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遙遙看到那黑黝黝的城牆,我隻覺渾身一鬆,幾乎要無力地倒下。多虧雲翎一把將我扶住。

虹日城,我終於回來了!帶著懷夢花,帶回了希望。

肆虐的黃沙在我身上不知留下了多少傷口,好在那救命的希望——虛無縹緲的懷夢花,猶自好好揣在我的懷中。

今日的風沙比之昨日,猶要劇烈許多,若非我體內那強大的真氣至此未泄,怕是我和雲翎幾人都不可能回到這小城。

城牆上,隻看到一襲青衫遺世獨立,正是沈源遙遙望來。

看著這僅僅一天不見,卻已然恍如隔世的友人,諸人一時無言。

半晌,我勉強一笑,重重點頭道:“幸不辱命!”

沈源臉上的喜色一閃即逝,依舊是那副喜怒不形於色的表情,淡淡道:“我們,找到唐新月了。”

【TWO】

確切地說,是找到了唐新月的屍體。

這個我們目前最重要的線索,我們所寄予最大希望的一線光明,已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悄悄躺在小城的角落裏。

正如沒人知道雲翎的那個秘密據點一樣,我到此刻才知道,城中同樣不為人知的所在,絕對不止一處。

我們太熟悉這座小城,熟悉到隻會在那些平日慣常出入的所在搜索,所以,反而是兩個外人——段九霄和李懷戚,找到了這個隱秘的地方。

直到此刻,我方才對雲翎提議要這兩個外人加入,口服心服。

此刻,唐新月便靜靜地安睡在一座隱秘小屋的角落裏,麵目依稀和那日看到的畫像相似,猶存稚氣,卻安詳得可怕,安詳得……不像一個死人。

麵目如生,不見任何血跡,怎麽看都是中毒而死。

用毒之人終死於毒!

一陣無力感瞬間侵襲了我的全身。

下毒之人死了?

那我所做的事情還有什麽意義?

難道這個小城注定將要毀滅?

我提不起精神來聽他們講述具體的細節,也無力回答對於取得懷夢花過程的詢問,甚至不願意再去考慮將要麵對的一切。

而唐仲生,隻是愣愣看著妹妹的屍體,默然無語。

雲翎看著他,幾次張嘴,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最後轉過身來。大聲道:“未必是唐小姐下的毒!可能是凶手為了解藥,才殺死了唐小姐也說不定。”

不錯!也許,這一切不過是那狡猾、凶殘的凶手所為。

那麽說,我們還有希望?

這小屋子位於磨坊之下,屋內絲被玉枕、筆墨妝台,雖然看得出布置倉促得很,卻也是齊全至極。

一行人默默在小屋內搜索,不放過一點可能的線索。

找出凶手,誰殺了她?

那將是我們最後的線索!

突然,一個清越的聲音響起:“不用找了,九妹是自殺的。”

我們愕然抬頭,說話的卻是唐仲生。

不知道他如何能夠如此確定!眾人的目光一時都聚焦在這剛剛痛失至親的年輕人身上。

唐仲生輕輕舉手,撫在唐新月的眼睛上,替這死不瞑目的少女闔上雙目,動作慢得讓人直覺心焦。

就見唐大公子慢慢站直身體,顫聲道:“沒人可以毒死我們唐家的人,新月是自己服毒而死的。”

即使悲傷,這唐門新秀的眼中仍然沒有卸下那滿目的驕傲。

【THREE】

唯一的一條線索,斷了。我們將要麵對的,是一個死局!一時間,那曾經無比珍貴的懷夢花似乎已成了個笑話。

雲城主帶走了懷夢花,大部分人都已經走了,而雲翎,仍舊不死心地留在屋內,一張張地翻看著桌上的一遝紙箋。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屋內其他人看向我們的目光都有些異樣。

沈源的聲音低沉地響起:“從你們出城,到現在為止,沒有人再被害。”

我最擔心的夢魘竟然沒有發生,我心下一喜,但緊接著的,便是悚然一驚。

沒有人被害,沒有發生我想象中滿城亡魂的慘狀,這固然是絕對的意外之喜。但這是否也意味著,凶手可能就在我們出城的五個人之中?

我心底一沉,再想起他人的目光,恍惚間竟覺得充滿了殺意!沈源歎了口氣,走了出去。

雲翎的聲音驟然響起:“高刑,過來看。”

我循聲看去,卻見雲翎手中舉著的,卻是一張紙——張白紙而已。

看我不明白的樣子,雲翎道:“這種紙箋我用過,一疊應該有二十張,我方才數了一下紙數,發現這疊隻剩下了十九張,也就是說,有一張被用過了。”

唐仲生站在唐新月的屍體旁,背依然挺得很直,似乎怕一彎腰,便會有眼淚落下。

此刻他看著那張白紙,苦笑道:“那又如何?用過的那一張在哪?如果那上麵真有凶手的線索,怕是他早已把它銷毀了。”

雲翎瞄了一眼手中的白紙道:“希望我們的運氣好些吧。”

“你想想,如果事出緊急,或者唐小姐根本就是厭世,準備自殺,她會如何寫字?她是否會慢悠悠地鋪紙研墨?不會。我相信她會隨手抓起筆,就在這疊紙上寫下遺言,對不對?”

這話說得囉唆,實在不是雲翎平日的風格,我能從中聽出一絲緊張。

唐仲生也聽明白了雲翎的意思,猶豫地問道:“你是說,你能想辦法從下麵的紙裏看到上麵曾經的字跡?”

她自然能,那是孫老夫子曾經教過我們的小把戲。

雲翎道:“不錯,我隻需要一些藥粉。”

許多年了,即使孫老夫子已然逝去,這種他當年調製的顯墨藥粉卻依然有效。

輕輕灑在那第二張白紙上,我、雲翎、唐仲生三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隻需要十次呼吸……

我們對視一眼,雲翎毅然抬手一拂,滿紙的藥粉驟然飛落。

不,還剩一些!

唐新月果然是就著這一疊紙寫的字。此紙雖然是上好的紙箋,幾乎沒在它的下一頁上留下絲毫墨痕,但這些對墨跡異常敏感的藥粉還是被肉眼不可見的墨水留在了紙上。

於是,我們都看清了那些潦草的字跡。

兩行,歪歪扭扭:

生無可戀,淚濕枕畔。

字歪斜而無序,每一筆都劍拔弩張,似乎不容於世,實在很難想象是出自一個女子之手。

我們齊齊看向唐仲生。

唐仲生目光已然模糊,語聲卻依然堅毅:“不錯,這是我妹妹的筆跡。”

如此,一切都清楚了。

唐新月的確是自殺的。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會來到這裏,為什麽會在虹日城中下毒,又為什麽會自殺在這件小小的屋子內……

等等,是誰?是誰拿走了那張紙,誰布置了這間屋子,又是誰掩蓋了自己曾經來過這裏的痕跡?

雲翎低聲反反複複念著那八個字,半晌方轉向唐仲生道:“唐小姐平日寫文,都這樣文理不……哦,這樣有個性麽?”

唐仲生也不以為忤,隻是搖搖頭。一旦確信唐新月的確已自殺身死。這江湖頂尖的才俊似乎已變得懶得再思考任何事。

雲翎忽地眼睛一亮,飛身而起,直直衝到榻邊,一掌擊在玉枕之上。一聲碎裂聲響,一粒藥丸驟自玉枕中滾出。

那藥丸不過小指肚大小,通體幽藍,在榻上不住轉動。連唐仲生的目中都掠過一絲激動:“這,這是無衣的解藥。”

小城之中。

每個人都一臉凝重,卻偏偏沒有一個人開口。

我張了張嘴,可終於沒有發出聲音。

我又能說些什麽呢?

宣布我們又找到了一顆解藥?

可是當唐新月、這最後的一根線索都已斷絕的現在,這顆解藥還有多大意義呢?

辯解我們幾人沒有問題;我們不在時沒有發生凶案隻是巧合;或者一切都是凶手的故意陷害?

在這個全城生死存亡的敏感時刻,就算所有人都相信我們,又有什麽意義?

我能做什麽?我到底可以做什麽?小城中的每個人都可能是凶手,每個人都可能中了毒!

我忽然想躲起來,不做任何事。

然後,我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我一定要去見一見的人。其實確切地說,應該是一件事,一件始終讓我疑惑的事。

——在臨去墨岩山之前,那侍婢突如其來的一指,那一團奇異的真氣,以及墨岩山上三位程叔叔詭異的態度……

我莫名地覺得,在這些事情的背後,一定存在著某種聯係。

——也許隻有那神秘的白衣侯才能揭開的聯係。

【FOUR】

小城封閉而凝滯,每一間房子的格局都幾乎一模一樣。

比如程二叔小店的這間小小客房:一桌,一椅,一床,似乎幾十年來從未變換過樣子。

但如今,仍舊是那簡單的房間,卻有了些許的異樣。

——那簡潔到極點的屋子,那陳舊得仿佛被塗上一層時光沉澱的桌椅,此刻正散發著奇異的光彩。當我和雲翎方一踏入這間白衣侯暫棲的小小房間,竟似瞬間便離開了被風暴環繞的虹日小城,離開了紛擾蕪雜的人間,進入了空靜的異域。

仔細一看,還是那間小房,還是那些家具,這奇異的改變隻不過因為屋中的一個人,一個神話般的人:

——白衣侯朱煌。

至今,我仍想不透,這幾乎站在江湖頂點的人物突然來到我們這座小城的意圖。我更想不通,他為什麽會突然決定留在這裏。

也許,之後那一連串的血案和迷蹤,其實是這段神話帶來的詛咒?

朱煌依舊是那一襲白衣,斜倚在房間中唯一的那把椅子上,並沒有開口問我的來意,隻是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和雲翎,眼中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輕咳一聲,開口道:“侯爺,高某特來拜謝侯爺的栽培之恩。”

朱煌微微一笑道:“不錯,很聰明,試探得很好。”

我微微一窘。

對於我想詢問的事,我心中本有一些猜疑,故才出言試探,沒想到被白衣侯一口道破。果然比起這些人物,我還是太稚嫩了許多。

雲翎微微一笑,接口道:“其實我們是對一些事有所疑慮,所以特來請教侯爺的。”

白衣侯微微一笑道:“小姑娘也不錯。其實很多事情直截了當反而會更容易些,你說是麽?”

我一時不知應該如何接口。

就聽朱煌接道:“你們不明白之前城牆上蟬兒那一指的緣故吧?不如讓她說給你們聽吧。”

【FIVE】

直到此刻,我們方才知道,那黃衣小婢名叫蟬兒。雖然看她此刻笑嘻嘻的,似乎頗為可愛,但想起城牆上那神鬼莫測的一指,想起那一招逼退三位老人的恐怖功力,我們不由省起:這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少女,她的主人是威壓江湖的白衣侯,當今天下最可怕的人之一!

蟬兒笑嘻嘻地開口道:“看你的樣子,好像已經受了我‘歸流指’的好處了吧?”她的聲音清脆,甚是好聽。

我和雲翎對視一眼,都未答話。

那侍婢蟬兒繼續道:“你在城牆上,不是說想要更高深的武功麽?我家主人心好,所以才讓我幫了你一把。”

說到“我家主人心好”時,蟬兒的語聲似乎格外帶著一絲笑意。

白衣侯端坐在椅上,不置可否,忽然道:“三位也想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吧,不如進來聽聽。”

門環響動,三位程叔叔慢慢走了進來。我和雲翎趕緊過去,扶住三位老人。此刻,這三位曾經威名傳遍天下的虎僧,看上去竟比普通老人還要孱弱幾分。

蟬兒接著道:“我點在你額頭的那一指叫做‘歸流指’,乃是醫道一派的武學,卻也不算是什麽了不起的絕技。其可以吸引不同源流的真氣運行,一般是用來幫助傷者導引疏通鬱積的真氣。”

“但我用我自身的真元將這一指的勁力壓縮,並塞入你的體內。‘歸流指’的勁力便在我的真元包裹下暫存於你的丹田內。”

“本來這暫存的勁力不會有任何作用。不過你們要去墨岩山,那麽一切就都不同了。”

我悚然一驚,似乎纏繞心中多時的夢魘瞬間變成了現實。

“三位前輩和段九霄兄弟爭鬥的時候為了救高少俠,都受了傷,雖不甚重,但那九霄龍吟驚神指和李懷戚的烈刀都乃至剛的武學,傷患積於體內,若能平心靜氣,緩緩圖之,以程氏兄弟的內力倒也不難痊愈。但城中多事,無暇如此,所以你們倚仗自己內力深厚,強行壓製住了內傷。對吧?”

三位老人並不答話,隻默默點了點頭。

“若在平時,這倒也不算什麽,但你們要去墨岩山,途中有數個時辰被風沙襲骨,大漠風沙的酷烈必然引發你們體內的傷患,待得到了墨岩山,怕是三位前輩早就成了強弩之末。”

“更何況,墨岩山上,住著的可是雷翳雷大小姐!”

聽蟬兒口氣,似是認識那位神秘的盲女。

我心頭微動,卻聽蟬兒繼續道:“即使三位前輩處於全盛之時,也未必能勝過雷翳,何況其時體已疲,傷已發?你三人當時的內力基本無損,卻無從施展,與雷翳爭鬥,幾乎完全不可能取勝,對吧?”

三位老人默然。

我想起墨岩山上那恐怖的一戰,想起三位老人大失水準的戰鬥,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原來,一切的根源都在於之前為了救我與雲翎的那一戰。

“你們絕對不是雷翳的對手,而懷夢花卻是必須拿到的!”

“你轉達了侯爺的話,加上雷翳本來也是個好事的,自然會配合侯爺,所以她大概會邀約你決鬥,以決定懷夢花的歸屬。”

“但你的武功太差,實在不可能和雷翳對敵。嗬嗬,想必三位老人會告訴你,少林有一種秘法,可以短時間內讓你功力暴增數倍,但之後效果便會消失,而且你的身體會稍有損傷,對否?”

我沒有答話,但心中也是一動。三位老人的確是如此告訴我和雲翎的,此刻這蟬兒說起來如同親見,再想到自己身上那奇異的功力增加至今仍未曾消失,我似乎已經看到了背後可怕的真相。

“其實,少林一派的確有秘法,但那也是禁法。也隻有當年三虎僧這樣不守陳規的強悍弟子才會學到這種秘法。”

“這種秘法的確能夠將人的潛能於瞬間提升,讓你和雷翳有一戰之力,隻是結局會和他們說的,稍有不同。”

“‘醍醐’秘法可以讓你三個時辰內功力提高數倍,但三個時辰之後,受法者將會爆體身亡!”

“明白了麽?高少俠,當三位前輩說出這個秘法的時刻,你已經注定成為了犧牲品!”

我的頭腦轟然作響。我很想大聲駁斥她的歪理邪說,我有許多的理由說服自己,她說的必定不是真的!

多年來三位叔叔對我的關懷教導;三虎僧傳奇一般的俠義心腸;更重要的是,我此刻還好好的,並沒有如她所說的爆體身亡。三位叔叔決不會害我的……

但是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默默聽她敘述下去,甚至不敢轉頭去看一看三位老人的表情。

“你不必驚訝,想必你也早就隱隱猜到真相了吧。對於三位前輩來說,拿到懷夢花才是最重要的,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自然隻能犧牲你!一城的性命和你一人的安危比起來,以三位前輩這樣經曆過風風雨雨的老人,自然知道應該如何取舍。”

看那侍婢平日隻是靜靜跟在白衣侯身後,讓人幾乎忽略了她的存在,可如今侃侃而談,卻讓人一句話也插不上嘴。她看似頗為享受這講述的過程,口口聲聲叫三位老人“前輩”,語氣中卻殊無半點尊敬之意。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就是三位前輩真正放棄自己的一身內力,施行秘法後以畢生修為的真元為你伐脈洗髓!這樣,你體內突然得到的真氣方可平緩運行,為你自身所有,不至爆體而亡。但是這樣一來,三虎僧便會喪失全部功力。所以我相信,他們不會選這一條路的!”

三位老人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即使最暴躁的程三叔也沒有出言反駁。我心下一陣陣的顫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逼入你體內的‘歸流指’之力,一般情況下對你的身體沒有任何作用,但如果有外力循經脈進入你的丹田,那指力就會爆發出來,強行吸引其為你伐脈洗髓。”

“換句話說,我的指力強迫了三位前輩施行了第二道秘法!”

“恭喜你,已得到了三虎僧三人畢生精修的內力,雖然不可能完全繼承,但隻要適應了自己身體的變化,你的內力將不低於三位前輩中的任何一人,當與你們城主的功力相當!”

我愣愣不知所對,下意識地舉起自己的雙手,似乎想要看穿那身體裏隱隱的內力流轉。

我吸收了三位程叔叔的內力?我讓三位程叔叔畢生苦修的功力全失?

我覺得嘴裏一陣發苦,想要大聲質問,卻不知為何,一絲隱隱的快意讓我發不出半點聲音,隻能對著白衣侯——這個設計一切的罪魁禍首怒目而視。

蟬兒顯然看到了我的怒火。她嘻嘻一笑道:“高少俠你有什麽不滿意的?你想要絕世武功,三位前輩想要懷夢花救人,如今你們不是各得其所麽?若非我家主人答應付給雷翳足夠的代價,你們怎麽可能從她那裏拿到花?我家主人好心幫你,你都不道聲謝麽?”

我知道她是在揶揄我,看了一眼白衣侯那恍如看客的麵容,我忽然湧起一股無力感。

我搖了搖頭,放棄了腦中不切實際的想法,快步走向房門。

我隻想快點離開這個詭異的地方,我不想見到白衣侯,也不想看到三位憔悴的老人。

“高少俠,不如我送你個提示如何?”就在快要跨出門口的一刻,一直端坐在椅上的白衣侯突然開口,聲音中隱藏著一絲隻有此刻的我才能察覺的笑意。

我沒有回應,卻站住了腳步,專心聽著。

白衣侯,這個神話般的人物會說些什麽?

在這個全城危亡的時刻,哪怕是要和惡魔交易,我也會毫不猶豫!

【SIX】

“我想到了!”

方才,白衣侯隻說了八個字:“你死之前,想做什麽?”

我不知道這八個字究竟算是什麽提示,是在揶揄我,還是在揶揄這座垂死掙紮的小城?

和我一起聽到了事情真相的雲翎,隻默不作聲地輕輕撫著我的肩膀,讓我的心情慢慢平複下來。

突然之間。雲翎喊出了這四個字。

漫天的烏雲露出一絲空隙,久違的一縷陽光終於撒向這座小城。

【SEVEN】

“不行,這太瘋狂了!你這是在拿全城人的性命賭博!”我驚異於雲翎太過大膽的計劃。

雲翎淡然一笑,不再是平日嬉鬧的神情,笑容背後的麵色堅定無比:“你不覺得我剛才的推論很有道理麽?”

我心下一動,卻仍然繼續爭辯道:“的確是有道理,但並不一定就完全正確。你的計劃太瘋狂了,萬一要是你的想法錯了呢?那麽我們的最後一絲希望就……”

雲翎截斷我的話,道:“我們現在哪裏還有希望?你看看,還有不到三個時辰天就要亮了!現在即使隻有一點可能,我們也要試試,何況剛才我們已經完整地推演過了,十有八九是對的!”

我愣愣地看著她,雖然這樣的執著讓我不由感動,但我卻仍搖了搖頭。我實在難以接受,雲翎要用這最後的一絲希望去冒險:“你剛才也說,還有一些問題我們仍然解釋不清的,不是嗎?這說明你的推論可能是錯的。”

雲翎道:“不光是白衣侯的話,你想想唐新月的遺書?我們太笨了,那是一個如此簡單的謎,她已經告訴了我們凶手是誰,對不對?印證之下,還不明白麽?”

我強辯道:“那個太牽強了,你說是他,我還懷疑是其他人呢。”

雲翎道:“你想,那顆解藥並沒有被拿走,也就是說,拿走遺書的人並不知道她的遺書是什麽意思,對不對?但他為什麽要拿走遺書?自然是因為我們的推論!”

說著話,雲翎突然靠近我,凝視著我的臉,半晌才道:“這些都不是問題。高刑,那些解釋不清的地方我們抓到他後自然可以問清楚。其實,你是知道我們應該賭的對不對?賭輸了也無非是同樣的結局,賭贏了,我們將重獲新生!”

我默然無語,其實我在內心深處知道,她說得對,但……

“高刑,你知道麽,其實我也想過,如果我們什麽都不做,即使小城被毀了,我們也不過是隨之毀滅而已,但如果我們賭輸了,將成為害死親人的千古罪人!但是,高刑,我相信,有些事情是我們必須做的,哪怕我們會因此而悔。”

我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愛人。

這是那個整天笑鬧撒嬌,那個因為對死亡的恐懼在我肩頭痛哭的少女麽?也許這才是江湖聞名的“雲中燕”真正的樣子吧,那個隱藏在天真少女麵目下的堅毅靈魂,那個讓我汗顏的靈魂。

我重重點了下頭!

賭一把吧,為了這座小城,為了我的親人朋友……

為了她!

【EIGHT】

暗巷。

不用多想我們便知道,無論是城主還是三位叔叔,都不會同意我們這個近似瘋狂的計劃。所以,此刻便隻有我們兩個在這裏等,等著魚兒咬鉤。

誘餌,是那魚兒絕對拒絕不了的**——懷夢花。

一個高大的身形在巷口出現,背上的一把長刀昭示了他的身份:李懷戚。

這來虹日城尋仇卻被莫名卷入死劫的高手,如今為了生命和自由被迫與我們合作,據說在尋找唐新月的時候,他出了不少力。

段九霄已然名動江湖,但這和他同行的李懷戚我們卻從未聽過,但從之前的交手來看,此人的武功怕不遜於段九霄。

眼見他一步步迫近,卻不說話。我和雲翎對視一眼,不由雙雙提氣。我倆都不知道,這神秘的高手想要做什麽。

李懷戚看看我們二人,忽然笑道:“何必如此劍拔弩張呢,我不過聽到……”

說到劍拔弩張之時,我心內忽生警兆,尚未及細想,身子驟然一轉,同時伸手拉向雲翎。

勁風驟起,兩道指風斜斜自我身後飛起,一道突襲雲翎,一道直朝我而來。

雲翎應聲倒地。我心下大怒,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們在此埋伏,卻不料竟然有人埋伏在我們之前。

我及時地一閃,那一指雖未點中我的檀中大穴,卻仍擊中我脅下,當即全身痛得一顫。同時,另一股指風已然迎麵撲來。

指風凜冽,有如鬼哭,帶著遇神殺神般的一往無前。我身在半空,眼見避無可避,方要全力下落,卻驚見腳下一片刀光!

——李懷戚的長刀席卷而上。

匆匆拔劍,刀劍相交,我借力而起,同時隻覺背後一痛,那指力已然擊中我的後腦。我隻覺一陣眩暈,頹然倒地。

狂笑聲中,偷襲我們的人驟然自暗影處現身,果然是九霄龍吟段九霄。

我恨恨地看著這個我曾經崇拜的高手。

卻聽李懷戚語帶疑惑:“段兄,這是為何?”看來他竟然不知道段九霄為何伏擊我等。

就聽段九霄道:“多謝老李你相助了。我先前無意中走到此處,看到他二人鬼鬼祟祟地近前,便躲了起來,沒想到接著你也到了。眼見如此大好時機,我便趕緊出手!哈哈,我知道老李你一定能配合無間的,果然不錯,這兩個小輩又落入咱們手裏了。”

李懷戚長刀入鞘,道:“我們已然和雲城主立約,此刻大事未明,段兄為何要……?”

段九霄一笑:“與雲天成那種人定的約,我們又何必去守?我方才聽到,他們已猜出了凶手,但這凶手的身份隻有他倆知道。此刻隻要我們殺了他倆,其他人便再也猜不出凶手,便讓這個小城就此毀了吧。”

李懷戚道:“段兄,當日你是如何教訓我的?我們明明已經答應雲城主,事後再了恩怨,此刻又怎可毀約?再說,你多次勸我不可濫殺無辜,你怎忍心要壞這一城的上百條性命?”

段九霄的麵上滿是煞氣:“那時我尚不知,原來六堡眾的罪魁禍首全都隱藏在這一座小城內。正是他們,害了我家鄉的無數條人命,我讓他們這幾百人償還,還算輕的!更何況若是錯過了這個機會,我將來又如何把他們一網打盡?”

李懷戚道:“這城中的六堡老人不過數十而已,其他都是些無關人等。你……”

段九霄道:“要怪就怪他們投錯了胎。多說無益,你不參與,也不要攔我。”說著一指朝我眉心點來。

隻覺指風強勁,直直朝我額頭而來,隻怕馬上就是破腦斃命的下場。我的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難道,我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此處了麽?

一聲鈍響,我睜眼一看,愕然發現卻是一把長刀擋在我的腦前!正是這把長刀,擋住了奪命的指風。

實在想不明白李懷戚為何要救我,我隻是愣愣地看著二人。

段九霄也是眉頭一皺,道:“老李,你這是做什麽?”

李懷戚搖搖頭:“段兄,我一直敬你為兄,所以決不能讓你此刻如此作為。”

段九霄一愣,旋即大笑道:“日前要殺這二人的可不是你麽?如今怎麽主意改得如此之快?”

李懷戚搖頭道:“日前要殺這二人,是因為與雲天成為敵,但此刻我們已然訂約,決不可毀。”

段九霄麵色一沉,半晌方道:“想不到你竟然還有這等俠義心腸?”

聽著二人爭論,我卻不及多想,全副心思都放在我體內被封的幾處穴道上。

段九霄的驚神指力果然驚人!若按往日的武功,怕給我幾十天時間,我也沒可能用內力將被封的穴道衝開。但經墨岩山一夜,三位程叔叔醍醐灌功,此刻我的內力隻怕還要高於這位絕世高手。潛心運力之下,那指力瞬間便有鬆動之態。

李懷戚再搖頭,道:“我說過,我沒什麽俠義心腸。隻是我既然敬你為兄,便不希望你做下令你後悔終生之事。”

段九霄的麵色幾度變幻,最後忽然怒喝道:“走開!你根本不明白,他二人身藏懷夢花,此刻非死不可!”同時雙手十指交纏,驟然一指重重擊出。

李懷戚大約萬萬沒想到段九霄竟會突然發難,長刀急急回撤,終究晚了一步。隻聽一聲鈍響,李懷戚踉蹌幾步,肩頭瞬間被鮮血染紅,人也軟倒下去。

去掉了這個阻礙,段九霄又是一聲怒吼,雙手姿勢不變,一指筆直點下。

就在這一瞬間,我隻覺身體一鬆,禁製已然被內力衝開。我不及欣喜,一個打滾,躲開了那道奪命的指風,同時一掌揮出。

我在墨岩山的際遇,段九霄顯然並不知曉,此刻突見日前的手下敗將猛然間武功大進,他完全猝不及防,眼見一掌襲來,竟是不及閃避,被我一掌結結實實拍了個正著。

段九霄狂喊一聲,身子直直飛出,同時口內鮮血噴出。

我心中卻暗叫可惜。這一掌若是平時,完全可以重傷這絕世高手,可此刻我剛剛衝開穴道,內力未曾運足,加上段九霄借力後退,卸去了大部分掌力。

看來下麵將是一場苦戰。而我空有功力,卻無法運用自如,贏麵實在不大,何況還有一個敵我難辨的李懷戚。

突然,異變驟生!

段九霄狂喝未歇,驟然轉成慘呼。

我愣愣看著一柄劍刃從他的胸膛伸出,再如毒蛇一般縮了回去。

慘呼聲中,段九霄的身子軟軟倒下。

這名動江湖的高手,就這樣倒在了一柄來自背後的細劍之下,死在了這座域外的小城之中。

長劍一縮,重回劍鞘。站在當場麵無表情、一劍狙殺了九霄龍吟驚神指段九霄的,正是我自小一道長大的朋友,沈源。

在這一刻,我突然有些神思不屬。

就在方才段九霄暴起突襲的一瞬間,我突然如此地後悔,後悔自己同意了雲翎這個瘋狂的計劃。

事實告訴我,雲翎也會看錯。

她方才便算漏了段九霄,那此刻,她會不會也看錯了真相?

如果她錯了,那麽我們最後的一絲希望,將就此破滅了。那曾經是隻屬於我倆的希望。

似乎根本不關心我們為什麽和段九霄生死相搏,沈源淡淡問道:“你們說要處理懷夢花,究竟是怎麽處理?”

我解開雲翎的穴道。雲翎緩緩站起,凝視著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片刻後方道:“怎麽處理都好,因為我們已經找到了凶手!”

看到我和雲翎一前一後擋住了他的全部退路,沈源卻依然麵色如常:“你們果然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早就猜到,一定是你們,先找出我來。”

我愣愣看著眼前之人,直到此刻,我猶自不願相信這一切,不願意相信雲翎可怕的結論。我等著他質問我們,等著他駁斥我們的幼稚推論,等著他告訴我們,我們錯了。

但是沒有!

沈源隻是緩緩亮出雙掌。

刹那間,三個人便一起動了。

同樣在刹那間,戰鬥結束。

經脈被製倒在地上的沈源,看著毫發無傷的我和雲翎,麵色奇怪地竟有些釋然。

【NINE】

城主府大廳,所有人再次聚集,而不同的是,在這些人的眼中,此刻已開始閃爍起希望的火光。

良久,雲城主緩緩走到沈源的身邊:“為什麽?”

一夜之間,他似乎老了幾十歲,皺紋在一夜間爬滿了臉龐。此刻,他看向被牢牢製住的沈源,雙眼中滿是痛苦。

雲城主隻有一個獨女,沈源自從十歲起拜雲城主為師,朝夕相處。對於他來說,那是如同親子一般的存在。

沈源已然恢複了一貫的冷漠麵容,看了看雲城主,忽然道:“你們怎麽懷疑到我的?”

我和雲翎對視一眼。雲翎道:“這要多虧白衣侯的提醒。”說著,她朝一邊的白衣侯主仆深施一禮。

“沈源,雖然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們,但其實,你患有嚴重的消渴症吧?”

顯然,即使大部分小城的人,也是第一次知道沈源居然有如此嚴重的病症,一時間議論紛紛。

雲翎繼續道:“我們都知道,消渴症是絕對不可以吃糖的,否則會有性命之憂。在以前,你每天都喝大量的水,水袋從不離身,且從來不吃甜的東西,這一切都是消渴症的症狀。我們其實早就大致知道你的病情,隻是既然你不說破,我們也當你要強,而且看你對食物控製得甚是嚴格。也就沒有提醒你。”

“今天白衣侯問高刑‘你死之前想做什麽?’不錯,一個人如果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自然會去做一些平日不能做,或是不敢做的事情。”

“比如……平日因為病情不可以吃甜食,那麽既然左右活不過幾天,或者未來存在極大的危機,那為什麽不放縱一下自己,吃一些甜食呢?”

“所以你這幾天開始大量地吃糖。想必我們每個人恐怕多多少少都有這種心態。”

“問題是,你突然停止了嚴格的食譜,並不是從知道自己中毒的那天開始的,而是從你護衛商隊歸來的時候就開始了。”

“也就是說,從那天起,你就知道了城中會有一場嚴重的危機……而能做到這一點的,隻有下毒的凶手。”雲翎的話落下尾音,除了早已知道這番推論的我和城主,其他人頓時議論紛紛。

歐陽叔叔不禁問道:“證據隻有這些?”

雲翎道:“自然不止。我們在唐新月的房間內找到了她的遺書,寫得很突兀,一句莫名其妙的‘淚濕枕畔’其實她是在提示我們誰是凶手。這是個簡單的字謎,謎底就是一個‘沈’字。那凶手也看出了這點,所以他藏起了遺書。”

唐仲生沉吟道:“就憑這些?可是這完全是推論,沒有一點實證。而且第三樁凶案不是已經排除沈公子的嫌疑了麽?”

新近喪妹讓這個聞名江湖的唐大公子麵色間帶著說不出的憔悴。眼前之人很有可能便是殺死唐新月的仇人,他卻仍能以對方的立場提出質疑,我不由一陣欽佩。

第三樁凶案,也就是陳耳伯伯被害的時候,沈源一直是和我們以及城主在一起的。理論上,他似乎不可能去行凶。

雲翎道:“這種危急關頭,還哪裏能有那麽樣的懷疑。隻要稍有嫌疑。自然是先推理下去再說。而在暗巷中,他突然向我們出手,至此我們便再無懷疑。至於那樁凶案他是怎麽做的,他比我聰明得多,自然有他自己的辦法。我們慢慢再問便是。”

“你們什麽時候給我吃的解藥?”一直靜靜聽著雲翎說話的沈源突然開口問道。

我和雲翎對視一眼,雲翎一笑道:“我知道你要喝很多水,所以早把從唐小姐那裏找到的解藥加到了你的水袋裏。”

直到此時,其他人才知道,從唐新月那裏拿到的一粒解藥,已經被用掉了。

歐陽叔叔急急道:“你當時就確定他是凶手?”

雲翎道:“怎麽可能,自然是到了暗巷我們才確信的。”

歐陽叔叔一愣,似乎沒想到這個回應:“你就不怕你的推論錯了?如果那樣,你會毀掉我們全城的希望。”

雲翎一笑道:“這是一場賭博。如果我輸了,自然會承擔責任,但為了整個小城,我必須賭。如果我們先逼他承認,你又如何保證,能讓他乖乖服下解藥?”

所有人都不再說話。

的確,以我對沈源的了解,如果不是他得知自己已經服食了解藥,在真相揭露後,他一定會為了完成計劃不惜自殺。那樣,一切的希望就真的滅了。

而且,之所以我和雲翎能如此輕易地製住沈源,除了他不知我功力突進之外,想必還是因為他自以為可以引發我們身上潛藏的毒性,所以太過托大,這才會被我們一招所製。

雲城主揮手止住眾人的議論:“沈源,你該告訴我們,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了吧?”

沈源端坐在椅子上,突然冷冷地笑了。那是我從沒有在沈源的臉上看到過的表情,冰冷沁骨。

“因為我厭惡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