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哪裏?
是地獄麽?
緩緩睜開眼睛。
我還活著麽?
映入眼簾的,是那一輪初升的旭日,以及幾乎奪取了整個旭日光輝的人。
那一襲白衣。
他隻是站在那裏,臉上依然帶著淡淡的笑意。
我勉力支撐起身體,四下打量。
這裏,是城外的一處小小山岡,白衣侯朱煌站在最高處,微微低頭,看著我,仿佛看著一出荒謬戲劇的最後一幕。
黃衣侍婢蟬兒仍舊跟在他身後的半步處。在他的身前,站著的是唐家大公子,唐仲生。
而他們腳下,毫無聲息躺著的,卻是那來虹日城尋仇、卻莫名被卷入這一切的刀客李懷戚。
除此之外,再無他人。
俯瞰小城,隻覺死一般的靜寂。
雖然無法看清,我卻能感到,一切都結束了,小城已然被毀滅。
也許我該大喊,我該發瘋,我該質問:“為什麽?為什麽我們付出了那麽多的努力,付出了那麽可怕的代價,卻依然不能阻止這一切?”
可我已經沒有任何力氣這樣做,也不想再做任何掙紮。
白衣侯抬起頭,轉向立在稍低處的唐仲生:“此地事情已了,你想必也從令妹的遺物裏找到了‘無衣’的配方,如此,就按照我們的密約,把它交給我吧。”
我驟然想起,不錯,白衣侯曾經說過,唐門的‘無衣’——這毀滅了整座小城的劇毒,正是他委托唐門所為。這麽說來,唐仲生和白衣侯此次遠赴塞外的目的,竟然是為了交接這毒藥?
唐仲生的麵色陰沉,緩緩自懷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道:“新月因此而死,這是世間最後的一份毒方。”說著,他突然雙掌一合。
唐仲生出手雖快,卻也未必快得過號稱天下無敵的白衣侯。就見那侍婢蟬兒雙目紅光一閃,正要出手,白衣侯卻是微一搖頭,蟬兒的目色頓時變回正常。
就在這一瞬間,唐仲生雙手分開,那奇異毒藥“無衣”的唯一毒方就此化成無數碎屑,隨風飄去。
唐仲生的聲音嘶啞:“此藥太毒,實在有幹天和。經此一事,我更知,決不可讓此絕毒流傳人間。”
白衣侯微微一笑,道:“你如此自作主張,不怕我追究你唐門麽?”
唐仲生的麵色微白,道:“此事是我唐仲生自作主張,與唐門無幹。若侯爺寬宏大量,我自當全力報償,侯爺若是震怒,我則會一力承當。不過即使侯爺執意追究,我唐門就此淪亡,我也不會改變初衷。‘無衣’實在不可在人間流傳,即使付我唐門一門之力,能避免將來無數生靈被其塗炭,也便值了!”他的語聲聽來雖然堅決,卻不見如何慷慨激昂。
白衣侯微微點頭,忽道:“也罷,你把你留下的那粒解藥給我,此事就此了了。”
唐仲生顯然未曾想到此事能夠如此輕易地解決,探手入懷,同時不解道:“侯爺如何知道,我還有一粒解藥?”
白衣侯微微搖頭道:“虹日城中包括段九霄在內,已然全城中毒,若你不是還留有最後的手段,可以救得了義妹雲翎,以你的脾氣,怕不早就衝出城去想辦法了。此刻雲翎已死,就煩請你用這顆解藥救一救他。”
他手上所指,正是躺倒在地上的李懷戚。
唐仲生思忖半晌,終於依言俯下身去,將一粒丸藥放人李懷戚口中,同時左手一拂,昏迷的李懷戚隨著一聲沉重的呼吸將丸藥吞下。
唐仲生抬起頭來,道:“無妨了。此人是侯爺的手下麽?”
白衣侯輕輕搖頭,道:“隻是既有過痛飲之緣,卻不想讓他就此白白死去而已。麻煩你將他帶到一個安全之地,隻告訴他,是你救了他便可。算我承你一個人情。”
唐仲生的麵色依舊沉鬱,彎腰抱起猶自昏迷的李懷戚,對著白衣侯深施一禮,回身飄然而去,由始至終未曾看我一眼。
黃沙慢慢止息,緋紅色的太陽已經露出了大半個身子。
那侍婢蟬兒突然開口道:“主人,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最後一人’已經死了,那些人卻還是毒發身亡了呢?”
雖然已經猜測到小城已變為死地,可此刻從她的口中得到印證。我卻似乎毫不在意,甚至心跳都不曾為之加快一點。仿佛這一切,都已經與我毫無關係。
我隻是靜靜地躺在那裏,等著那聲音慢慢灌入我的腦中。
白衣侯一笑:“‘最後一人’死了,但‘主’毒未解,所以他們都死了。”
蟬兒一愣,道:“沈源不是服食了解藥麽?”
白衣侯笑笑,不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此地凶案開始之時,那凶手依據城牆上的名字順序逐一殺人,為什麽殺到歐陽敘餘的時候,順序會變了呢?”
“那是因為,當時所有人都發覺了凶手殺人的順序和時間規律,歐陽敘餘被看守得十分嚴密,完全無法下手,所以沈源隻好臨時更換了順序。”
白衣侯搖搖頭道:“沈源為了這個計劃籌劃了多少年。城牆上血字示威自然是為了恫嚇城內的知情人。如果是為了這個目的,那無論如何艱難,也一定要按計劃殺人,這樣才有令人恐懼的威力。臨時改變殺人順序,那城牆上的血字豈不成了笑話,反而白長了別人的誌氣?若是隻想殺人,又何必多此一舉,隻要靜靜等待所有人毒發就是。”
蟬兒沉默良久,白衣侯接著道:“他們是如何發現沈源可疑的?”
蟬兒道:“因為沈源破戒食甜,他們根據主人的提示,推斷出沈源有必死的覺悟,方才找出真相。”
白衣侯道:“先不說這破綻太過明顯。你可曾想過,這‘無衣’之毒即使順利發作,中了‘主’的沈源,也是不會死的?”
蟬兒道:“這可能是,他即使完成計劃,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白衣侯微微一笑:“不錯,這才是此次事件的根本。既然他已經不想活下去了,又為什麽一定要把‘主’下在自己的身上?”
此言說出平淡,聽在我的耳中卻不亞於晴天霹靂。
轟然一聲,似乎一切都被倒轉了過來。
“沒有哪個下毒的人會願意把自己毒死,所以‘無衣’之毒有‘主’這一種,可以由下毒人自服,不會被傳播過於劇烈的‘毒’殃及。從這點意義上來說,‘主’相當於一種解藥,隻不過它還兼有引發毒發的功用。”
“從常識上說,一般人都會認為,下毒之人一定會給自己下‘主’,所以找到下毒之人,自然便等於找到了‘主’,這也是唐門一直以為‘無衣’的最大弱點。但其實,唐門中人竟然沒有想過,如果下毒之人也不想活了,那‘主’其實不一定要下在自己的身上,而可以下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像沈源,他就沒有把‘主’下在自己的身上。”
蟬兒出言反駁道:“可是,唐仲生滴血驗證的時候,不是證明了沈源和雲翎的血能夠融合麽?正是‘主’和‘引’的……”說著,她忽然恍然大悟般道,“我明白了,沈源給自己下的是‘引’,而給雲翎下的是‘主’。可是,那他之前是怎麽殺那些人的呢?”
白衣侯笑道:“‘主’可以引動毒發,所以毒發一定要是‘主’引發的,這才是沈源之前連續殺人的目的。不斷的殺人,為的其實是加深眾人的念頭:‘主’是下在了凶手自己的身上。可事實上,還有很多辦法能夠控製毒發的時間。比如,提前給某些人服毒。”
蟬兒恍然道:“沈源提前按照時間順序給這些人服下毒藥,然後才給全城人下的毒?所以這些人當時死去,並不是提前毒發,而是‘無衣’的潛伏時間到了?”
白衣侯道:“不錯,沈源計慮甚是深遠,他事先算好了眾人的反應,包括何時眾人會開始查究,何時會開始保護名單上的人物,何時會有人出城。所以才有了那名單上的故意錯亂,而正因為有了這錯亂,眾人會更以為是因為他們嚴密的看守,這才讓凶手無從出手,臨時改變了計劃,從而更堅定地以為,凶手自身帶‘主’,引發了幾人體內的毒性。否則,若所有人完全按照城牆上的順序死去,當眾人發現無法確定凶手時,怕就會產生其他的懷疑。”
蟬兒道:“可惜了如此精密的計劃,卻因為一場貪吃的破綻而導致了失敗。”
白衣侯笑道:“那真的是破綻麽?那隻是沈源的一場表演而已。若他執意要將計劃進行下去,隻要服食解藥後假裝順從即可。別忘了,他是‘最後一人’,隻要他不死,毒一定會發作。但他卻在服食解藥之後,當場自殺。”
“還有那所謂唐新月的遺書,你們不覺得也是一場笑話麽?唐新月也算是唐門難得的天才,若想要對城中人示警,難道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居然用那麽簡單的一個字謎告訴解藥所在和凶手的名字?而沈源又不是笨蛋,何況他也和雲翎一樣,自小知道孫夫子令紙張顯現墨跡的方法,如此推斷下去,這和他自己在紙上直接寫上‘沈源’二字又有什麽區別?”
蟬兒不解道:“難道,那遺書並不是唐新月寫的?”
白衣侯笑道:“當然不是,那是沈源自己留下的。他留下了如此之多的線索,想必是早已等不及雲翎找到他,來做最後的落幕了吧。”
蟬兒不服道:“侯爺憑什麽這麽肯定?”
白衣侯道:“其實沈源的內心也是無比矛盾的吧,不然他不會在最後的後招上留下這麽明顯的破綻。”
“你可記得唐新月父親的名字是什麽?唐門刑堂堂主唐畔!唐新月身為人女,平日寫字自須避諱,這是從小便形成的習慣,故而決不會在留書中用上那個‘畔’字的。所以這張紙條,隻能是沈源偽造的。”
他一歎道:“別人省不起也就罷了,卻不料連唐仲生都看不出這破綻,一慟之下人竟然會如此不清明,看來唐門明宗之爭,這位唐大公子的前途堪憂啊。”
蟬兒想起一事,道:“難道沈源早知道溶血尋人的方法?”
白衣侯點點頭:“不錯,唐仲生知道的事情,唐新月自然知道,則沈源肯定也知道。他故意留出破綻,然後服解藥後自殺,這是逼迫大家尋找‘最後一人’。這才是他最終的目的,否則若他隨意把‘主’和‘引’下在城中兩個不相幹的人身上,又有誰能找出他們呢?”
蟬兒喃喃道:“他費了如此周折,隻是為了讓大家誤以為‘最後一人’是雲翎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白衣侯一笑:“別忘了,他所有的怨恨都來源於那個嬰兒。也許他隻是想給這個城市最後一個選擇的機會,也許他隻是為了嘲笑虹日城的毀滅。究竟是為什麽,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忽然想起一事,身子一挺站了起來,看向站在那江湖頂端的白衣侯:“你在大廳的時候跟雲翎說了什麽?”
白衣侯依然在笑:“我自然是告訴她我的這些推測。同時告訴她,歐陽敘餘剛剛偷走了最後的一朵懷夢花,若想救全城人,需要盡快把它找到,並自己服下它。”
“所以,她不及和任何人說明便追蹤歐陽敘餘而去。她可能一直在找花,也可能找到花後一直沒敢下決心吃下去。她大概在想,如果我的推測錯了,這朵花還可以救一個人,救一個她寧願舍棄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的人。所以她一直在等你,直到她再也沒有機會咽下那朵花。”
我踉蹌著退後兩步,霎時間那無比恐怖的一幕重新在我眼前掠現。
那一劍,那鮮血,那蒼白的麵容和最後的一吻。
我究竟做了些什麽?
“你殺了她,隨著‘主’的身死,毒再無可解。全城人的命運已然注定。但你不同,你活了下來,因為你服食了最後的一朵懷夢花。”
我忽然想起,隨著那一吻,那流遍我全身的暖流和那撕肝裂肺的疼痛。那竟然是雲翎借著最後的一吻,將生的希望交給了我,交給了這個害死了全城人,也親手殺死了她的凶手。
我忽然想起一事,怒吼道:“你早就推測出了真相,為什麽,為什麽不告訴大家?為什麽就這樣冷眼看著我們……你為什麽要害死這一城的人?”我的聲音嘶啞,再也無力接續下去。
白衣侯的臉上竟然還帶著一抹淡定的微笑:“我為何要說?你們所做,又與我何幹?”
我愣愣地看著他,忽地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眼前是一片殘骸,這座生我養我、又最後因我而毀滅的小城。
漫天的風沙已然停歇,這三天排山倒海的天地之威也不能損耗虹日之城半分,但它終究,還是毀滅了。
但為何,我的心中卻沒有預料之中的大慟?
我愣愣坐在這山巔之上,不知道下麵該做什麽,也不想去思考。
太陽猛然掙脫了群山之力,整個兒躍上了天空。
驟然間,在西方的群山之巔,一道彩虹憑空而起,七彩的虹橋一端架在那遙不可知的遠方,一邊卻似正落在這小城的正中。
這便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絕景,虹日,也是這座小城的由來。
但絕景猶在,這小城,卻終究如同日下之虹,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