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深冬,沈抱塵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弟子跑進屋的時候,那日後名動天下的白衣侯朱煌,還隻不過是個七歲的頑童。

昨日剛下了一場雪,早上日出已化了一半,地上滿是泥濘。遠遠雪地裏單調的白色中突然出現一點火紅,仿佛日頭突然壓低了身軀。

那一身火紅的狐裘對於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顯然有些過大了。小孩兒跑的急了,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卻也不哭不鬧,索性就地打了個滾,爬起來接著跑。

不一刻,那頑童已跑到屋裏,眉目如畫,一雙眼睛黑漆漆的,正是他這個冒牌先生要教的學生——這座安平郡王府的小王爺。

屋內爐火熊熊,小王爺甩脫狐裘,一身月白色的襖子外隻罩了件鵝黃色的錦緞外袍,腰間係著一條小小的玉帶,腳下著淡黃的小靴子,本該是畫中童子一般的鮮活,可惜滿身的泥濘讓一身衣服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本來粉嫩的臉上也被泥濘畫的如戲台上的花臉一般。

小孩兒倒是知理,一進屋便規規矩矩地朝沈抱塵深施一禮:“先生!”這一禮卻施得過重了,身上的泥點頓時甩出。

沈抱塵眉頭微蹙,身子一斜,仿佛沒動一般,已將泥點閃過,正要開口,一位氣喘籲籲的媽子終於趕到,似乎習以為常,也不多話,直接拉著孩子往後麵換衣服洗臉去了。

目送那小王爺離去,沈抱塵一時有些恍惚,實在想不到自己這位冒牌先生竟然真要開始授課了。此番他混如安平郡王府,本是為了尋取一件對他至關重要的寶物,卻不料波折重重:昨夜剛一混入,竟聽說那寶物已經失了竊。沒法子,如今自己這個半瓶子醋說不得隻能充一充白字先生,繼續刺探一下寶物的線索了——隻希望一會兒那學生的名字自己能認得出來。

混亂頗持續了一陣,不一刻,一個白白淨淨的小王爺重新出現在大廳之內。

沈抱塵輕咳一聲,從走神中蘇醒過來,隨口敷衍到:“哦,小王爺,今日沈某第一次授課,不妨隨便些。不知小王爺之前學到哪本書?”

小王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興致盎然地看著眼前的白衣書生,卻不說話,隻輕輕搖了搖頭。

沈抱塵一愣,方才不過輕輕一對,被這天真孩童看似無邪的目光掃過他的雙眸,他竟然突然感覺到了……恐懼,一種讓他無法言表、淡淡的、幾乎感覺不出的恐懼。從那年他破教出門,與師父翻臉斷義後,就再也沒有感受過的,恐懼。

那感覺如此的淡,以至於很快,沈抱塵便把它當作一場錯覺,繼續用正常的邏輯問道:“聽朱總管道,你從五歲開蒙,那如今可讀到《論語》?”

小王爺搖搖頭,仍是不語。

“《大學》?”

仍是搖頭。

沈抱塵心下竊喜,果然富貴人家的孩童進展不會太快,自己正好混過去,臉上卻做出一副驚異的表情:“莫非還在讀《三字經》、《千字文》?”

小王爺的頭已偏向窗口,不知在出神地看些什麽,聞言仍是搖頭。

沈抱塵撓撓頭道:“莫非小王爺天資聰穎,開始讀《春秋》、《周易》了?”

小孩兒出神了好半天,目光一直追隨著庭院裏兩個傭人的身影小時在照壁後,才轉過頭來,嚴肅的麵容瞬間換上了童真的笑容:“先生,你說的我卻不懂,其實我還……不怎麽識字。不如你從頭教我吧。”

沈抱塵一塄,旋即釋然。想這孩子生在王府,錦衣玉食,一生無憂,且身為宗室,也不可能有什麽大作為,前幾任的先生怕也是和自己一樣,敷衍了事,騙錢走人而已。當下他又輕鬆不少,把那好不容易從心底搜刮出的一點學問放回去,順口問道:“你有什麽想學的?”

小孩兒歪坐在小椅上,還不及沈抱塵的大腿高,聞言又是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我想問,‘你’和‘我’究竟有什麽區別呢?”

這話問得奇怪,幾分童真裏又帶著一些說不出的詭異,沈抱塵卻沒有辦法一笑而過,隻得道:“這個問題問的好,你覺得呢?”

小王爺的眼前一亮,他最是喜歡思考這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但府中雖然奴仆眾多,平日裏卻鮮有人願意留心這孩子的奇怪想法,不是覺得無稽一笑而過,便是口中敷衍心中隻覺在應付小孩子的胡思亂想,此刻竟有人誇他想的好,小娃娃不禁大喜,忙不迭地將自己的思考一湧而出:“你叫我為你,我卻叫我為我,那我和你究竟哪個是你,哪個是我呢?我又和你有什麽區別呢?比如以乳娘看來,她是我,你是你,完全不同,可是從我看來,你們兩個都是你而已,隻有與‘我’不同,才有意義,所以你們或許是一樣的,但其實又不一樣……”

小王爺已經七歲,口齒完全清楚,但說話顛三倒四外加車軲轆話繞著說,不一刻便讓人頭疼,沈抱塵卻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偶爾點點頭。

小王爺越說越興奮,突地看了眼窗外道:“其實這不是我的區別,隻是你們之間,‘你’和‘我’是不會一樣的……比如,先生可知道,昨天府裏丟了東西?”說著他突然跳下凳子,匆匆朝外跑去。

門外正好有兩個仆人經過,其中一人沈抱塵卻認得,乃是收了賄賂,引他進府的外府管家鄭壽。昨夜突然發現寶物失竊,王府主管朱平震怒,沈抱塵潛在暗處細細觀察朱平與鄭壽的神情,發現這鄭壽甚是可疑,心裏正打算一會兒抓空去探究一番,卻不知這小孩子要搞什麽動作。

卻見小王爺匆匆跑過,二人慌忙停下施禮,卻見那小王爺拉著另一人說了句什麽,又啪嗒啪嗒地跑了回來,坐回椅子上,眼睛烏溜溜亂轉。

沈抱塵看得一頭霧水,隱隱有些不對勁的感覺,但看著那孩童無邪的臉,卻一時又問不出話來。他心內沉吟,突地想起一事,問道:“沈某想看看小王爺的書法筆力如何,小王爺可否寫上幾個字讓沈某看看……嗯,就寫小王爺的名字吧。”說著話,他自己都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次番前來,準備萬全,府內事項也都事先打聽清楚了,但這麽重要的一件事居然忘了問。此刻自己已經糊裏糊塗做了一天先生,卻還不知學生姓甚名甚,隻好此刻趁亂補救一下。

小王爺嘻嘻一笑,答道:“我沒有名字。”

沈抱塵一愣:“啥?”

小王爺笑道:“先生竟然不知麽?我的名字還沒起呢。”

沈抱塵一頭霧水,正待再問,卻聽外麵人聲鼎沸,隱約有爭鬥捉拿之聲,心內一動,卻聽小王爺道:“果然不錯,‘我’和‘你’的確是不同的。”

沈抱塵不及多想,隻道:“你且休息。”說畢徑自走出院子。

安平郡王與皇室的血脈已經隔的很遠,屬於人走茶涼,故王府占地並不大,從書房的院落出來轉過一個甬道,便見前方地上鮮血淋漓,卻空無一物,也已無人圍觀。

沈抱塵順手拉過一名衛士,問道:“出了什麽事?”

那衛士認得這新來的先生,便道:“昨日府中不是丟了東西麽,據說是什麽七竅玉玲瓏。”

聽到“七竅玉玲瓏”五個字,沈抱塵心內一震,果真丟的是此物!?

卻聽那衛士續道:“原來卻是外府管家鄭壽和管庫房的秦顯兩人合謀做的。這兩人也算大膽,據說那七竅玉玲瓏是王爺年輕時從外帶回的寶物,多少年一直放在庫房裏從來沒人動過,他倆想必以為偷了出去也沒人知道,卻不料昨日朱總管突然問起這七竅玉玲瓏,登時露了餡。”

沈抱塵心內更是惕然,哪兒有這麽巧的事情,突然之間所有熱都對著玉玲瓏有了興趣?莫非……

衛士接道:“要說也怪,這東西丟了的事雖然被發現,但二人一時也未必會露餡,誰知道可能是分贓不均吧,他們方才竟然在這裏吵了起來,登時把事情揭了出去,吵到後來更是動了刀子。那鄭壽一刀下去,看那秦顯出氣多進氣少,多半是不能活了。唉,這是何必呢。”

沈抱塵歎了口氣,雖然具體情形不知,但他心內不禁隱隱想到,這二人猜疑的根源,和方才那小王爺的幾句話脫不了幹係。

那個孩子……

那孩子的心機真的如此深沉?昨夜在朱平麵前鄭壽的不合情理處,自己能看出,別人自然也能看出。方才那小童的詭異舉動之後就是這場猜疑和殘殺,讓他實在無法不覺得,那將二人拉入地獄的繩索,卻是被不足七齡的小童悄悄繞上的。

雖然一切顯得如此荒謬,歲應該還有更合理的解釋,比如那二人沒想到這麽快被發現故而慌亂不已,比如方才那孩子不過跟他們說了句無關的話罷了……但沈抱塵心內最深處的直覺卻強烈地告訴他,不是的!沒有別的解釋,一切都是方才那孩子不知一句什麽話引起的。而那孩子所做一切,不過是想去證明他的一個突發奇想……而已。

不需要去思考太多細節,這小小的設計和自己這些年經曆過的那些詭謀比起來,實在隻是個小把戲而已,本不值一提,但一想到這一切不過出自一個七齡幼童的突發奇想,就算是曾在大風大浪中漂泊多年的沈抱塵仍是不禁感覺到背後一寒。

不願再多想,沈抱塵問道:“鄭壽呢?”

衛士道:“自然跑不了,總管正在親自審問。”說著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他不可能不招。”

回到書房,那小王爺仍舊乖乖坐在椅子上,臉上卻掛著一絲本來決不該出現在七齡幼童麵上的詭異笑容。

沈抱塵歎了口氣,走到他近前,思忖了足足半晌,卻不知該說什麽,隻得一聲歎息。

小王爺道:“‘我’和‘你’是兩人,兩人不同,心即不同,要是一個人做,估計就不會這麽早露餡了……不過早晚還是會被朱總管抓到就是了。這場戲好看麽?”

沈抱塵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實證”,半晌後方搖搖頭道:“這不是戲,那些不是伶人,事情過了,也沒法再重新演過。”

小王爺跳下椅子,急了一些,一腳踩在自己的外袍上,護衛都在外頭,攙扶不及,沈抱塵也完全沒有攙扶的意思,小王爺登時摔了個滾地葫蘆,剛換的衣服頓時又滿身塵土。

雖然近一年來沈抱塵最怕的便是孩子的哭聲——完全被那個一天哭個不停的寶寶給嚇怕了——但這時他真的希望能聽到一聲哭泣,希望看到這看起來粉雕玉琢的七歲幼童像一個普通孩子一般,摔疼了躺在地上撒潑打滾,哭他個稀裏嘩啦。

可惜沒有,自己怕起身來,小王爺渾不在乎地拍拍身上的灰,幾步跳到沈抱塵麵前,一雙不帶任何雜質的眸子盯住沈抱塵看了半晌,方才道:“嗯,你果然特別。我跟你說,我一直在想,我去戲台,就能看見戲,我揮揮手,便隻能看到空****的戲台。同樣的,我睜開眼睛,就看到這個世界,我閉上眼睛,整個世界就不存在了……你說,它們有什麽區別?”

沈抱塵隻能反問道:“你覺得呢?”

小王爺的眼眸中沉澱出那絕對不屬於這個年齡的光芒:“我眼前的究竟是什麽?究竟是我存在於這裏,還是這裏存在於我的眼裏?或許有一日,我該試著,能不能把這世界推倒……如果它真的屬於我的話,應該可以的,就像這樣。”

那目光中有絕對不應該屬於一個孩子的、狂熱的光芒,幾乎讓沈抱塵不敢對視。

李老板的慶祥茶館已經在這個小小的縣城裏開了三十年,風雨無阻寅時三刻開門已經成了這座封閉小城用來計算時間的一項指標。所以,當今天早上熟客們發現那扇木門沒有按時打開時,驚疑自然不可避免地蔓延開來。

知道卯正時刻,那廳內還是沒有絲毫動靜,一名食客終於按捺不住,用力推了一下關的嚴絲合縫的房門。

房門應聲而開,茶客和急匆匆趕到的王府侍衛頓時驚訝地見到,一個空空如也的大廳。

小王爺半個身子趴在書桌上,下半張臉被書桌遮住,隻露出一雙烏漆漆、充滿好奇的眼睛,還緊緊盯著沈抱塵的一襲白衣。

沈抱塵今日心情大好,笑道:“小王爺今日想學點什麽?”

小王爺的身子不動,抽了抽鼻子,奶聲奶氣道:“聽說展侍衛他們撲了個空,那收買鄭壽偷七竅玉玲瓏的茶館老板已經畏罪潛逃了。”

沈抱塵看了看這七齡孩童,笑道:“你倒十分關係著事兒。”

小王爺嘻嘻一笑道:“總管說他們是畏罪潛逃,就此結案,我倒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那張老板一個小小的茶樓老板竟然收買得動我家管家,實在蹊蹺。你身上好奇怪的茶香味。”

最後這句突如其來,沈抱塵久經江湖,自然不會被這小孩詐出話來,麵色如常道:“我例好喝茶,可惜一向囊中羞澀,如今在王府倒有了口福。偷盜這種瑣事總管自會處理,小王爺還是專心讀書吧。”心下卻是暗自驚訝,自己昨夜趁亂取利,神不知鬼不覺,但在茶樓潛伏半夜,身上終是染了些茶香,早上回來未及盥洗,不料這小孩兒竟心細如發,這點兒破綻都被察覺。

小王爺嘻嘻一笑道:“先生身上的香氣濃鬱,想是炒治的徽州鬆蘿茶,我們府裏一向嫌這類炒治的嫩茶香氣太豔,從來不用的。”

沈抱塵微微搖頭,心道不知自己這算不算陰溝裏翻船,卻聽那小王爺並不追問,忽地轉了個話題道:“我看那張老板非是潛逃。”

沈抱塵順口問道:“何以見得?”

小王爺跳下凳子,幾步跳到沈抱塵麵前道:“聽說那茶樓整個被搬了個空空如也。自來潛逃隻聽說帶金銀細軟的,卻從未聽過竟然還有人有閑心將全套桌椅板凳一起帶走了。”

沈抱塵不禁笑道:“你才多大,也說‘自來’兩字?老氣橫秋的。那小王爺覺得真相為何?”

小王爺聽到前麵一句話,小嘴一撅眼看就要翻臉,聽到後麵的問話臉色才緩和下來,自信滿滿道:“那茶樓地處偏僻,仿佛是躲著什麽一樣,絕非普通,能買通王府管家也定非偶然,現在也不是畏罪潛逃那麽簡單,最合乎情理的推測是……昨夜那裏曾有過一場廝殺。”

沈抱塵的左眼皮不禁一跳,這孩子看起來帶著稚氣,一旦侃侃而談,想法雖天馬行空,卻不得不讓人歎服。

小王爺見沈抱塵不語,嘻嘻一笑,接續道:“先生,誰和誰廝殺暫且不提,但想必十分激烈,所以桌椅板凳都給打碎了,那些人又不想讓人知道曾經有過廝殺,所以才不辭辛勞地把桌椅板凳都搬走了。嘿嘿,就像……就像我前天自己做的糖葫蘆不好吃,怕人笑話我,就在後院挖了個坑把糖和山楂都埋起來,一樣的道理。”

聽到最後一句,沈抱塵不禁莞爾:“小孩子卻哪兒來這麽多胡思亂想?要不我教你如何做好吃的糖葫蘆才是正事。”

小王爺卻不理他的打岔,一雙眸子隻緊緊盯著沈抱塵,可惜沈抱塵古井無波的表情讓他失望了。這七歲的孩子首次體味到一種類似挫折的感覺——這個人,和他以前所遇到的那些讓他隨意擺布的弱小者,是不同的。

這前所未遇的冷靜自若反而激起了孩子的爭勝之心——他自然不會這樣放棄。

仿佛沒聽到沈抱塵的話一般,小王爺喃喃自語道:“好有意思。他們究竟為什麽要偷王府的東西呢?夜半的廝殺又是什麽原因?是內訌,還是黃雀在後,又是誰如此想掩飾這場衝突,而且居然有能力悄無聲息地遮蓋現場?”

猛地抬起頭,仿佛挑釁一般,小王爺看向沈抱塵:“先生,你可願幫我解清這些疑惑?”

沈抱塵長歎一聲。這一聲歎息悠長卻低沉,小王爺一時也忘了饒舌。

沈抱塵蹲下身來,正好對上小王爺的眼睛,良久方道:“你既然稱我為先生,我自然應該教你些什麽。”

小王爺絲毫不怯地看向沈抱塵:“請先生賜教。”

沈抱塵忽地一笑:“我突然發現,蹲下來,在你這個高度看出去,很多事情和平時看到的是不一樣的。”發完這沒頭沒腦的感慨,不待小王爺開口發問,沈抱塵的臉色漸轉嚴肅,“從我的高度或許看不到很多你能看到的樂趣,但你要記住,你的眼睛,可能也看不到很多本該看到的危險!”

小王爺笑道:“哦?”

沈抱塵搖搖頭道:“你很聰明,你的智慧讓我驚歎,所以我相信你能聽懂我的話,但我也知道,你會不屑這些話,但我還是要教你。記住,你所看到的,不論是弱小還是強大,都並非這個世界的一切,而你所依仗的,無論是權勢還是你的智慧,也並非永遠能將你庇佑。你所知所學,不如你想象中的廣博,這個世界,在你這個高度看不到的成人世界裏,存在著許多需要你敬畏,需要你閃躲,可能威脅到你的危險,就像在你更幼小的時候不知道鋒利的寶石美麗之餘也會劃破手掌一樣,在你所極力探索的世界裏可能存在同樣美麗但致命的陷阱。”

“你是與眾不同的,但這樣的不同隻是因為你是一個獨立的人,而並非你真的擁有危險之外的豁免。誰也不可以隨心所欲。我相信,你的智慧足夠讓你認清什麽是危險,什麽不應該去做。我想要教你的是,敬畏你的恐懼,遠離那些讓你戰栗的所在。如果你想去探索這世界的本源,等你更大一些,擁有更多保護自己的力量再去吧。”

這樣一長段晦澀的說教,聽得七歲的小王爺眼睛眨呀眨的,一言不發。

直到沈抱塵講完,這孩子沉默良久,方開口道:“你那麽想做那件事,並不是為了畏懼危險,卻又為什麽不去做呢?”

這話突兀,卻恍如一塊巨石在沈抱塵古井不波的心內激起巨大的漣漪。為什麽呢……

沈抱塵收斂心神,勉強笑道:“你在說什麽……”卻連自己都知道,語氣中的虛弱之意是絕瞞不過那孩子的,索性轉口道,“你倒知道得多,卻又是從哪兒分析出來的?”

那孩子一語道破沈抱塵心內的隱私,本自雀躍,卻見沈抱塵不過略一沉吟,已恢複常態,不禁有些失望,道:“沒什麽分析,我感覺出來的。”

沈抱塵搖頭道:“這世上不光隻有‘危險’可以阻止你做事,當你長大就會發現,還有很多讓你敬畏、值得你敬畏的東西,比如天道,比如人情。”

小王爺聽得有些似懂非懂,隻道:“有這許多羅嗦,做人還有什麽趣味?你敬畏了這麽多,可能抵消你心裏因不做而產生的後悔麽?”

沈抱塵沉默良久,方緩緩道:“若心有良知,則心是你第一敬畏之物。”

恰更露聲響,沈抱塵笑道:“小王爺去休息吧!”站起身來,轉身離去。

那孩子望著沈抱塵的背影,嘴邊流露出的微笑竟帶著一絲陰鷙,喃喃自語道:“你不說的事情,我也會看清楚的,隻要我找到他們……剛才我還有一個分析沒有說,那些人若真已經潛逃了,又何必費力掩蓋爭鬥過的事實呢?”

好香的酒。

沈抱塵翻身下馬,將馬韁徑自交給上來招呼的店小二,邁步走入那飄逸著三裏外就能聞到香氣的酒樓內,口中兀自讚道:“好酒!”

他費盡心力混如安平郡王府,為的便是那七竅玉玲瓏。昨夜漁翁得利,事已成,自然沒什麽理由再冒充什麽先生。可是早上不走,現在卻走得如逃命一般,想起自己的狼狽,沈抱塵不禁暗暗自嘲。

他早上本準備悄悄離去,卻鬼使神差竟有些放心不下那個孩子——那個叫了他一天先生的孩子,所以他和那孩子又呆了一個上午,一番對於危險的詮釋雖是有感而發,卻也是他煞費心思給那過於聰明的孩子留下的一份人生教誨。沒想到孩子的童言無忌卻如利針,一舉刺破了他心內的隱疾,饒是他的道心已然幾達通明之境,仍是無力承受,現下的情形倒接近“落荒而逃”四個字了。

一路疾馳不下百裏,已出了安平郡,沈抱塵才稍微平複了些許,恰好聞到這獨特的酒香,久好杯中之物的他一聞便知這是天下難尋的好酒,當即下馬入店,順便讓馬兒也歇息一下。

他一身雖隻是月白布袍,但是王府之物,用料做工自是一流,那店夥計一看便知非富即貴,當即殷勤招待,在前頭引路賠笑道:“客觀必是好酒之人!我們一醉樓不敢自誇,可這醉不歸酒也算是咱們的招牌了,多少人千裏迢迢隻為來此喝上一杯。”

沈抱塵微微一笑,順手將稍有些歪斜的長凳拉正,邊坐下邊吩咐道:“上四個小菜,另外再來……再來一個小菜。”這話說的繞口,那夥計一愣,仍是點頭應是,靜候下文,卻聽沈抱塵道,“就這樣吧。”

夥計在這行做了十數年了,也算見多識廣,心下覺得怪異,麵上卻絲毫不露,當即躬身應是,大聲報著菜名轉身離去。

店內賓客盈門,旁邊桌邊一個長衫秀才模樣的年輕人忍不住開口道:“這位兄台,醉不歸酒天下聞名,更有特異之處,隻能在這酒樓方圓半裏內飲用才有那獨特的醇香。我看兄台也是好酒同道中人,難得經過此處,竟不嚐上一嚐,實是遺憾啊。”

沈抱塵方才突然改口,乃是因為坐下時不經意間看到櫃台前懸掛的酒牌,那醉不歸酒竟然標價五兩紋銀一碗。這實在是天價了!雖然可能物有所值,但他在王府隻呆了一日,落跑時實在不好意思攜帶酬銀,此刻有些囊中羞澀了。

他暗自苦笑一聲,口中敷衍道:“好酒尚需好心境,我此刻心有所思,卻怕耽誤了這美酒的驚豔。”

那秀才未等答話,一個沉穩的聲音在沈抱塵的身後響起:“好一句耽誤了驚豔!兄台,可否拚個桌子?”

沈抱塵心下一凜!那聲音毫無預兆地出現在自己身後,以自己見微通明的功力,事先竟完全未有所覺。

沈抱塵所習練的婆娑世界心發最重心境知微的修煉,以沈抱塵的曠世奇才,更已達到纖塵不染的至真境界,雖然那人並沒有踏入自己身邊三尺的婆娑世界之內,但能騙過自己的五感突然出現,一身武功放在江湖上怕也隻能用驚世駭俗來形容。

心下凜然,沈抱塵臉上絲毫不顯,也不回頭,隻沉聲道:“請便。”

那人轉身坐下,看上去麵容普通,身材也不甚高大,卻不知為何,任何人一眼看上去,隻感覺到一個詞——威猛!不過一身普通的青布長衫,穿在他身上竟有百戰鐵甲的感覺。

再仔細一看,那人其實已不甚年輕,最少也有五六十歲,隻不過他的神情、他的姿態,讓你絕對無法將“老人”兩個字和他聯係在一起。

沈抱塵心下微動,已有些猜到此人是誰,但既然他不說破,自己也就裝做不知罷了。

那老人手上拎著一大壇酒,重重朝桌子上一放,道:“兄台可否賞臉共飲?”

酒是好酒,甫一入喉,便隻覺一股熱辣如火般侵襲如腹,整個人似乎要燃燒起來一般,可是在那燃剩的灰燼內,卻反而品出一絲醇香。

老人一碗酒也已下肚,連聲倒:“好酒!美酒隻能奉英雄。兄台你可知道,當今天下,誰可稱英雄?”

沈抱塵暗哂,卻也感興趣這人究竟想做什麽,當即道:“關中左鋒,出道以來劍試天下近三十年不曾一敗的無敵高手,聲勢以直逼當今天下第一高手白蓮教主許雲鴻,可稱英雄?”

老人搖頭道:“左鋒世家出身,做事瞻前顧後,守成有餘開拓不足,空費一身武功,算什麽英雄?”

沈抱塵道:“如此,白蓮教主許雲鴻,中興白蓮教,十方殺伐,天下驚懼,可稱英雄?”

老人道:“剛不可久。白蓮崛起之速,怕隱著敗落之禍。那許雲鴻胡作非為,無非為‘野心’二字,梟雄隻稱或可,怎稱英雄?”

沈抱塵道:“蜀中唐門宗主,遊說天下,合江湖之力力拒白蓮,可稱英雄?”

老人笑道:“你也隻說‘宗主’二字,連姓名都不必提。唐門一脈,家族的力量早已淩越了個人。姓唐的出不了中規中矩的英雄。”

沈抱塵道:“江南玉清如何?”

老人哂道:“玉家偏安狹隘,鼠目寸光,何足掛齒。”

沈抱塵起初不過敷衍,此刻卻有了興趣:“不知兄台以為,當今天下,誰是英雄?”

老人一擊桌子,臉上卻首次現出疲態:“亂世無英雄,隻出得梟雄。所謂英雄,往往成了亂世的第一批祭品,這乃是人間第一的悲哀。當年天下看似平和,實則內憂外亂,神州隨時有亂離之虞,群雄一時束手。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冷眼等這世道傾覆,偶有心者,仍不免諸多牽掛,瞻前顧後不敢多行一步。可就在世人本以為天下已無英雄時,不料有人一劍驚天,彗星般出世,竟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行人不敢行之事,成人未料及之業。後更不居功不自傲,悄無聲息隱遁江湖。這等行為,實在稱得‘英雄’二字!”

沈抱塵默然無語,心內卻是一陣刺痛。那些痛,為什麽每次提起還是一樣的疼?

老人接續道:“英雄立世,強絕武功,無上心機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卻是要有一股氣——雖千萬人吾往矣,寧百死而不悔!當日蒼生何辜,但那麽多豪強隻敢靜觀,隻有那人拔劍而起。隻憑這一點,我便服他!我的心願便是如此,我要說出來,我佩服他!”

老人站起身來,不顧眾人駭異的目光,大笑而去。

沈抱塵終於長歎一聲,最後一杯酒下肚,舉步下樓。

長街上車水馬龍,沈抱塵牽過自己的馬,心頭警訊突現,驟然將心神移到路邊那兩個閑談的路人身上。

“……被擄走的是安平郡王府的小王爺,你想想這賊人膽子有多大?”

“郡王府?那王府守衛必然森嚴,賊人怎麽得手的?”

“聽說隻有一個賊人,卻長的三頭六臂,丈二獠牙,從大門口進去,一路殺人無數,一個人將整個王府護衛打得落花流水,硬生生搶走了小王爺。”

“啊?那不是妖怪?”

“聽說那人……那妖怪強行擄走了小王爺,躲在方寸山上,要王府那一百萬兩銀子去贖人,否則便要撕票。啊呀……”

沈抱塵麵色不變,緩緩回轉身體,朝來路行去。

【第一課 危險】

方寸山。山名方寸,但絕非隻有方寸之地,卻是壁立千仞,奇峰怪石,雲深不知處。

在最深幽的所在,那雲霧之上的山峰仿佛遙不可及,隻一條比一人還窄的棧道,環繞在光滑如鏡的山峰上,盤旋著深入雲霧中。

誰也不知道當年為什麽會有人在絕壁上開鑿這樣的一條細窄小路,更不知道為什麽盤旋而上,即將到山頂時又突然斷入雲海。

而小王爺,此刻就站在這小徑的盡頭。落腳處寬窄不過三寸,以那七齡稚童的腳站在上麵,仍有些許鞋尖露出石外,更要命的是,那地麵竟然是微微朝外傾斜的。任何人站在上麵都需全神貫注地控製著自己的身體不敢稍有懈怠,怕隻要稍一失神,立時就要跌入眼前的萬丈深淵。

那小王爺卻搖頭笑道:“有什麽好怕的。你明目張膽地闖進去,想來是不怕別人看到你的樣子了。那你不妨告訴我,你是誰呢?”

這時,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現在小王爺的眼中。

仿佛是這百霧旋動著凝結成了精靈,那白色的身形並未絲毫攪動籠罩在山巔的白霧,正是做了他一天師父就卷鋪蓋逃跑的沈抱塵。

小王爺正在自己跟自己打賭誰會先開口喝問時,年輕人已忍不住先喝道:“沈抱塵,你果然來了。”

沈抱塵麵不改色,歎道:“你辛辛苦苦派人跑到一醉樓去給我送信,我怎能不來?”

年輕人跨前一步,山峰上仿佛靜止了千萬年的雲霧竟似被這一步扯動,聚散旋轉不休,轉眼間更濃更沉。這詭異的年輕人簡單一步,竟有扯動風雲之力。

年輕人喝道:“你真的敢來?今日定要你命喪我手!”

沈抱塵微微一歎:“師……教主讓你來的?”

這一句問話卻沒得到回答,那年輕人再踏前一步。雲霧已沉沉壓到了半山腰,濕漉漉的宛如實體般撲向那一襲緩步上行的白衣。

沈抱塵搖頭道:“自然不是……派你來的。教主怕還是叮囑過你,離我遠一些?這且罷了,我倒有些奇怪,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年輕人聽到後麵,嘿嘿一笑道:“這可要感謝你的好徒弟了。”

沈抱塵道:“我徒弟?”說著目光掃向那全神觀戰的小王爺,一見到這七齡稚童身處極險之境,竟是絲毫不見驚惶,心下稍安。

年輕人哈哈大笑:“你藏在王府,倒是讓我意想不到。我本隻是來此辦事,倒跟這安平王有關,可惜你這徒弟太多事,不知怎麽猜到我們躲在徽商會館內,跑來想要詐我。哼,連小小孩童也敢小看我麽?我不過三言兩語就已問出,你竟然躲在府內當起了教書先生。沈抱塵,你躲了這麽久,今天,在這裏,上天入地,你,和我一戰!”

沈抱塵搖頭道:“何必!”

雖然看不到年輕人的正麵,小王爺卻驟然覺得那人的怒火猛地上升。

年輕人再踏前一步。

可風雲變幻仍然絲毫無法影響那一襲悠然的白衫,沈抱塵仍踱步而上,似慢實快,已到了年輕人身前不及一丈。

年輕人大喝一聲,第四步跨出,同時一拳朝下擊出。

雲開霧散。仿佛這絕頂高峰之上盤桓千年的繚繞雲霧瞬間被那年輕人的拳頭吸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瞬間化入那年輕人勢不可擋的一拳,朝前擊去。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小王爺仿佛看戲法一樣興致勃勃地看著眼前的二人對峙,一時竟忘了自身的安危。他在王府內也見過些所謂高手,聽侍衛講過些江湖的故事,自以為“見多識廣”,卻從未想到真正的江湖仍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就在方才,那年輕人闖入安平郡王府,竟是不費吹灰之力便擄走了自己,那一眾自稱在江湖上數一數二的護衛們竟是嚇破了膽,連攔都不敢攔。而現在,神秘莫測的沈先生又真的能對抗這神魔一般的撲擊麽?

小王爺竟少見地有些關心起這個神秘的沈先生來。他自幼喪母,平日裏也鮮少見到自己的父親,在王府中雖然是予取予求,但他從不曾知道關愛是何情何物。那年輕人神魔一般的力量嚇破了王府眾人的膽,他本已覺得不會有人來相救,可方才那一襲白衫出現在雲霧之間,他竟有些從未體驗過的、感動。

天地隨心一念轉,誰也不能阻擋年輕人這必殺的一拳,因為此刻,天地已與他結為一體,結成了他的世界。在他的世界裏,又有誰能是他的對手?

風流,雲轉。

七歲的小王爺自然不知道,他初入江湖所見到的第一場決鬥,便是真正絕頂高手之間的對決。放眼天下,超過眼前二人實力的高手,屈指可數。

所以,他抬手揉了揉眼睛——這孩子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

或者,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夢境?

就在那仿佛要貫通天地的一拳擊至沈抱塵身前三尺處,一切似乎沒有變化,但一切,又似乎突然都變了。

仿佛諸神瞬間收起了恩典,有仿佛方才的雲開霧散不過是一個錯覺,小王爺完全看不清,那漫天雲霧究竟是如何在瞬間又鋪滿了整個世界。

這一刻,孩子嘻嘻地笑了起來。雖然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先生似乎是勝了。而證據就是,那襲白色的布袍已經越過了年輕人的身側,漫步朝上走來。那悠閑的步速沒有絲毫的變化,甚至他還好整以暇地彈去了一絲落在身上的塵土。

看著猶自有心嘻笑的小王爺,再看看腳下傾斜狹窄的小路,沈抱塵道:“不怕麽?”

小王爺停住嘻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有什麽可怕的?王府的屋簷比這個還要窄,還要陡,我依然如履平地。”

沈抱塵難得地笑笑,仿佛故意要嚇唬孩子一般道:“可是從房簷上摔下來,有侍衛接著你。從這裏摔下去,就沒人能夠接得住你了。”

小王爺竭力作出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最“高深莫測”的樣子:“所以說,陡是一樣的陡,隻要我不怕,無論站多久也不會摔下去的。”

沈抱塵似乎已經忘了身後還有那猶自發愣的敵人,也不急著將孩子救出險境,反而饒有興趣地道:“道理是不錯的,可你怎麽才能不怕呢?”

小王爺作出一副自負的樣子來:“我隻要告訴自己,我會飛,我掉下去也能飛回家,自然就不會怕了。”

說著一拍自己的肚皮,“我……”

驚變乍起!

一道劍光驟然裂裳而起,擊破眼前那飛揚的雲霧,直直刺向沈抱塵的麵門。與此同時,一股狂瀾自沈抱塵的身後湧來。

沈抱塵暗自喟歎一聲,左手一緊,小王爺手中的長劍刺到一半已經頹然落下。

止住小王爺的突襲不過一瞬間,沈抱塵一個旋身,卻已無法像方才一般輕鬆地擊退那自下攻上的年輕人,隻得揮拳迎去。

一聲轟然巨響,隨著這白蓮教新一代兩名最傑出高手的正麵對決,整個山峰都仿佛在隨之顫抖!

沈抱塵身形不動,卻見對麵那年輕人借這一拳之力倒飛而退,在轉角處的懸崖上借力一蹬,旋即以更快的速度飛回,又是一拳擊來。

一拳接一拳,年輕人好容易搶得先機,便回轉得一次比一次更快,拳勢一次比一次更猛,轉眼間已和沈抱塵對了三拳。到第三拳時,沈抱塵山嶽般沉穩的身形終於晃了一晃。

裂!

這小路本就狹窄逼仄,更淩空而起,如何禁得兩名高手如此對決,三擊之後,沈抱塵隻覺腳下一空,那岩石已開始寸寸斷裂,轉眼間裂至三尺之外,他忙右手朝峭壁上一扣,整個人吊在壁上。

年輕人不驚反喜,英俊的臉上滿是狠厲,絲毫不顧腳下即將無立錐之地,反而將身形一展,再次如鷹擊長空,揮拳而至,竟是要和沈抱塵同歸於盡的打法。

沈抱塵腳下已無處立足,左手還提著個孩子,隻靠右手五指如鉤,視那岩石如豆腐一般,扣住岩壁定住身形,眼見年輕人再次攻來,已再無法騰出一手迎敵,心下一橫,左手一抖,已將那孩子高高拋出,同時握拳迎上!

又是一聲巨響,年輕人駭然隻覺一股澎湃莫禦的巨力湧來,整個人再也無法控製身形,極速倒飛而去。正驚駭間,隻覺腳下一沉,竟已腳踏實地。原是那沈抱塵的一拳竟將他恰好送到三丈外的小路未斷處。

沈抱塵一拳擊退年輕人,左臂輕轉,恰好接住下落的小王爺,右手一用力,而人也朝那三丈外的落腳處掠去。

二人先後站定,年輕人麵如死灰,一言不發,想是自知無幸,不肯多發一言。

沈抱塵將小王爺放下,冷道:“是哪個配方?”

年輕人冷笑道:“這孩子既然是你的徒弟,我怎會給你解藥?你叛離聖教,我雖殺不了你,但焚心露的配方千變萬化,你縱有通天之能也解不得,今日,我就要讓年的徒弟跟我一起死!”

沈抱塵搖頭道:“你也未必有解藥。焚心露在教中雖不曾被禁,但你竟下在一個七歲孩童的身上,隻憑這一點,便是取死之道!不過你不曾譴人在這裏設伏,也算你的一份驕傲,所以今日你隻要說出是哪個配方,我便不殺你。”

年輕人冷笑,思忖片刻道:“好,我告訴你,是天字十七辛。”眼見沈抱塵不語,知他仍有猶疑,一咬牙補道:“我以蓮主之名為誓!”

沈抱塵聽他立誓,心下方定。要知白蓮教徒最重蓮主之誓,那焚心露雖然霸道,但隻要知道配方,卻也有人能解。當即點頭道:“你去吧。”

雲霧越來越濃了,空氣中的水仿佛都能被肉眼看到一般,打濕了沈抱塵的衣襟。沈抱塵皺了皺眉頭,低頭看向那自始至終未發聲音的小王爺,心下卻在想如何善後。

小王爺發呆了半晌,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隻哭得涕淚橫流!

他一向自負聰明,隻覺天下從無為難之事,卻不料方才狹路斷絕,命懸一線,在空中無依無靠不過才短短一瞬,在他覺來卻恍如百年。種種的恐懼,終於在這一刻發泄出來,腦袋裏想了多少事情也沒用,隻能如普通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他隻覺眼前一人蹲下,淚眼望去,沈先生正撕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以後我來教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