不過略微地更正了一點:“大少爺是去開書店,可不是做買賣。”

父親講了很多的一堆話。父親的眼鏡不是掛在耳朵上的,而是像螞蚱腿一樣,往兩鬢的後邊一夾,那兩塊透明的石頭是又大又圓的,據說是乾隆年間的。

是很不錯,戴著它,眼睛涼瓦瓦的,是個花鏡。父親一天也離不了它。

但是有時候也很討厭,父親就覺得它不是外國貨。有好幾次教會裏的外國朋友,從上海,從香港,帶回來外國的小長長眼鏡來送給他。他也總打算戴一戴試試,哪管不能多戴,隻是到禮拜堂裏去時戴一戴。

可是無論如何不成,無論如何戴不上。因為外國眼鏡是夾在鼻子上的,中國人的鼻子太小,夾不住。

到後來,沒有辦法,還是照舊戴著這大得和小碟似的前清的眼鏡。

父親抬一抬眼睛說:

“你今年可不算小了,人不怕做了錯事,主耶穌說過,知道錯了就改了,那是不算罪惡的。好比你……過去……”

父親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唉!那都不用說了,你南方跑一次上海,北方跑一次北京……唉!那都不用說了,哪個人年青還不荒唐二年,可是人近了三十,就應該立定腳跟好好幹一點事,不為自己,還得為自己的兒孫後代……主耶穌為什麽愛他的民呢?為什麽上了十字架的?還不是為了他的民。人也非得為著他的後代著想不可,我若是不為著你們,我有錢我還不會到處逛逛,我何必把得這樣的緊,和個老守財奴似的。你看你父親,從早到晚,一會禮拜堂,一會馬神父公館。我知道,你們看了,覺得這都是多餘的,好像你父親對外國人太著眼,其實你父親也不願那樣做,也願意躺在家裏裝一裝老太爺。可是這不可能。外國人是比咱們強,人家吃的穿的,人家幹起事來那氣派。咱們中國人,沒有外國人能行嗎?雖然也有過八國聯軍破北京,打過咱們,那打是為了咱們好,若不打,中國的教堂能夠設立這麽多嗎?人家為啥呢,設立教堂!人家是為著咱們老百姓嗬,咱們中國的老百姓,各種道德都及不上外國人,咱們中國人不講衛生,十個八個人地住在一個房間裏。就好比咱們這樣的人家,這院子裏也嘈雜得很,一天像穿箭似的,大門口一會丫頭出去啦,一會拉車的車夫啦。一會賣香瓜的來,又都出去買香瓜。你看那外國人,你看那外國人住的街,真是雅靜得很,一天到晚好像房子是空著。人家外國人,不但夫婦不住一屋,就連孩子也不能跟著她媽睡覺,人家有兒童室,兒童室就是專門給小孩子預備的。咱們中國人可倒好,你往咱們這條街上看看,哪一個院子裏不是螞蟻翻鍋似的。一個院子恨不能住著八家,一家有上三個孩子。外國人就不然,外國人是咱們中國人的模範。好比咱們喝酒這玻璃杯子吧,若不是人家外國人坐著大洋船給咱們送到中國來,咱們用一個杯子還得到外國去買,那該多不便當。人家為著啥?人家不是為了咱們中國方便嗎!?”

馬伯樂聽了心裏可笑,但是他也沒有說什麽。因為馬伯樂的脾氣一向如此,當著麵是什麽也不說的,還應和著父親,他也點著頭。

父親這一大堆話,到後來是很感傷的把話題落在馬伯樂身上。好像是說,做父親的年紀這樣大了,還能夠看你們幾年,你們自己是該好好幹的時候了。

母親在桌子上沒敢說什麽。可是一吃完了飯,就跪到聖母瑪麗亞的像前,去禱告了半點多鍾,乞求主耶穌給他兒子以無限的勇氣,使他兒子將來的生意發財。

“主耶穌,可憐他,他從來就是個老實的好孩子。就是膽小,我主必多多賜給他膽量。他沒有做過逆我主約言的事情。我主,在天的父,你給他這個去上海的機會,你也必給他無限的為商的經驗。使他經起商來,一年還本,二年生利,三年五年,金玉滿堂……我主在天的父。”

馬伯樂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這樣莊嚴的感情,自己受著全家的尊敬,於是他邁著大步在屋子裏來回地踱著,他手背在背後,他的嘴唇扣得很緊,看起來好像嘴裏邊在咬著什麽。他的眼光看去也是很堅定的。他覺得自己差一點也是一位主人。他自己覺著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也是有權利的。

他從來不信什麽耶穌,這一天也不知道他倒是真的信了怎麽的,隻是他母親從瑪麗亞那兒起來時,他就跪下去了。

這是他從來所未有的。母親看了十分感動,連忙把門簾挑起,要使在客廳裏的父親看一看。

平常父親說馬伯樂對主是不真誠的:“晚禱他也不做呀!”

母親那時就竭力辯護著,她說:“慢慢他必要真誠的。”

現在也不是晚禱的時候,他竟自動地跪下了。母親挑起門簾來還向父親那邊做了一個感動的眼神。

父親一看,立刻就在客廳裏耶穌的聖像麵前跪下了。他禱告的是他的兒子被耶穌的心靈的誘導,也顯了真誠的心了。他是萬分地讚頌耶穌給他的恩德。

父親也禱告了半點多鍾。

母親一看,父親也跪下了,就連忙去到媳婦的屋裏。而媳婦不在。

老太太急急忙忙地往回頭走,因為走得太急,她的很寬的腮邊不住地顫抖著。

在走廊上碰到媳婦抱著孩子大說大叫地來了。她和婆母走了個對麵,她就說:

“娘嗬!這孩子也非打不可了,看見賣什麽的,就要買什麽。這守安息日的日子,買不得……”

婆婆向她一擺手,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好像有什麽事發生了似的。婆婆說:

“你別喊,你看保羅跪在聖母那兒啦!”婆婆說了一句話,還往喉嚨裏邊咽了一口氣 “你還不快也為他祈禱,祈求慈愛的在天的父不要離開他。從今天起,保羅就要對主真誠了。”

說著她就推著媳婦:

“你沒看你爹也跪下了,你快去……”

(馬伯樂本來叫馬保羅,是父親給他起的外國名字。他看外國名字不大好,所以自己改了的。他的母親和父親仍叫他保羅。)

不一會的工夫差不多全家都跪下了。

馬家雖然不是禮拜堂,可是每一間屋裏都有一張聖像。就連走廊、過道也有。仆人們的屋子裏也有。

不過仆人的屋子比較不大講究一點,沒有鑲著框子,用圖釘隨便釘在那裏。仆人屋裏的聖像一年要給他們換上一張,好像中國過年貼的年畫一樣。一年到頭掛得又黑又破,有的竟在耶穌的腳上撕掉了一塊。

經老太太這一上下地奔跑,每張聖像前邊都跪著人,不但主人,仆人也都跪下了。

梗媽跪在灶房裏。

梗媽是山東鄉下人,來到城裏不久,就隨了耶穌教了。在鄉下她是供著佛的,進了城不久把佛也都扔了。傳教的人向她說“世間就是一個神,就是耶穌,其餘沒有別的神了。你從前信佛,那就是魔鬼遣進你的心了。現在你得救了。耶穌是永遠開著慈愛的門的,脫離了魔鬼的人們,一跪到耶穌的腳前,耶穌沒有不保護他的。”

梗媽於是每個禮拜日都到禮拜堂去,她對上帝最真誠,她一禱告起來就止不住眼淚,所以她每一禱告就必得大哭。

梗媽的身世很悲慘的,在她禱告的時候,她向上帝從頭到尾的說了一遍:

“上帝,你可憐我,我十歲沒有娘,十五歲做了媳婦,做了媳婦三年我生了三個孩子……第三個孩子還沒有出生,孩子的爹就走了,他說他跑關東去,第二年回來。從此一去無消息,……上帝,你可憐我……我的三個孩子,今天都長大了,上帝,可憐我,可別讓他們再去跑關東。上帝,你使魔鬼離開他們,哪怕窮死,也是在鄉裏吧。”

馬老太太跟她一同去做禮拜,聽了她這番禱告,她也感動得流了眼淚。

梗媽做起事情來笨極了,拿東忘西的,隻是她的心是善良的,馬老太太因此就將就著她,沒有把她辭退。

她哄著孩子玩的時候,孩子要在她的臉上畫個什麽,就畫個什麽。給她畫兩撇胡子,腦蓋上畫一個“王”字,就說梗媽是大老虎。於是梗媽也就伏在地上四個腿爬著,並且嗷嗷地學著虎叫。

有的時候,孩子給梗媽用墨筆畫上了兩個大圓眼鏡,給她拿了手杖,讓她裝著紳士的樣子。有一天老太太撞見了,把老太太還嚇了一跳。可是老太太也沒有生氣。

因為梗媽的脾氣太好了,讓孩子捉弄著。“若是別人,就那麽捉弄,人家受得了?”

二少奶奶要辭退梗媽的時候,老太太就如此維護著她的。

所以今天老太太命令她為大少爺祈禱,以她禱告得最為悲哀,她纏纏綿綿地哭著,絮絮叨叨地念誦著。

小丫環正端著一盆臉水,剛一上樓梯,就被老太太招呼住。

小丫環也是個沒有娘的孩子。並不是娘死了,或者是爹死了,而是因為窮,養活不了她,做娘的就親手抱著她,好像抱著小羊上市去賣的一樣,在大街上就把她賣了。那時她才兩歲,就賣給馬老太太鄰居家的女仆了。後來她長到七歲,馬老太太又從那女仆手裏買過來的。馬老太太花去了三十塊錢,一直到今天,馬老太太還沒有忘記。她一罵起小丫環來,或者是她自己心裏有什麽不高興的事情,她就說:

“我花三十塊錢買你,還不如買幾條好看的金魚看看,金魚是中看不中吃,你是又不中看又不中吃。”

小丫環做事很伶俐,沒有什麽不好,隻是好偷點東西吃,姑奶奶或是少奶奶們的屋子,她是隨時進出的,若屋子裏沒有人在,她總是要找一點什麽糖果吃吃的。

老太太也打了她幾次,一打她就嘴軟了,她說再也不敢吃了,她說她要打賭。老太太看她很可憐,也就不打她了,說:

“主是不喜歡盟誓的……”

老太太每打她一次,還自己難過一陣:“唉!也不是多大的孩子嗬!今年才九歲,走一家又一家的,向這個叫媽那個叫娘的。若不是花錢買來的,若是自己肉生肉長的,還不知多嬌多愛呢!最苦苦不過沒娘的孩。”

老太太也常在聖像麵前為她祈禱,但她這個好偷嘴吃的毛病,總不大肯改。

小丫環現在被老太太這一招呼,放下了端著的臉盆,就跪在走廊上了。

她以為又是她自己犯了什麽還不知道的錯處,所以規規矩矩地跪著,用汙黑的小手蓋在臉上。

老太太下樓一看,拉車的車夫還蹲在那兒擦車燈,她趕快招呼住他:

“快為大少爺祈禱……快到主前為大少爺祈禱。”車夫一聽,以為大少爺發生了什麽不幸,他便問:“大少爺不是在家沒出去嗎?”“就是在家沒出去才讓你祈禱。”

車失被喝呼著,也就隔著一道門坎向著他屋裏的聖像跪下了。

車夫本來是個當地的瓷器小販子,擔些個土瓷、瓦盆之類,過門喚賣。本來日子過得還好,一妻一女。不料生了一場大病(傷寒病),他又沒有準備金,又沒有進醫院,隻吃些中國的草藥,一病,病了一年多,他還沒有全好,他的妻女,被他傳染就都死在他的前麵。

於是病上加憂,等他好了,他差不多是個癡人了。每當黃昏,半夜,他一想到他的此後的生活的沒有樂趣,便大喊一聲:

“思想起往事來,好不傷感人也!”若是夜裏,他就破門而出,走到天亮再回來睡覺。

他,人是蒼白的,一看就知道他是生過大病。他吃完了飯,坐在台階上用筷子敲飯碗,半天半天地敲。若有幾個人圍著看他,或勸他說:

“你不要打破了它。”

他就真的用一點勁把它打破了。他租一架洋車,在街上拉著,一天到晚拉不到幾個錢,他多半是休息著,不拉,他說他拉不動。有人跳上他的車讓他拉的時候,他說:

“拉不動。”

這真是奇怪的事情,拉車的而拉不動。人家看了看他,又從他的車子下來了。

不知怎樣,馬伯樂的父親碰上他了。對他說:

“你既是身體不好,你怎麽不到上帝那裏,去哀求上帝給你治好呢?”

他看他有一點意思,便說:

“你快去到主前,哀求主給你治吧!主治好過害麻風病的人,治好過瞎眼的人……你到禮拜堂去做過禮拜沒有?我看你這個樣子,是沒有去過的,你快快去到主前祈禱吧。隻有上帝會救了你。”

下禮拜,那個蒼白的人,去到了禮拜堂,在禮拜堂裏學會了禱告。

馬伯樂的父親一看,他這人很忠實,就讓他到家裏來當一個打雜的,掃掃院子之類。一天白給他三頓飯吃,早晨吃稀飯,中午和晚飯是棒子麵大餅子。

本來他家裏有一個拉車子的,那個拉車的跑得快,也沒有別的毛病,隻是他每個月的工錢就要十塊。若讓這打雜的兼拉車,每月可少開銷十塊。

不久就把那拉車的辭退走了,換上這個滿臉蒼白的人。他拉車子走得很慢,若遇到上坡路,他一邊拉著,嘴裏和一匹害病的馬似的一邊冒著白沫。他喘得厲害,他真是要倒下來似的,一點力量也沒有了。

馬伯樂的父親坐在車上,雖然心裏著一點急,但還覺得是上算的:

“若是跑得快,他能夠不要錢嗎,主耶穌說過,一個人不能太貪便宜。”

況且馬伯樂的父親是講主耶穌慈悲之道的,他坐在這樣慢的車上是很安然的,他覺得對一個又窮又病的人是不應該加以責罰的。

馬伯樂的父親到了地方一下了車子,一看那車夫又咳嗽又喘的樣子,他心裏想 “你這可憐的人哪!”於是打開了腰包,拿出來五個銅板給他,讓他去喝一碗熱茶或者會好一點。

有一天老太爺看他喘得太甚,和一個毛毛蟲似的縮做一團,於是就拿了一毛錢的票子扔給他。車夫感動極了,拾起來看看,這票子是又新又硬的。他沒去用,等老太爺出來,他又交還他。老太爺擺手不要。

車夫一想,馬家上下,沒有對我不好的,老太太一看我不好,常常給我胡椒酒喝。就是大少爺差一點,大少爺不怎樣慈悲,但是對我也不算壞。

於是車夫把這一毛錢買了一張聖母瑪麗亞的圖像呈到老太太的麵前了。

老太太當時就為車夫禱告,並且把小丫環和梗媽也都叫來,叫她們看看這是車夫對耶穌的誠心。

有一天車夫拉著老太爺回來,一放下車子人就不行了。馬伯樂主張把他抬到附近的裏仁醫院去。父親說:“那是外國人的醫院,得多少錢!”馬伯樂說:

“不是去給他醫治,是那醫院裏有停屍室。”父親問:“他要死了嗎?”馬伯樂說:

“他要死了,咱們家這樣多的孩子,能讓他死在這院子嗎?”

過了半天工夫,街上聚了很多人了,車夫躺在大門外邊,嘴裏邊可怕地冒著白沫。

馬伯樂的父親出來了,為車夫來禱告:

“我主在天的父,你多多拯救窮人,你若救活了這個將死的人,那些不信主的人,聞風就都來信服你……我主,在天的父……”

老太太站在大門裏,揩著眼睛,她很可憐這樣無靠的人。街上那些看熱鬧的人靜靜地看著,一句話也不說。隻有梗媽向老太爺說了好幾次:

“把他抬到屋裏去吧,他死不了。”老太爺搖搖頭說:

“我主耶穌,不喜歡狹窄的地方。”梗媽又對老太太去說:“把他抬進來吧!”

老太太擦擦眼淚說 “多嘴!”

於是那車夫就在大門外邊,讓太陽曬著,讓上百的人圍著。車夫果然沒有死。今天被老太太喝呼著,他就跪在大門洞子裏了。

但是他不曉得為大少爺祈禱什麽,同時街上過往來回的人,還一個勁地看他,他隻得抬起手來把臉蒙住。可是他的手正在擦車燈,滿手是擦燈油的氣味。

他看一看老太太也上樓了,他也就站起來了。

這一天禱告的聲音很大,不同平常的晚禱。聲音是嗡嗡的,還好像有人哭著。車夫想:

“哭是在禮拜堂裏邊,怎麽在家也哭?”

車夫一聽不好了,大半是發生了不幸。他趕快跑到屋裏去,把門關上,向著聖像很虔誠地把頭低下去,於是也大聲地叨叨起來“主,耶穌,你千靈萬靈的主,可不要降災於我們的大少爺……可不要降災於我們的大少爺……從前我以為他是個狠心的人,從昨天起我才知道他是個心腸很好的人。上帝,昨天他還給我兩塊錢來的……昨天。”

馬伯樂因為要離開家,所以賞給兩塊錢,因此車夫為他大嚷大叫著。

送信的信差來了,敲打著門房的窗子,沒有人應,就把信丟進窗子裏去。他往窗子裏一望,地上跪著一個人,他招呼一聲“信!”

裏邊也沒有回答,他覺得奇怪,又聽這院子裏樓上樓下都嗡嗡的。

在這個城裏,耶穌教很盛行,信差也有許多信教的,他知道他們在做禱告,他看一看手上的表,知道晚禱的時候還未到。

若不在晚禱的時候,全體的禱告是不多見的,大概是發生了什麽事情。生了初生的嬰兒是如此,因為嬰兒是從耶穌那裏得到生命的。有人離開了世界,大家希望他能夠回到主人那裏,所以大家也為他祈禱。

那信差從大門口往裏望一下,沒有看見一個人。兩三個花鴨子繞著影壁踐踐地走來。信差又往院子裏走一走,看見小丫環在走廊上也是跪著,他就一步跳出來了,心中納悶。

他到隔壁那家去送信,他就把這情形告訴了那看門的。

看門的跑到馬公館的大門口站了一會,回去就告訴了女仆,女仆又告訴了大小姐。

不一會,馬公館的大門外聚了一大堆的人。因為這一群人又都是不相幹的,不敢進去問一問,都站在那兒往裏邊探頭探腦。

有的想,老馬先生死了,有的想孫少爺前天發燒,也許是病重。

還有一些,是些過路人,看人家停在那兒了,他也就停在那兒了,他根本什麽也不知道,就跟人家在那裏白白地站著。

馬公館的老廚子,紮著個藍圍裙,提著個泥燒的扁扁酒瓶子,笑嗬嗬地從街上回來。走到大門口,那些人把他攔住,問他

“你們公館怎麽著了?有什麽事?”

他說 “沒什麽,沒什麽!”人們向他擁著。他說:“別擠別擠,我要喝酒去了。”

他一進了院子,聽聽樓上樓下,都在禱告。他一開廚房的門,他看梗媽跪在那裏,並且梗媽哭得和個淚人似的。他也就趕快放下了酒壺,跪下去了。

馬伯樂有生以來隻受過兩次這樣莊嚴的禱告。一次是在他出生的時候,那時他還很小,他全然不知道。那麽隻有這一次了,所以使他感到很莊嚴,他覺得坐立不安。

不久他帶著父親讚助他的那筆款子,在上海開起書店來。

現在再說他的父親讚助他這筆款子究竟是三千塊錢,還是幾百塊錢,外人不能詳細地知道。他見了有錢的人,他說三千。

他見了窮朋友,他說:

“哪有那麽多,也不過幾百塊錢。父親好比保險箱,多一個銅板也不用想他那裏跳出來。”

“說是這樣說。”馬伯樂招呼著他的窮朋友, “咱們該吃還是得吃嗬,下樓去,走!”

他是沒有戴帽子的習慣的,隻緊了緊褲帶就下樓去了。

他走在前麵,很大方的樣子。走到弄堂口,他就隻給朋友們兩條大路,一條是向左,一條是向右。問他們要吃湯圓,還是要吃水餃。

馬伯樂說開的這月店是在法租界一條僻靜的街上,三層樓的房子。

馬伯樂這書店開得很闊氣,營業部設在樓下,二樓是辦公廳,是他私人的,三樓是職員的臥室(他的職員就是前次來上海所交的幾個窮朋友)。

房子共有六七間,寫字台五六張,每張寫字台上都擺著大玻璃片。墨水瓶,剪刀,漿糊,圖釘,這一些零碎就買了五十多塊錢的。

廚房裏麵,請上娘姨,生起火來,開了爐灶。若遇到了有錢的朋友來,廚房就蒸著雞啦,鴨啦,魚啦,肉啦,各種香味,大宴起客來。

比方會寫一點詩的,或將來要寫而現在還未寫的,或是打算不久就要開始寫的詩人,或是正在收集材料的小說家……就是這一些人等等,馬伯樂最歡迎。他這些新朋友,沒有幾天工夫都交成了。簡直是至交,不分彼此,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一切都談得來,一切不成問題。

馬伯樂一看,這生意將來是不成問題的了,將來讓他們供給文章是不成問題的了。因為並非商人之交,商人是以利合,他們卻是以道合。他們彼此都很談得來。

馬伯樂把從前寫小說的計劃也都講了一番。但是關於他為著想賣點稿費才來寫小說這一層,是一字未提的,隻說了他最中心的主題,想要用文章來挽救中華民族。

“真是我們的民族非得用我們的筆去喚醒不可了,這是誰的責任……這是我們人人的責任。”

馬伯樂大凡在高興的時候,對著他的賓客沒有不說這話的。於是人人都承認馬伯樂是將來最有希望的一人。

彼此高談闊論,把窗子推開,把椅子亂拉著。橫著的,斜著的,還有的把體重沉在椅子的兩隻後腿上,椅子的前腿抬起來,看著很危險。可是坐在椅子上的人把腳高高地舉在寫字台上,一點也不在乎,悠然自得。他把皮鞋的後跟還在桌心那塊玻璃磚上慢慢地擦著。

那玻璃磚的下層壓著一張高爾基的像片,壓著一張使大林的像片。

那個張歪著椅子的前腿的人,一看到這兩張像片,趕忙把腳從桌上拿下來。抬起玻璃磚把像片拿出來細看一番,連像片的背麵都看了,好像說不定這張像片就是他的。

看了半天,沒能看出什麽來。

經他這一看,別人也都圍上來了,並且好幾個人問著:“這是在哪兒買的,伯樂!”

“嗬,什麽?”馬伯樂表示著很不經意的樣子,他曉得在交際場中,你大驚小怪的,未免太小家子氣。

“從青島帶來的。”

馬伯樂是說了個謊,其實這照片不是他的,是他的職員的。因為還是遠道而來,眾人對這照片更表示一番特別重視。

所以接著不斷的議論起來。有的說霞飛路上有一家外國書店賣的多半是俄國書,比如果戈裏的,托爾斯泰的……還有些新俄的作家。可惜他們都不大認識俄文,隻憑了書封麵上的作者的畫像才知道是某人某人的作品。就是這一家就有使大林的照片。

馬伯樂說:

“我還從那裏買過一張法捷也夫的照片………穿的是哥薩克的衣裳……”

馬伯樂的確在朋友的地方見過這張照片,可是他並沒有買過。他看大家都對這個有興趣,所以他又說了個謊。

“是的呀,俄國的作家,都願意穿哥薩克的衣裳,那也實在好看,可惜上海沒有賣的,聽說哈爾濱有,我那兒有認識人,我想托他給我買一件寄來。俄國東西實在好。”

馬伯樂說:“很好,很好。”再說那賣俄國畫片的書店,眾人都不落後,各人說著各人對那書店發現的經過。有的說:

“剛開門不久。”有的說:“不對,是從南京路搬來的。”

有一個人說,他在兩年前就注意到它了。正說到這裏,另一個人站起來,把一支吸完了的煙尾從窗子拋到花園裏去。那個人是帶著太太的,太太就說:

“你看你,怎麽把煙頭丟進花園裏,花是見不得煙的。”馬伯樂過來說不要緊。“這花算什麽,沒有一點好花。”

可是大家的話題仍沒有打斷。那丟煙尾的人發表了更豐富更正確的關於那家書店的來曆,他說他有一個侄子,從前到過海參崴,學了很好的俄國話回來。他是那書店老板的翻譯。

“老板的名字叫什麽來的,叫做什……多寧克……有一次,我到那書店裏去,侄子還給我介紹過,現在想不起了,總之,是個純粹的俄國人,從他那哈哈大笑的笑聲裏,就可以分辨出來,俄國人是和別的國人不同的,俄國人是有著他了不起的魄力的……”

他知道他自己的話越說越遠,於是把話拉回來:

“那書店不是什麽美國人開的,也不是從南京路來的,而是從莫斯科來的,是最近,就是今年春天。”

關於這樣一個大家認為前進的書店,馬伯樂若不站起來說上幾句,覺得自己實在太落後了。但是他要說什麽呢!其實他剛來上海不久,連這書店還是第一次聽說,連看也未曾看過,實在無從說起,又加上已經被人確定是俄國書店了,大家也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大家也就不感到趣味了。馬伯樂看一看這情景,也就閉口無言算了。

大家都靜了幾分鍾。

馬伯樂要設法把空氣緩和下來,正好門口來個賣西瓜的,就叫了傭人來抱西瓜,他站在門口招呼著:

“選大的,選大的。”

他表示很慷慨的樣子,讓傭人拿了四五個進來。

一會工夫,滿地都是西瓜皮了。

馬伯樂說:“隨便扔,隨便扔。”

他覺得若能做到主客不分,這才能算做好交情。辦公桌上的墨盒蓋沒有關,有人不經意地把西瓜子吐在墨盒裏了。

馬伯樂說:“不要緊,不要緊,真他媽的這些東西真礙事。”

他走過去,把辦公桌上零零碎碎的什麽印色盒,什麽橡皮圖章、墨水壺之類,都一齊往一邊扒拉著,這些東西實在是很礙事。

過了沒有多少日子,馬伯樂這書店有些泄氣了。他讓會計把帳一算,他說開銷太大了。他手裏拿著帳單,他說。

“是這個數目嗎?”

他說:

“有這麽多嗎?”

他拿起鉛筆來,坐在辦公桌那兒算了一個上午。這是他開書店以來第一次辦公,覺得很疲乏,頭腦有點不夠用。躺在**去休息了一下,才又起來接著算。無論怎麽算法,數目還是那麽多,和會計算的一樣。於是他說著:

“文真奇怪,這真奇怪,可是一兩千塊錢都是做什麽花的?並沒有買什麽用不著的東西呀!並沒有浪費呀!錢可到底是哪兒去了?”

偏偏拿在他手裏的帳單是很清晰的,不但記明了買的什麽東西,還記明了日子。馬伯樂依次看下去,沒有一筆款子不是經他手而花出去的。件件他都想得起來,桌子、椅子、衣櫃、痰盂……甚至於買了多少聽子煙招待客人他還記得的,的的確確沒有算錯帳,一點也沒有錯,馬伯樂承認帳單是完全對的。雖然對了,他還奇怪:

“這麽多,真這麽多!”

他完全承認了之後,還是表示著懷疑的樣子。

到了第二天,他想了一個很好的緊縮的辦法,把樓下房子租出去,在門口貼了一張紅紙租貼,上邊寫著:

餘屋分租,抽水馬桶,衛生設備俱全。租金不貴,隻取四十元。

因為“租金不貴”這四個字,馬伯樂差一點沒跟會計打起來,會計說:

“寫上‘租金不貴’幹什麽呢?他要租就租,不租就是不租。寫上‘租金不貴’,這多難看,朋友來了,看了也不好,好像咱們書店開不起了似的。”

馬伯樂打定了主意必要寫上。

寫好了,在貼的時候,差一點又沒有打一仗。馬伯樂主張貼得高一點,會計主張貼得低一點,貼得低人家好容易看見。

馬伯樂說:

“貼得低,討厭的小孩子給撕了去,到時候可怎麽辦哪!”

馬伯樂到底親自刷了膠水,出去就給它貼上了。他是翹著腳尖貼上的。

因為那招貼刷了過多的膠水,一直到招來的房客都搬來了。那招貼幾次三番地往下撕都撕不下來,後來下了幾場雨,才算慢慢地掉了。

朋友來了的時候,仍是拉開樓下客堂間的門就進去,並且喊著“伯樂,不在家嗎?”

常常把那家房客,鬧得莫名其妙。

馬伯樂很表示對不住的樣子,從二樓下來把客人讓上去:“房子太多,住不了……都搬到樓上來了。”

他想要說,把營業部都一齊搬到樓上來了。但他自己一想也沒營什麽業,所以沒有說出來。

從此朋友也就少了一點,就是來了也不大熱鬧。因為馬伯樂不像從前常常留他們吃,隻是陪著客人坐了一會,白白地坐著,大家也沒有什麽趣味。顯得很冷落,談的話也比較少,也比較有次序,不能夠談得很混亂,所以一點不熱鬧。

二樓擺著三張辦公桌子,外加一個立櫃,兩個書架,七八張椅子,還有馬伯樂的床,可說連地板都沒有多大空處了。亂七八糟的,實在一點規模也沒有了。

所以馬伯樂也隨便起來,連領帶也不打了,襪子也不穿,光著腳穿著拖鞋。到後來連西裝也不穿了,一天到晚穿著睡衣,睡衣要脫下去洗時,就隻穿了一個背心和一個短襯褲。馬伯樂是一個近乎瘦的人,別人看了覺得他的腿很長,且也很細,脖子也很長很細。也許是因為不穿衣裳露在外麵的緣故。

他早晨起來,不但不洗臉,連牙也不刷了。一會靠在椅子上,一會靠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連精神也沒有了。

“到那時候,可怎麽辦!”

他之所謂到那時候,是有所指的,但是別人不大知道,也許指的是到書店關門的時候。

經過這樣一個時間,他把三樓也租出去了。把亭子間也租出去了。

全書店都在二樓上,會計課,庶務課,所有的部門,都在一間房子裏。

馬伯樂和兩三個朋友吃住在一道了。朋友就是書店的職員。馬伯樂覺得這不大雅觀。

“怎麽書店的經理能夠和普通的職員住在一起呢!”

本來他想住在一起也沒有什麽,省錢就好。但是外邊人看了不好看。於是又破費了好幾塊錢,買了個屏風來,用這屏風把他自己和另外的兩個人隔開。

經這樣一緊縮,生活倒也好過了,樓下出租四十元,三樓出租二十元,又加上兩個亭子間共租十四元。

全幢的房子從大房東那裏租來是七十五元。

馬伯樂這一月店,房租每月一元。他算一算,真開心極了。“這不是白撿的嗎?他媽的,吃嗬!”經過了這一番緊縮,他又來了精神。

每到下半天,他必叫娘姨到街上去買小包子來吃,一買就買好幾十個,吃得馬伯樂滿嘴都冒著油,因為他吃得很快,一口一口地吞著,他說:

“這真便宜!”

他是勉強說出來的,他的嘴裏擠滿了包子。

這樣下去,朋友們也不大來了。馬伯樂天天沒有事好做,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吃,生活也倒安適。

但那住在三樓的那個窮小子,可不知道是幹什麽的,南洋華僑不是南洋華僑,廣東人不是廣東人,一天穿著木頭板鞋上上下下,清早就不讓人睡覺。

“真他媽的中國人!”馬伯樂罵著。會計說:

“那小子是個窮光蛋,屋裏什麽也沒有,擺著個光杆床,算個幹什麽的!”

馬伯樂一聽,說:

“是真的嗎?隻有一張床。那他下個月可不要拖欠咱們的房租嗬!”

當天馬伯樂就上樓去打算偷看一番,不料那窮小子的屋裏來了一個外國女人。馬伯樂跑下樓來就告訴他同屋的,就是那會計。

“那外國姑娘真漂亮。”會計說:

“你老馬真是崇拜外國人,一看就說外國人漂亮。”“你說誰崇拜外國人,哪個王八蛋才崇拜外國人呢!”

正說著樓上的外國姑娘下來了。馬伯樂開門到洗臉室去,跟她走了個對麵,差一點要撞上了。馬伯樂趕忙點著頭說:

“Sorry.”

並不像撞到中國人那樣。撞到中國人,他瞪一瞪眼睛:“真他媽的中國人!”

可是過了不久,可到底是不行。開書店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聽說哪條街哪條街也掛了牌子。而最使馬伯樂覺得不開心的,是和他對門的弄堂房子也掛了書店牌子。這不簡直是在搶買賣嗎?

這是幹什麽!馬伯樂說 “咱們下樓去仔細看看。”

沒有人和他同去,隻得一個人去了。他站在那兒,他歪著脖,他把那牌子用手敲得咣咣地響。他回來,上了樓,沒有說別的,隻罵了一句:

“店鋪還不知哪天關門,他媽的牌子可做得不錯。”

沒有幾天,馬伯樂的書店就先關了門。總計開店三個月,房錢飯錢,家具錢……開銷了兩千塊。大概馬伯樂的腰裏還有幾百,確實的數目,外人不得而知。

他的書店是一本書也沒有出,就關了門了。馬伯樂說:

“不好了,又得回家了。”於是好像逃難似的,在幾天之內,把東西就都變賣完了。

這變賣東西的錢,剛剛夠得上一張回家的船票。馬伯樂又回家去了。

馬伯樂在家裏的地位降得更低了。他說 “怎麽辦呢,隻得忍受著吧。”

當地的朋友問他在上海開書店的情形,他傷心的一字不提,隻說“沒有好人,沒有好人。”再問他 “此後你將怎樣呢?”他說 “上帝知道,也許給我個機會再逃吧!”

馬伯樂剛一回到家裏,太太是很驚疑的。等她曉得他是關了店才回來的,她什麽也沒有表示。並沒有和他爭吵,且也什麽不問,就像沒看見他一樣。她的臉和熨鬥熨過似的那麽平板,整天不跟他說一句話。她用了斜視的目光躲避著他,有時也把眼睛一上一下地對著他,好像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個生人一般。

吃飯了,老媽子來喊的時候,太太抱起小女孩雅格來就走了,並不向他說一聲“吃飯啦”,或“吃飯去”。

隻有雅格伏在太太的肩上向他拍著手,一麵叫著爸爸。馬伯樂看了這情景,眼淚立即滿了兩眼。

他覺得還是孩子好,孩子是不知道爸爸是失敗了回來的。

他坐在桌上吃飯,桌上沒有人開口和他講話。別人所講的話,好像他也搭不上言。

母親說 “黃花魚下來了,這幾天便宜,你們有工夫去多買些來,醃上。”

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答應著說去買。

父親這幾天來,一句話不說,銀筷子碰著碗邊嚶嚶地響。父親吃完了一碗飯,梗媽要接過碗去裝飯,老爺一搖頭,把飯碗放下,站起來走了。

大黑貓從窗台上跳下來,跳到父親離開的軟椅上蹲著,咕嚕咕嚕的。那貓是又黑又胖。馬伯樂看看它,它看看馬伯樂。

馬伯樂也隻得不飽不餓地吃上一碗飯就退出飯廳來了。

後來父親就不和馬伯樂一張桌吃飯,父親自己在客廳裏邊吃。吃完了飯,那漱口的聲音非常大,馬伯樂覺得很受威脅。

母親因為父親的不開心也就冷落多了。老媽子站在旁邊是一聲不敢響。

雅格叫著要吃蛋湯時,馬伯樂用湯匙調了一匙倒在雅格的飯碗裏,孩子剛要動手吃,媽媽伸手把飯碗給搶過去了,罵著那孩子:

“這兩天肚子不好,饞嘴,還要吃湯泡飯。”雅格哭起來了。馬伯樂說:“怕什麽的,喝點湯怕什麽?”

太太抱起孩子就走了,連睬也沒有睬他。

全家對待馬伯樂,就像《聖經》上說的對待魔鬼的那個樣子,連小雅格也不讓爸爸到她的身邊了。雅格玩著的一個小狗熊,馬伯樂拿著看看,那孩子立刻搶過去,突著嘴說:

“你給我,是我的。”

蘋果上市的時候,馬伯樂給雅格買來了,那孩子正想伸手去拿,媽媽在旁瞪了她一眼,於是她說,“我不要……媽說媽買給我。”

馬伯樂感到全家都變了。

馬伯樂下了最後的決心,從太太房間,搬到自己的書房去了,搬得幹幹淨淨,連一點什麽也沒有留,連箱子帶衣裳帶鞋襪,都搬過去了。他那跟著他去過兩次上海的化學料的肥皂盒,也搬過去了。好像是他與太太分了家。

太太一聲也沒有響,一眼也沒有看他,不用聲音同時也不用眼睛表示挽留他,但也沒一點反對他的意思,好像說,他願意怎麽著,就怎麽著吧,與她是一點也不相幹的。

馬伯樂最後一次去拿他的肥皂盒時,他故意表示著惡劣的態度,他很強橫的樣子,一腳就把門踢開了。

眼睛是橫著看人的,肥皂盒就在鏡台上,他假裝看不見,他假裝東找西找,在屋裏走來走去,開遍了抽屜,他一邊開著,他一邊用眼梢偷看著太太。太太是躺在**和孩子玩著。馬伯樂想“你怎麽就不和我說一句話呢?就這麽狠心嗎?”

到後來他簡直亂鬧起來。在他生起氣來的時候,他的力氣是很大的,弄的東西乒乓地亂響,可是太太什麽反應也沒有,簡直沒有看見他。於是他就把肥皂盒舉起來摔在地上了。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等了一會,他想太太這回大概受不住了!可是太太一聲沒有響,仍是躺在**和孩子玩著。

馬伯樂看看,是一點辦法沒有了,於是拾起肥皂盒子來,跑到他自己安排好的屋中去。從此他就單獨地存在著。

馬伯樂很悲哀地過著生活。夜裏打開窗子一看,月亮出來了,他說 “月亮出來了,太陽就看不見了。”

外邊下雨了,他一出大門他就說:“下雨了,路就是濕的。”

秋天樹葉子飄了一院子,一遊廊。夜裏來了風,就往玻璃窗子上直打,這時馬伯樂在**左翻右轉,思來想去。古人說得好,人生是苦多樂少,有了錢,妻、子、父、兄;沒有錢,還不如喪家的狗,人活著就是這麽一回子事,哪有什麽正義真理,還不都是騙人的話。

馬伯樂東西亂想,把頭想痛了。他起來喝了一杯茶才好一點。他往窗子外邊一看,外邊是黑沉沉的,他說:

“沒有月亮,夜是黑的。”

他聽落葉打在窗上,他又說:

“秋天了,葉子是要落的。”

他跟著這個原則,他接著想了許多。“有錢的人是要看不起窮人的。”“做官的是要看不起小民的。”“太太是要看不起我的了。”“風停了,樹葉就不落了。”“我有了錢,太太就看得起我。”

“我有錢,父親也是父親了,孩子也是孩子了。”“人活著就是這麽的。”“活著就是活著。”“死了就活不了。”“自殺就非死不可。”“若想逃就非逃不可。”

馬伯樂一想到“逃”這個字,他想這回可別逃了。

於是馬伯樂在家裏住了一個很長時間,七八個月之內。他沒有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