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幹淨得讓人感覺,似乎老天爺趁夜出動了所有屬下,把整個天幕裏裏外外都清洗了一遍。
太陽羞紅的臉龐慢慢爬起。整個湖麵被映成一片冶紅。
玉彤兒已經看呆了,愣愣道:“我從來沒看過如此美麗的日出。”古衝冷然站起身來。看著那慢慢升起的太陽:“多看看吧。估計以後都沒機會看到了。”
玉彤兒一愣,古衝方才省起這話實在不怎麽吉利,但也不解釋,隻道:“你沒覺得,從昨天起,這景色有些太美了麽?”說畢。不再開口,全部神識似乎都貫注於那漸漸爬升的太陽。
光芒四射,太陽瞬間躍出了湖麵。
古衝忽地大喝道:“心生萬物,五感盡是阻心之賊。以心識之,破!”
一道比陽光還要耀眼的劍光在小舟上**起,仿佛要效仿後羿神弓,射下那初生的朝陽。這一劍凝結了古衝全部的精氣,似乎從出生到此刻,他就是在等待著發出這一劍。
玉彤兒不及驚呼,就聽一聲脆響,那仿佛刺向虛空的一劍竟似刺中了上道無形的屏障,緊接著便是一片奇異得讓人齒酸的聲響。
但這一切都不及玉彤兒看到的更讓她吃驚。
周圍的一切仿佛都不一樣了。那是什麽樣的感覺?仿佛你正在欣賞美景,驟然,一麵銅鏡橫亙在你麵前,你能看到的,隻剩鏡中的景象。
那銅鏡,卻似乎沒被磨好,一時間,方才那讓人驚歎的美景不見了,眼中剩下的隻有模模糊糊的倒影——破破爛爛的蘆葦叢圍著一片髒兮兮的水域。這強烈的對比讓她幾乎驚呼出聲。
這又是什麽陣法?竟能到如此地步。
一聲大喝傳來:“小心!”緊接著,那射日般的劍光驟然轉向,擋在玉彤兒的身前。
玉彤兒抬眼看去,又看到一幅想象不到的畫麵。
——古衝退,疾退,邊退邊舞劍。劍光之間,卻見紅暈點點。
那是鮮血,古衝的鮮血。
沒有敵人,仿佛那敵人是虛空,是無形的魔鬼。古衝一個人,退,舞劍,身上不斷無端地崩裂,傷口鮮血飛濺。
江湖兒女決不怕死,但這詭異的情形卻把玉彤兒嚇得不輕,甚至忘了尖叫。
驟然,古衝身形一頓,劍光瞬間暴漲,卻再次轉向,一劍刺向水下。
仿佛這一劍刺中了某種洪荒巨獸,玉彤兒隻聽見一陣仿佛發自九幽的嘶吼,似乎整個水域都在隨之震動。
劍光一閃,一人被扔在船上,一身黑衣,被鮮血混雜著湖水浸潤,看不清麵容。
緊接著,古衝飛身而至,落船時一個趔趄,幾乎立足不穩:“鬼塚七頁島?”那黑衣人聞言大驚,勉力抬頭,用半生不熟的漢語道:“你的,什麽人?”
方才一場大戰委實凶險,古衝險勝,此刻傷勢進發,再也站不住,委倒下來:“果然是你,當日在戚將軍手下逃脫了性命,居然還不悔改,跑來這裏興風作浪!”
黑衣人雖然被製,麵色卻依然狂傲:“你的,能破我陣法,我佩服,但你打不贏我們。馬上,我的雇主就到了,到時,你們一起死了死了。”
古衝搖搖頭道:“怕你等不到了。我問你,那三十萬兩白銀你們藏在哪裏了?肇極又在哪兒?”黑衣人竟是扭頭不理。
古衝大怒,正要用強,卻聽玉彤兒輕聲問:“那陣勢,已經破了?”
古衝點頭:“不錯。這水破陣法是靠水力結合日光,惑人五感,其實是一種幻術。幸好我在武當專研‘識’字決,以心為法,方能破了這陣。”
玉彤兒左右看看,奇道:“你說陣已破了,那為什麽我看東西還是灰蒙蒙的?”
古衝忽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似乎認識了玉彤兒後,他笑的次數越來越多了:“那是因為,這世界本就是灰蒙蒙的。你昨日到現在看到的美景,不過是為了惑你五感而造就的幻象而已。大小姐,回到現實來吧。”
玉彤兒聞言一愣,正要說話,忽聽水聲響動,戰船的聲音遠遠傳來。黑衣人鬼塚七頁島大笑:“教主的來了,你們,死了!”
古衝和玉彤兒對視一眼,心知此刻怕是再無僥幸。白蓮教高手如雲,別提天下第一高手許雲鴻,就算隨便來一個護法堂主什麽的,怕就能輕易地殺掉二人。
戰船越發近了,古衝勉力一笑:“大小姐,對不起,把你拖進來。”玉彤兒卻是一笑:“想留遺言,先看清楚了再說。”
古衝勉力拿起長劍,護在玉彤兒身前,遠遠看去,卻見戰船形態不似倭寇,卻也不是禁軍船隻,心下疑惑叢生。緊接著,一個聲音遠遠傳來:“彤兒!”聲音一起,震得整個湖麵似乎都跟著顫抖不停。這份內力,當真駭人。
玉彤兒站起身來,扶住古衝搖搖欲墜的身體:“放心,來的是我家的戰船。看來倭寇的雇主,已經拋棄他了。”
根本沒有銀子。
頑固的倭寇終於明白,自己一方的大勢已去。眼見玉家和禁軍的船隊合流,四處追繳著逃跑的倭寇,鬼塚七頁島臉上的狂傲終於撤下,低頭認輸。
據七頁島所言,自己一團是被白蓮教雇傭,在此處搶奪賑災銀兩的。但直到搶過銀子,才發現,那些裝銀子的箱子裏不過是一堆石頭,一兩真貨都沒有。眾人自然不會隨便相信這番話,但仔細查驗過倭寇巢穴後,的確尋不到銀子的蹤跡,而出事後禁軍和玉家的封鎖甚強,若說匪徒已經把銀子運走了,也絕無可能。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一時讓所有人都想破了腦袋。
此後,霍驚雷白去處理白蓮教刺殺徐同之事,而玉家和古衝則整整找尋了三天,終於放棄,隻留下一些屬下繼續尋找,其餘人紛紛撤離。
夕陽。古衝站在小舟上悵然若失。
三日前,他便是在這個時候悄悄潛入這閻王灘,隻為了尋找摯友的下落。幾番生死較量,目的沒有達成,卻讓心裏多了幾分牽掛。
“想什麽呢?”玉彤兒的倩影飄飄而至,俏皮地看著他。
古衝笑笑,不言。
“我知道你不願多說。但我有話對你說。”
“我告訴過你,我是逃婚出來的。但後來,我仔細想想,其實我並不是為了逃婚。”
“那天,爹爹告訴我,家裏給我定了親事,是唐家京城十九房二公子唐孟生。我根本不知道這唐孟生是什麽人,我隻是很氣,自己的終身大事居然就這樣被家裏草率決定了,所以才逃了出來,又遇到了……你。”
“但後來,我卻漸漸想明白了。我生氣並不是因為這門婚事,我更在乎的其實是家裏人似乎都不關心我,包括我爹、我娘,他們永遠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永遠有數不清的大事要做、我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兩三次。甚至連我的婚姻大事,爹爹居然也隻是交代了一句而已。”
“所以,那日,我看到他們竟然請到那少女來找我時,我的氣便已經消了。你還不知道吧,她可是白衣侯的手下,江湖上最可怕的人物之一,連爺爺不到萬不得已都不願招惹到她。而爹爹能請動她,不知要欠多少人情,付出多少代價。所以,我看到她的時候表麵上好像很害怕,但其實內心裏很是高興。如果不是因為……因為你,我隻怕當時就跟她回去了。但因為……你,我決定暫時不回去,我要繼續陪你走完這一程。”
“那時如果她要強行帶我回去,我們是擋不住的,可沒想到,她隻是給了我一枚玉家特製的信號彈,並告訴我,當我覺得需要家人幫忙的時候,就使用這個。可我心中清楚,一旦用了這個,我便隻能跟隨家人回去,再也不可能見到……你。”
“當我們陷入倭寇創出的絕陣時,我明白該用這個了。鄱陽湖是玉家地盤,裏麵潛伏了倭寇玉家竟然不知,必定會在江湖丟一個大大的臉。我終究是玉家人,不能眼看著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我發出了信號,召來了玉家的戰船。”
“現在,我要回去了。唐家會在下月十八下聘,在那之前……我等你。”倩影劃過月色,隻留下慢慢**漾的波紋。
偌大的一個鄱陽湖似乎隻剩了一個人。
“古公子,古公子。”聲音不絕傳來。
古衝身形不動,內力操縱下小舟緩緩轉向。
來人身高八尺,一身便裝,卻掩不住軍人氣質。古衝認得,這是肇極的親信——禁軍教頭湯遜。
古衝心下一動,**舟過去,不及開口。湯遜急急道:“古公子,終於找到你了。”
“可是肇極命你找我?”
“不錯,肇將軍命我到鄱陽湖通知你到古龍口相聚。誰料我路上失馬,耽擱了一日,到了湖邊才知道你已入湖。我找了數日才找到你。請公子趕快隨我去古龍口吧。”
古衝又驚又喜:“肇兄無恙?那賑災銀?”
“倭寇中了我們的暗渡陳倉之計,災銀安然無恙。不過我也不知它們在何處。我們還是趕緊去和肇將軍會合吧。”
小船靠岸,古衝忽地省起一事:“湯兄,還須陪我繞個圈,我要去一趟漢陽。”湯遜急道:“此刻事態緊急,不知古兄究竟有何事?”
“我要去放一個人。”
原來鬼塚七頁島被玉家擒獲時,供出那日的青衫人的確與白蓮、倭寇都無關,不過是一個路人,被他們設計來做幹擾。但受自己所托扣押青衫人的禁軍卻不知此事,自然仍舊扣押著那人不放。此刻,古衝就是想起此事,想要去通知禁軍,同時向那受到無妄之災的青衫、人賠罪。
湯遜聽得詳情,道:“如此確應該去一趟,但若是繞一大圈,怕要耽擱不少時日。”
古衝沉吟半晌,心知肇極的計劃被大為耽擱,若再延遲,怕有變化。南方災情嚴重,早一日得到賑銀便能救不少性命。而青衫人那一邊,禁軍雖然尚不知真相,但玉家早晚會通知他們。而且青衫人乃是唐門子弟,禁軍自然不敢為難,而且他失蹤久了之後,唐門也會派人尋找,與禁軍交涉要人的,兩相抉擇一番,去漢陽實在不是急務。
古衝當即道:“算了,這事禁軍自會處理。你趕快帶我與肇兄會合。”
晚了!
古龍口根本沒有肇極的蹤跡。據客棧老板說,就在他們趕到的前一夜,那沉默的客人已經退房離去,臨走留話讓他們到湖廣布政司見麵。
古湯二人不敢怠慢,急急趕去。
誰知湖廣布政司內發生了大事,白蓮教刺客蓮於壽宴上力戰霍驚雷,一刀斬下徐同的人頭。而在這一場騷亂中,誰也沒看到肇極的人影。
於是,八十萬禁軍總教頭肇極從此便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再沒現身江湖。在朝廷的記載裏。肇極為保衛賑災銀,英勇犧牲,災銀最終還是落入了白蓮教手中。但古衝卻知道事情決不是這樣。
肇極在,白銀也在,隻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古衝不願去想,也許一切都隻是肇極設下的謎局,而他的目的其實是為了私吞那一大筆財富,所以他和湯遜瘋了一樣尋找肇極的蹤跡。
四年來,他的足跡踏遍了神州。尋找肇極,尋找失銀!
最初的目的已然變了,他不再是為了那批賑災銀兩,不再是為了災區百姓,而是為了好友的清名——好友在自己心中的清名。
可惜直到今天,他依然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