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頭!身後一隻不知名的鳥雀被這轉身的風聲驚動,怪叫著劃過視野。

寂靜無聲,雖然知道兄弟們其實都在這小穀中,隻要一聲呼哨便可聚集,但不知為何,此刻顏芷煙竟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這片密林、這個小穀,乃至這個天地間,都隻剩下自己,隻有自己的心跳聲為伴,隻有自己一人行走於其間。她不知道,其實這種感覺,叫孤獨。

顏芷煙名門出身,可以說自幼是被捧著長大。藝成後甫入江湖便跟隨了自己傾慕的大哥,聚集了這一群兄弟,聚嘯山水中,行俠天地間,哭過笑過,傷過痛過,愛過恨過,但在一眾兄弟的環繞中,她從沒體驗過這一瞬間的感覺。沒體會過這種沁入骨髓的,孤獨。

為什麽?顏芷煙想不出理由,或許是不願想出那些理由,那些讓她在麵對眾兄弟時仍感到不可抑製的孤獨的理由。

她想起了一個曾經聽過的故事——幽暗的叢林裏,一群誤入其中的豪客,一個個被暗藏的敵人獵殺,直至最後也沒人能看到恐怖的敵人……

顏芷煙隻覺手心沁出了細微的汗珠。恐懼悄悄纏繞住她的心髒。

就在此刻,左側一聲輕響,顏芷煙大喊一聲,轉過身來,滿把扣著的金針便待發出,卻聽一個低沉的聲音道:“是我!”“三哥?”

白夜緩緩自林中走出。

日頭漸漸西移,倦鳥一隻接一隻地飛回。一片片陰雲浮上天空。

和顏芷煙並肩走在回程的路上,白夜一如既往的沉默。顏芷煙一時也想不出什麽話說,二人便這樣靜靜地走近兄弟們的宿營之地。

白夜驟然開口:“老七是死在自己人手上的。”語音不高,聽在顏芷煙耳中卻不啻驚雷:“你說什麽?”

“老七屍體周圍雖然有劇烈打鬥的痕跡,看上去像是在搏鬥後敗亡的。但我仔細看了老七的傷口。他身上有兩處致命傷,一處傷及肺腑,一處割斷喉管。第二處暫且不說,第一處傷痕乃是從脅下三分處刺入。此處有兩臂護佑,一般在很難被刺中,且老七的傷口光滑平整,毫無破裂,顯是毫無掙紮。”

“若說正麵對敵,能一招刺中這等要害,且讓老七毫無能力反抗,隻怕白蓮教主親至,或是白衣侯出手也做不到,秋聲振更是不可能。那便隻有一種可能。在麵對我們自己兄弟時,老七會毫不防備,所以被一劍斃命!”白夜的聲音並不高,卻似乎帶著一股讓人心髒都凍徹的寒意。

說話間,二人踏入營地。顏芷煙隻覺得身體似乎都已不是自己的,隻是在那兒愣愣地聽著,不願去咀嚼話中的含義。待走到一個角落裏坐下,白夜的聲音略微壓低:“雖然我不願承認咱們瞎眼看錯了人,但我相信,那天秋聲振說的並不是虛言恫嚇,咱們兄弟之中,確實藏著一個敵人。”

顏芷煙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麽反駁白夜。

不是真的,你那是胡亂推測。我們兄弟中絕不可能有敵人。我們可是生死與共的兄弟啊!想想無數次的共醉狂歌;想想燕山血戰幸存之後相互攙扶著站立起來的微笑;想想那一次又一次舍命護衛彼此的情誼;想想麵對強敵時大家一起喊出的“生為兄弟,不離不棄”;想想……

無聲的呐喊,有無數的理由可以來駁斥白夜的推測,但顏芷煙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也許隻因為她自己的內心深處,也存了一點點的猜疑。

一點點就夠了。猜疑這東西隻需紮下一點根來,就可以慢慢長大,在你不知不覺間纏繞滿心靈的每一分空隙,到你驚覺時,已經完全被它俘獲。

顏芷煙耳邊聽著,隻覺得白夜的話似乎正從某個縹緲的時空悠悠傳來,絲毫沒有真實感。“我相信兄弟們,所以更不能容忍背叛。我一定要親手把他揪出來,為老七複仇!”

白夜的感情似乎也稍微平複了些:“這件事我隻對大哥和你說了,其他人我都信不過。大哥依然不信兄弟們會有叛徒。我一個人也要把凶手揪出來,你日後要自己多加小心。在事情未查明前,誰也不能相信。可惜沒能在現場找出太多線索來,唉。”說畢轉身欲走。

顏芷煙的神思依舊茫然,順口問道:“你為什麽會信任我?”白夜一愣,旋即回身,陰**:“因為隻有你沒有可能。七弟是被刀劍殺死的,咱們兄弟中,隻有你的武器是度魂金針,不用其他長兵刃。”

顏芷煙雙手抱著膝蓋,俏麗的容顏毫無血色,雙目無神地在營地裏掃動:二哥淩霄盤膝坐在篝火邊,正全神貫注地翻弄著正在燒烤的野雞;四哥欒景天一如既往陰沉著臉隱在陰影中;三哥白夜說完那番話後便一直獨坐一旁,不知在想些什麽……少了活潑爽直的七弟,營地一下子就冷清了下來。

難道、難道真的有一個兄弟,利用了彼此之間珍貴的信任,把手巾的鋒刃刺入了毫無防備的七弟?隻要稍一想這種事情,顏芷煙便感覺到一絲眩暈。

究竟是誰!二哥淩霄?這個永遠起居豪奢、揮金如土的貴公子?這個武功奇詭、智略過人,卻隱藏於大哥陰影下的青年?

四哥欒景天?這個陰沉冷酷,可以一劍刺殺垂死七弟的劍客?永遠用理智算計,被大哥稱為兄弟之腦的高手?這個永遠不讓一絲感情外露的怪人?

還是,白夜?三哥白夜。他主動告訴你疑點,但又焉知這不是他挑撥離間、製造恐慌的手段。焉知他會不會也在對別人說:“顏芷煙很可疑……”

仔細想想,兄弟中誰的麵目最模糊?準的過去最不為人知?準的存在最容易讓人忽略?

——自然是三哥。

江湖人崇敬一蓑風雨任平生,津津樂道淩霄豪奢灑脫的作派,驚異於欒景天竟能讓白衣侯親口稱讚“謀略無雙”,忌妒魔刀豐十一小小年紀便取得的武功成就,甚至也流傳著顏芷煙醫道通神的傳說。就連同那“英年早逝”的五哥,都一並是江湖人口中的傳奇。

但誰知道白夜呢?誰知道他做過什麽?大家提起來,最多是:“哦,白夜啊,七兄弟的老幾來著?哦,對了,我見過他們的大哥……”白夜的年紀比之淩霄還要小著幾月,卻總給人一種飽經風霜的感覺。提到過去,他總是一句“很普通”便帶了過去。每當醉酒,他也總是在邊上清醒地看著這群似乎比他要小許多的兄弟們胡鬧,如同是一位看顧著小兄弟的大哥:

——或者說,像注視著自己獵物的獵人?

顏芷煙猝然一驚,自己怎麽會想到這些?難道不知不覺間,那猜忌真的已經開始生根?

天色愈發陰沉了,烏雲越壓越低,似乎已經直直逼到人的頭頂。此刻,心亂如麻的少女分外想念自己的情人,那個她唯一還能無條件信任的人。大哥,你在哪啊?環顧四周,大哥卻不知去了哪裏,還沒有回來。

一滴雨點正正落在顏芷煙的額頭上,冰冷的觸感讓她精神一振,忽地就想起些事來。

白夜方才說現場沒能找出更多線索。不對,現場應該還有線索:

——腳印。

當日大家悲痛於七弟之死,而且都先入為主地以為凶手是秋聲振,所以誰都沒有細想。但如果凶手不是秋聲振,那他既然和七弟交過手,一定會在現場留下痕跡。

雖然經過了眾人的踐踏,但隻要仔細查看,分析七弟的出招情形,也就不難辨認出那些敵人與七弟交手時留下的腳印。而這,便可能是最終足以證明一切,或者,推翻一切的證據!

幾點雨滴慢慢連成了線,墜在嫩葉上,旋即又從不堪重負的綠葉上滑下,落在沉思的少女身上。

顏芷煙驟然起身。不能再等了!她本打算待任平生回來,再一同去勘察現場,可眼見大雨將至,而任平生依舊未歸,若是再不去,待雨下過之後,那真是什麽痕跡都沒了。咬了咬下唇,顏芷煙終於還是沒能下定決心另找一人陪自己過去——也許白夜所說的話真的起了作用,此刻除了任平生,她不敢相信任何人。

也罷,就自己去!眼見眾人未加注意,顏芷煙輕輕挪移,消失在夜幕之中。

任平生背靠著一棵合抱粗的巨樹,雙目微閉,靈感借由草木之靈,一時間近乎提升到另一個等級,周遭三十丈內,蟲鳴草動,盡在心中。

可惜沒用,任平生暗歎一口氣,收了功力。還是找不到那不安的來源,那種似乎潛伏在濃密夜色中,嘲弄著、窺探著自己的不安源頭。

任平生有些疲憊,緩緩閉上了眼睛。如那日的噩夢重現,驟然之間,那種詭異而恐怖的不安又一次強烈地浮現在他腦海中。似乎有一個神秘的聲音正在呼喚自己,又似乎是一個微弱的生命在朝自己呼救。

那種感覺如此強烈,任平生猛地站起身來,憑著那一股直覺飛身朝著不安的源頭搶去。

顏芷煙小心地繞過那一片猶自淒紅的草地。

斷斷續續的小雨似乎有變大的趨勢,顏芷煙深知時間不多,當即低頭,仔細辨認那已經被多人踐踏過的腳印。世人隻知道度魂針顏芷煙美豔絕世,醫術通神,卻甚少有人知道,她幼時曾師從她的三舅公,那時六扇門的第一追緝高手,雖未大成,但對於追跡辨蹤也有自己的獨到之處。

像此刻,且不說草叢已經被踐踏得不成樣子,單說曾經在此處交手的兩人,都是蹬萍渡水的輕功高手,就算是好好的泥地,也未必會留下一絲印記。但在顏芷煙眼中看來,去掉那些亂七八糟的腳印,剩下的印記卻清晰地顯示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

去推測七弟究竟是如何被殺的,對於顏芷煙來說實在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她愣愣看著那些淩亂的腳印,卻又硬生生把眼淚逼回雙目——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豐十一的腳印比較重,尤其是受傷後,印記明顯。而另一人的腳印卻輕得不可思議,雖經過顏芷煙用六扇門秘法顯跡,卻仍隻是輕輕的一點,甚至當他身在激烈搏殺之中也不例外。而其來處更是毫無一點痕跡。

豐十一的魔刀神技即使放眼整個江湖,也算是頂尖武功。麵對這樣的高手,搏鬥中要分神去控製腳下力度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想來就算是白衣侯親至,怕也不會如此托大。

那麽事情就很簡單了。來人有必須掩蓋痕跡的理由——顏芷煙苦笑,一切線索越來越清晰地指向那個她不願接受的現實。

“嗯,七弟在這裏停下,然後敵人出現突襲,七弟且戰且退,退到這裏,那人沒有追擊,之後七弟突然受襲倒下……”憑著那淡淡的痕跡,顏芷煙慢慢拚湊出了當日事情的大致輪廓。

“不對,這枚腳印有問題。”顏芷煙喃喃自語,“敵人自右方現身,可七弟的腳印卻是左方略深,還有扭曲的痕跡,顯然是先轉向左方,然後又強行轉回右邊……”

顏芷煙驟然興奮起來。右方毫無痕跡,難道說線索其實在左方?

撥開雜草,往前走了幾步,赫然山石混雜,草越來越少,而前方三四丈處更是戛然而止,竟是一處斷崖。

山石林立,不見一絲泥土,更看不到什麽痕跡。顏芷煙卻不慌不忙,左手斜斜舉起火把,身子彎下,沿著一個特定角度朝一塊塊的山石看去。

在斜射而來的火光照耀下,從這個角度看去,赫然能瞧到看似鏡麵般光滑的石壁上有著無數亂七八糟的痕跡。待連續看到第三塊巨石時,顏芷煙一聲歡呼,一枚完整的腳印在火光下若隱若現。那狡猾的敵人顯然未曾想到,石頭上也會留下腳印,留下暴露自己行蹤的秘密!

顏芷煙正待細看,驟覺一股勁風自左方襲來。那股勁風未到,帶來的風壓已經吹起伊人的衣袂。風聲咆哮著,毒龍一般朝著顏芷煙奔至。顏芷煙一觸那風壓便知這一擊絕非自己所能抵擋,當即一個倒翻,身子一個輕巧地翻轉。那勁風緊緊貼著她的發髻飛過,帶起的勁風壓得她太陽穴一陣疼痛。

好強的力度!顏芷煙定睛一看,那“暗器”卻隻是一截樹枝。一截無比普通的樹枝,在敵人手上竟有著如此威力。顏芷煙無暇驚異,卻聽風聲又起,竟又是兩截樹枝同時襲來。

顏芷煙的武功在兄弟中算得最弱,但得益於身為女子,輕功卻是甚強。但那兩根樹枝來勢太快,而且位置恰好堵住她動作的死角。當即她一個旋身,躲開了第一根,另一根卻再也來不及躲避。顏芷煙無奈之下右手一探,一枚長金針握在手中,硬碰向那毒蛇般的索命樹枝。

金針出手,瞬時金光四射,而且淡淡竟如有一層青煙籠罩在金針和握著它的玉手之上,正是顏芷煙家傳、由醫道人武道的絕學“煙羅度魂”。

針枝相交,一聲悶響,樹枝堪堪轉向,顏芷煙卻隻覺虎口劇痛,右手整個麻木得仿佛脫離了身體。“煙羅度魂”本是靠刺穴揚名的武技,這等硬碰硬的對抗實非顏芷煙所長。但那暗影中的敵人竟然能給一枚暗器賦予這樣強大的內力,武功之高也足以讓人驚懼了。

不及慶幸,顏芷煙驟然警覺,自己被這強大之力向後一擊,竟然已退到崖邊。一聲輕呼,左腳後半腳掌已然踏空。未及多想,又是一枚鬆枝飛至。

雖知敵人意在逼自己落崖,但這鬆枝來勢實在太快,角度又極其刁鑽,恰好封死顏芷煙邊側的躲閃之路。此刻別無選擇,顏芷煙隻能一個空翻而起,躲開這第三根樹枝。

若是在平日,那敵人暗器功夫雖強,卻也威脅不得顏芷煙。但此刻她身在崖邊,這一個空翻,身子已經大半落在崖外。

此刻,隻要那敵人再發出一枚暗器,阻止顏芷煙落地,顏芷煙必定無力抵擋,隻有落崖一途。眼看斷崖下雲霧繚繞,不知有多深,若掉下去必是個有死無生之局。顏芷煙一時萬念俱灰,難道這裏就是我的葬身之所麽?

忽然,她隻覺身子一定,雙腳竟已踏上實地。不知為何那暗影中的敵人竟然沒有乘勝追擊。

顏芷煙踏前兩步,離開斷崖。那暗影中的敵人再沒有動作,竟似消失了一般,她不由得一陣疑惑,是什麽讓這恐怖的敵人中止了攻擊?而她的疑惑並沒有持續多久,驟聽一個聲音在身側響起:“顏姑娘,讓秋某送你一程吧。”

蓄勢已久的暴雨終於從天而降!

大雨傾盆,顏芷煙手握金針,縱橫的雨水絲毫無損她那天人一般的容顏,反而給她增添了一抹讓人憐惜的氣質。

如鬼魅一般,一襲白袍在暴雨中緩緩現身,雨點落在他身邊三尺便如碰上一層無形屏障般緩緩滑下。詭異的情形直讓人懷疑猶在夢中。

秋聲振的麵容依舊隱藏在鬥篷中,聲音自鬥篷的陰影下傳來:“想不到竟然是你先找到線索,猜出誰是內鬼沒有?本來我覺得你們若是能找到線索,這場遊戲才更加好玩。隻可惜老天偏偏讓咱們在這裏就遇上了。既如此,沒辦法,我隻好盡一盡身為上司的責任了。”

顏芷煙緊握金針,忽然一聲呼喝,縱身撲上,竟是先行搶攻。

秋聲振似乎也沒料到顏芷煙會主動出手,拔劍回**,同時道:“不錯,勇氣可嘉。不過你不用費力氣招呼同伴,離這麽遠,他們聽不到的。”

顏芷煙銀牙輕咬,也不答話,將功力運到極處,整條左臂竟都籠罩著淡淡青煙。金針縱橫刺攻,交織成一張金色的巨網,籠罩住秋聲振的全身要穴。

近身搏鬥,一寸短,一寸險。顏芷煙的金針。隻有不到一寸長短,近身搏擊自是大占便宜,故她一開始便搶到秋聲振身側。日前她已目睹過秋聲振瑰麗的劍術,自知武功有所不及,隻求能靠兵器之利多支撐一些時候,卻不料秋聲振竟毫不在意,瞬間讓她欺人了身邊三尺內。

金光暴漲,刺向秋聲振右肋天元穴。金針專破護身罡氣,而秋聲振的劍長無法回轉,顏芷煙一時間甚至以為這一針必中無疑。

卻聽“叮”的一聲,這一針竟刺在長劍劍尖之上。隻見秋聲振的長劍竟然奇異地從左脅下刺出,繞過身體,擋住了她刺向自己的這一針。

眼見如此奇詭的劍術,顏芷煙一時大驚,金針不停刺出。卻見秋聲振好整以暇,甚至連腳步也不曾移動,長劍總是能從不可思議的部位刺出,擋下金針的攻勢。

兩人對拆三十招,顏芷煙已信心盡失,自知與此強敵武功相差太遠,心靈失守之下,一個疏忽,被長劍點中虎口,金針脫手飛出。

秋聲振一劍擊飛顏芷煙的兵器,同時左掌擊出。顏芷煙噴出一口鮮血,頹然朝後飛去,恰恰落在一塊凸出崖外的岩石上,掙紮一下,再也無力爬起。

秋聲振長劍揚起,隻見劍光**漾,光亮竟壓過了在烏雲間狂舞的閃電,口中道:“就讓秋某送你一程!”說著匹練般的劍光擊下。

顏芷煙眼睜睜看著那一道夢幻般的劍光朝著自己擊來,卻已無力躲避。在這生命中的最後一刻,她心裏隻剩下最後一個念頭:

“大哥,你在哪兒……”

或許這世上真有奇跡這麽回事。

劍氣將將及身,顏芷煙甚至已可以感覺到那奔襲而來的劍氣中蓬勃躍躍的殺氣。

驟然,一股刀光刺入這劍光。

如果說那劍光如烈日橫空,似要灼千萬物,那這刀光便是春風拂柳,讓萬物複蘇。刀光淡淡,但卻恰恰直入那一劍的氣眼。

顏芷煙隻覺得死神般的壓力驟然消失,一道悠然的身影已守在了自己身前。終於趕上了,這不是夢。看著那寬闊的臂膀,雖尚未脫離險境,顏芷煙卻是心中一甜,隻覺得一切都沒什麽大不了了。

劍光一暗,劍氣竟發出嗚咽之聲,雖未能殺敵,卻似乎為終於遇到敵手而興奮。劍光流轉返回主人手中,隻聽秋聲振大喝一聲“好!”轉眼間劍光便以強過方才百倍的氣勢灼跟攻至。

刀光卻是一斂,仿佛那烏黑的刀身瞬間吸掉了周遭所有的精光,匆匆趕至的任平生緊握著手中長刀,麵對那氣吞山河的強大劍勢,隻是悠然地一劃。

那是天下之事無非了了的悠然,是算盡最後一步棋的成竹在胸,是一種力壓萬物無事可慮的坦**。

悼紅刀法第一式,斷雨。

秋聲振的劍光遇強越強,直有灼烤天地之勢,雨水瞬間被蒸發幹淨。它是孤傲的世間主宰,所經之地決不容他物的存在,似乎就連那飽含天地之威的閃電都要在這烈陽般的劍光下稱臣。

而任平生的刀卻似是在傾聽大氣流動的聲音,跟隨那悄悄經過的微風,尋找天地間本就存在的軌跡,以及逍遙飛揚於世間卻和萬物並行不悖的至理。刀鋒掠過,甚至不曾擊破一滴雨點。

刀劍相擊,卻不聞金鐵交鳴之聲。

一道劇烈的振動自兵刃交接處驟自爆開,二人腳下的落葉霎時被震得粉碎。

光暈隱去。二人二度交手,心下都暗暗佩服對方盛名無虛。方才雖隻一招,卻是損耗甚大,二人都不願再先出手,隻是默默思索製敵之策,一時竟成對峙之態。

驟然,一聲驚呼傳來,打破了這沉悶的靜默!

方才雙方一招對決,任平生沒忘了用內力護住倒地的顏芷煙,故雖然招式威力極大,顏芷煙卻毫發無傷。但她所躺之地乃是一處凸起的岩石長久日曬風化,已不甚牢靠,此刻被二人內力一震,竟自斷裂。顏芷煙一聲驚呼,直直朝著萬丈深淵墜下。

任平生大驚,不顧與秋聲振的對峙,回身向顏芷煙抓去。

此刻任平生背對秋聲振,全副心思都在顏芷煙身上,秋聲振隻要從他背後補上一劍,任平生不死也是重傷。可秋聲振卻絲毫沒有出手的意思,隻是靜靜看著這場變故。

任平生出手如電,終是慢了一步,指尖碰到那一襲羅裙時,顏芷嫻的身軀已然落下。

一般情況下墜崖已是凶多吉少,何況顏芷煙身受重傷,絲毫無力自保,任平生稍稍一愣,已驟然探出懸崖,雙腿一蹬,追隨顏芷煙的嬌軀跳下。

這一下可以說等同自殺,饒是秋聲振也是大吃一驚,快步走到崖邊一看——雲霧繚繞,飛鳥翩然,卻要到何處去追索這一列癡男女的下落。

一時不知該如何看待這瘋子般的行為,秋聲振站在崖邊,望著吞噬了一對情人的斷崖,竟有些癡了。

任平生飛身躍下,在這拚盡全力的一跳之下,下墜速度甚快,而顏芷煙卻是沿著崖壁滾下,沿途直被凸出的岩石雜草所阻,此消彼長之下,轉眼間任平生便趕上了那已無意識的嬌軀。

左手抱過情人,右手長刃疾刺,“錚”的一聲,釘在石壁之上。

任平生此舉雖然未及多想,卻也是唯一的應變之策,此刻既已接住顏芷煙,當即凝運全身內力,拉住那直欲脫手而去的長刀。全力傾注之下,長刀赫然深深刺入岩壁。

任平生的佩刀“石鏡”本就是絕世神兵,加之他竭盡所能,當真如無堅不摧一般,在二人巨大的下墜之力拉扯之下,竟是絲毫不見彎折。

然則這岩石卻禁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力量,當下,便見那經過多少年滄海桑田生出的頑石如朽木一般隨著長刀的下墜,被拉出一條深深的長痕。就連滿耳的風聲都擋不住這讓人齒酸的摩擦巨響。

眼見腳下雲團猶自彌漫,雖知這樣無助於阻止下墜之勢,無異飲鴆止渴,但若一撤內力,在二人下墜之力的拉扯下,長刀立刻就會折斷,那時兩人死得更快。故此雖然下墜之勢不得稍減,任平生卻不敢少運一分內力在刀上。

人力終有盡時,一旦內力耗盡,便是二人殞命之時。饒是任平生的武功、智計均堪稱江湖絕頂,可在這等絕境下,卻也是無計可施,隻能提運內力,但求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希望。

上天好像特別眷顧這群年輕人。正當任平生丹田內隱隱作痛,內力已損耗太過,一口鮮血將衝上喉頭,馬上就要支持不住的時刻,驟然,他的腳下閃現出一處黑洞洞的山穴入口。

那洞口斜斜向上,足容二人並行。任平生大喜過望,竭力一**,雙腳一點峭壁,長刀拔出,兩人翻滾著落入洞中。

我死了麽?顏芷煙隻覺得一股暖流在自己的經脈內流轉,那溫暖的生機一線線又回到了體內。我還活著?顏芷煙睜開雙眼,看到一雙正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的虎目。

“大哥!”顏芷煙驚喜地呻吟出聲。擔心、欣慰、焦急、釋然、解脫,還有許許多多連她也看不出的情感糾結在那雙虎目中,讓她感受到一陣陣的暖意。一時間,仿佛連那滿身的疼痛都已淡去。

“啪!”意料之外地,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顏芷煙臉上,她一時驚異得甚至沒有覺出那火辣辣的疼痛。

“為什麽不聽話,不是告訴你們,夜裏絕對不可單獨離開營地麽……”

自從顏芷煙相遇任平生以來,她這還是首次見到似乎永遠悠然自得的大哥聲色俱厲。更是頭一回挨了大哥的打,一時茫然不知如何應對。

“你知不知道,咱們差一點就死了?”任平生的語音漸轉低沉,“為什麽不聽話……”在這一刻,他不再是領袖群雄的俠者領袖,而隻是一個無比普通、為愛人安危惶急的男人。

顏芷煙忽地向前,緊緊抱住了任平生。

“對不起……”她在他耳邊喃喃低語,聲音低微得近乎蚊鳴。但她卻知道,他一定能聽見,他一定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哪怕隻是心聲。

三哥那讓人戰栗的一番話,那纏繞在自己心間、不斷折磨著自己名叫猜疑的毒蛇,那七弟被殺現場詭異的痕跡,那石頭上神秘的腳印,還有那在暗處襲擊自己、幾乎將自己置於死地的神秘高手……

原本從心底最深處遊離而出的猜疑、孤獨和恐懼,那隻能一個人承受的巨大壓力曾經幾乎讓少女崩潰,而此刻,卻似乎變成一件普通小事般讓她幾乎忘卻。一切隻因為——他在身邊。

沉默地聽著顏芷煙的訴說,任平生的麵色雖然在中間也曾數次變冷,最終卻恢複了一貫的悠然,這讓顏芷煙覺得無比心安。

“我們先上去吧。”聽完後,任平生隻是平靜說道,“相信我,也要相信兄弟們,想一想我們大家都是一道共同走過來的。相信我,我們兄弟之中,絕對沒有敵人。”

大雨已停,星光初露,篝火熊熊,火光籠罩著整個營地,卻似乎無法溫暖這群不安的年輕人漸漸冰冷的內心。

白夜背倚著山壁盤膝閉目而坐。此時此刻,大哥和六妹竟然夜半未歸,他似乎已經不放心背對著任何人。

欒景天依舊如往常一般蜷縮在陰影中,淩霄卻知道他根本沒有睡,甚至比往日更加清醒,隨時都準備拔劍——指向敵人或者指向兄弟?

無法忍受這詭異的氣氛,淩霄輕咳一聲道:“大哥和六妹還沒回來,我們是否應該去找一下他們?”欒景天不語,真如睡著一般。白夜眼也不睜,一口否決:“不行!你忘了大哥的話麽?一入夜絕對不許離開營帳。大哥武功蓋世,隻要沒有兄弟在他背後下手,沒人能傷得了他,咱們還是老老實實在這等著吧。”

聽到這近乎**的懷疑,淩霄不禁大怒,反唇相譏道:“咱們兄弟本來是同心抗敵、向無所懼的,就怕秋聲振派人意圖不軌,分散我們的戰力,對大哥不利,那就有些麻煩了!”

其實眾人都知道此刻說這些話實屬不智。如果真的某位兄弟是敵人臥底的話,說這些話毫無用處,隻能讓對方提高戒備,而若其實沒有這個所謂的敵人,那這等懷疑、這等形諸於外的猜忌則將在兄弟間刻下深深的傷痕,那可能是永遠都無法愈合的。

淩霄本來是最信任大哥判斷的,但是在這樣一個幽暗的深夜,夜色如猛獸般猙獰,強敵在暗中窺視,身邊的兄弟卻再也無法毫無保留地信任,而唯一能夠讓他感到安心的大哥又行蹤不明。往日所依靠、所信奉的一切似乎忽然都如冰山般消融。

環顧四周,饒是這些名動江湖的豪傑,也無法不讓自己的心慢慢被恐懼俘獲。

兄弟慘死的慘痛,對那暗中潛伏的敵人的戒懼,對此刻形勢的不知所措,對兄弟之情眼看就要遠去的惋惜,還有自己內心深處無法回避的自責,全部纏繞在一起,最終化成了深深的絕望。

這種時候,理智已變得無用,似乎如果再不把那不斷噬咬著內心深處的毒蛇釋放出來,也許不等秋聲振殺來,大家自己就已發瘋。

而猜疑的話題既然已打開,就再也無法收回。

也不須多說,白夜雙目一睜,冷笑一聲,不再答話,隻緩緩把腰間長劍解下放在膝上。淩霄也坐直了身軀,黑暗中卻看不到欒景天有什麽動作。霎時間,一股沉重的殺氣籠罩了整個營地。

踏入營地的任平生二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山雨欲來的凝重。

任平生盤膝坐下,顏芷煙緊緊坐在他身側。淩霄三人走來,看著二人那顯是經曆過一場生死大戰的形貌,一時都有些驚疑,卻相互看了看,沒人開口。這情形任平生看在眼裏,暗歎一聲,口中道:“大家坐吧,我有話要說。”

欒景天一如既往地埋身在山壁的陰影中。淩霄和白夜卻是微微一頓。還是淩霄率先動作,卻並不是如往常般坐在任平生左首邊,而是大步走過,坐在任平生右首側。任平生乃是右手用刀,若是發生危險,此處正是他最容易相救的位置。

想不到淩霄的戒心竟比自己還高,白夜嘴角沁出一絲冷笑,坐到了任平生對麵,離淩霄和欒景天都甚遠。他不知大哥一會兒要說什麽,萬一是揭露叛徒,那自己可不想做那人狗急跳牆的目標。

任平生歎了一口氣,目光緩緩掃過眾人。

三人隻覺得這目光宛若實質,壓在眾人那蒙塵的心間。一時間大家都紛紛低頭,竟有些不敢和這朝夕相處的大哥目光相觸。

任平生的目光最後轉向顏芷煙:“六妹,把你今天晚上查到的事情跟大家說一下吧。”

顏芷煙一愣。方才大哥已經說過不相信眾人中有叛徒,那此刻又何必讓自己說出疑點呢?這豈不是讓大家本就有了裂痕的信任更加雪上加霜?她心下雖然驚疑,口中卻依然緩緩把今夜的經曆一一道出,隻是落崖後的事情略過不提,隻說二人死裏逃生,沿斷崖爬上,再回到此地。

眾人聽著心下一陣陣驚疑不定。顏芷煙的一番話把所有人心中本來就已破繭欲出的不安和猜疑徹底釋放了出來。

大家都沒抬頭,隻是盯著眼前的地麵,但是所有人心裏都清楚,此刻去看別人的眼睛,看到的一定是滿眼的憤怒,還有殺機!每個人的耳朵都豎起,等待大哥開口,也等待著那或許馬上就要到來的廝殺。

任平生的語氣卻一如既往的悠然“大家有沒有覺得秋聲振離間的手法很高明?”說完這句,他的目光看向諸人,眼見無人接口,才又續道:“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說罷他站起身來,再也不看眾人,“老三守夜,大家睡吧。”

眾人一時隻覺少許驚愕,雖然知道大哥一向笑看風雨、淡然生死,但麵對如此嚴峻的形勢,他隻是如此寥寥數語便了,卻也出乎眾人意料。

不過說也奇怪,在這殺機四伏的氣氛下,這悠然的語聲,寥寥的兩句話,卻起到了不可思議、撫慰人心的作用。隻聽到大哥一貫不變的聲音,眾人便似覺得,自昨夜來便一直纏繞在心間的不安慢慢減輕了。

任平生緩緩轉身離去,顏芷煙起身追上,眾人卻猶自未動。方才大哥緊緊淡淡說了兩句話,卻似每個字都重重壓在三人的心間。恍然間,兄弟們經曆的往事似乎一幕幕流轉過眼前。

半晌,三人慢慢抬起頭來,在相互的眼中再也看不到一絲驚疑,隻剩下濃濃的歉意。不用多言,兄弟間隻要如此,便已足夠。

顏芷煙跟隨在任平生身後,低聲道:“這下好了,我還擔心……”卻見任平生不複方才的悠然之態,沉重地搖搖頭:“我本不該這麽做的。”

顏芷嫻一愣,就聽任平生沉聲道:“我這樣強行壓下大家的疑慮,已經近乎玩弄權術了。我不喜歡這樣,大家兄弟,本來應該開誠布公,把話說清楚的。”“但事情不這麽簡單。秋聲振這一手的確狠毒,猜疑一旦生根,就不會這麽容易消除。隻有盡快解決秋聲振,才能徹底解決問題。”

顏芷嫻狡黠地一笑:“有一蓑風雨任平生在,我們還怕解決不了一個秋聲振麽?”任平生默然不語,思量半晌才道:“六妹,有些事我沒有和他們說,是因為不敢再加重他們的壓力。我總覺得,在這山穀之中的人,不止我們兄弟和秋聲振。”顏芷煙聞言先是一愣,緊接著明白話意,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後脊升起:“你是說?”

“我總覺得,除了秋聲振,還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們,觀察著我們的一舉一動。而且這雙眼睛的主人比秋聲振更強大,更可怕,更不可捉摸。我甚至發現不了他的蛛絲馬跡,但直覺告訴我,有這麽一個暗中的敵人存在。”

顏芷煙不由自主朝著猶自黝黑的遠處看了一眼,打了個冷戰,趕緊收回目光:“會是什麽人?”任平生展顏一笑:“也許隻是我多慮而已。其實也許我也不該跟你說這些的,隻是近來發生的事情太多,有些事在心裏憋著我也會難受,隻能跟你說,現在就好多了。你多加小心便是。即使真有這麽個人,他什麽事情都不做也就罷了,若是他想做什麽,咱們兄弟也盡夠對付的。”

聽到“有些事情在心裏憋著我也會難受,隻能跟你說……”顏芷煙隻覺得心中一陣陣甜蜜,也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慢慢變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