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發自索南貢,而他所指的人……三娘子鍾金。
本應讓人驚異的指控,卻沒有任何人露出意外的神情,就連三娘子的臉上都隻是掛著一絲淺淺的嘲弄,聞言竟然笑道:“為何是我?”索南貢雙手合十,低聲祝禱一番,方才抬頭道:“因為門!”
“大汗金帳的門與其他營帳的簾子不同,是需要向外開啟的。馬老板,昨夜你們整夜在外,可知刮的是什麽風?”馬鐫麟沉聲道:“東風!”
索南貢道:“不錯,或許是佛祖不允許罪惡行進得如此順利,所以昨日下雨之時,與平時不同,東風甚緊,而大汗金帳的門是朝東的。”
“風雨如此之大,如果是在雨中打開大門,先不論大汗是否反抗,就算他已然昏睡過去,但凶手進門時不可能不讓風雨吹入金帳。”
“因為俺答此番特別小心,用巨山木鋪滿了營帳。所以掘地或者破壁而入都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凶手隻能從門進人。如果凶手是在風雨之時進入金帳的,也因為地麵鋪滿巨山木,所以一定會留下痕跡,比如雨跡、泥水等等。而這些都是很難完全清理幹淨的,特別是兀都將軍昨日過來的時間甚短,根本不可能把金帳收拾幹淨。”
“所以,隻剩了一個結論,凶手殺人,是在風雨止歇之後。”
不必再往下說了,眾人的目光都匯集在那美豔的女子身上。三娘子的嘴角猶自掛著那絲淺笑,也並不駁斥,或者她已知道這一切是無法駁斥的?
馬鐫麟清咳一聲道:“喇嘛或許忘了,這金帳背麵還有一個小窗。”索南貢笑笑,漫步踱到那小窗下麵道:“這小窗不過半尺見方,就算是縮骨功高手,也不可能讓身體從這個小窗通過。”馬鐫麟道:“或許不是凶手從這個小窗進來的。比如,凶手是在小窗外殺人?”
索南貢道:“前輩的意思是說運用苗疆鋸齒碟之類的暗器,殺人後再將凶器收回?但是從大汗屍身所在處來看,他死傷的位置是在床邊,離小窗甚遠。且中間有帳篷的支柱阻擋,從小窗根本看不到大汗的所在,很難隔遠殺人。而且凶手即使殺了大汗,又怎麽能取出他的頭顱,放在帳外呢?”
馬鐫膦沉默。這些他又豈會想不到,不過是說出來圖一個萬一罷了。
三娘子冷笑:“說來說去,你不過是想說凶手是雨後殺人而已。就憑這就認定我是凶手?”索南貢稍想了一想,道:“諸位可否隨我來?” 此刻,太陽已升得高高的,兩邊的山路依稀可以聽到人馬之聲。也許用不了多久,山路就會貫通,或者從東方,或者從西方……
一行人沉默地走出俺答的金帳,霍驚雷隱隱能感覺到他們想要去哪裏,隨手摸了摸懷中的紙筆,臉上的冷笑譏誚之意更濃。
這個局,變得越發有意思了。
馬鐫麟和陳元度交換了一個眼神。陳元度的神情依舊,淡漠而鎮定,似乎這即將轟動天下的大事,對他也沒有絲毫震動。他是軍人,盟約若成,解甲歸田,盟約不成,沙場鏖戰,僅此而已!
待俺答之死的衝擊漸漸淡去,馬鐫麟隻覺得一陣疲憊。他不是霍驚雷,他毫不關心究竟是白蓮教神通廣大,還是蒙古內部紛爭造成了俺答之死,他隻想找出辦法,如何解決這件事,解決這因為俺答之死即將帶來的動**。
俺答一死,盟約的基礎不複存在,難道邊關要重現戰火?難道自己放棄了如此之多,多年辛苦為之奮鬥的一切會這麽容易地被傾覆?
馬鐫麟不由苦笑——自己一直自況豪傑,但當今日與手足般的子弟兵被驚雷隔開,他才發現,沒有了那些依靠,自己竟然也似失去了一半的豪氣,變得進退無度,隻能默默看著事態的發展,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臨。
從什麽時候開始,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遊俠心中有了種種顧忌,當離開了那強大的武力,離開了壓倒性的優勢,就不敢做任何嚐試了?
而一切,即將走向何方?
“到了!”定下神來,眾人才發現,這裏已是三娘子的營帳。雖然是女子所居,帳內卻鮮有脂粉之氣,大弓長刀、獸皮金戈,隻有比普通營帳整潔得多的被褥擺設稍稍證明了這裏主人的身份。收拾整潔的小桌上,赫然擺著昨日馬鐫麟送出的碎玉杯。
索南貢照例合十禱告,然後方取出懷內的玉匣,輕輕取出青雲蟾蜍。
被放在小桌上,蟾蜍竟似人一般,左右擺頭看了看,接著“呱”叫了一聲,徑自跳向那玉杯,在杯子內側不住舔舐,仿佛那杯壁的殘酒甚是美味。馬鐫麟不禁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索南貢收起玉蛙,歎道:“如何?大汗平日甚為小心,若想讓他毫無防備地吃下迷藥,當然隻有三娘子你才有可能做到。待殺害大汗後,你為了免除大家的懷疑,順手將迷酒潑掉,又取走了大汗的酒杯,將自己的酒杯放在桌上,這樣大家就不會想到大汗曾經中毒。可惜你算錯了兩件事,一是這對毒甚為靈敏的青玉蟾蜍,二是巨山木。”
“平日裏大汗的金帳都是直接紮在地下,如此,則你潑下的毒酒會滲入地下,同時即使風雨時打開帳篷也很難分辨。可惜此次大汗為了防備刺客,特意將聖識大喇嘛所贈的巨山木鋪滿了金帳,巨山木不能滲水,你這才露出了馬腳。”
三娘子麵色慘白,看著那猶自晃動的酒杯,並不言語。她知道,自己已然陷入了羅網,一個無法辯解的羅網。這酒杯之事還可以強辯是被人陷害,但那風雨之下的木門……索南貢看三娘子不言語,接道:“佛祖在上,你殺人之後又想嫁禍白蓮,這才故意留下那記號。但你又何必砍下大汗的首級!什麽樣的仇恨讓你非要如此褻瀆屍身?”
一直沉默不語的兀都此刻突然開口,怒喝道:“我知道!”這一句話說得竟然沒有結巴。刀光驟然亮起,斜斜砍向那絕色的妖嬈。
眾人離得甚遠,一時不及反應,三娘子下意識地雙手一撐。
眾人看到一幕宛如魔術般的景象,三娘子雙手空空,間隔兩尺左右舉在胸前,就在她雙手之間,兀都的狼首長刀仿佛陷入了無形的羅網,再難寸進。
囚龍絲!三娘子的獨門武器,連在她雙手的中指指環之上,無色透明,目力難見,堅韌無比,利如刀劍。兀都卻冷笑一聲,收回長刀。眾人也瞬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三娘子想來是用自己最為順手的兵器殺死的俺答,但囚龍絲造成的傷痕過於細小,與普通刀劍差異甚大,那三娘子為了掩飾這點破綻,便索性把俺答的頭顱整個砍了下來。一切的謎團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索南貢再次歎息一聲:“夫人,您還有什麽想要說的?”三娘子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帶著一絲惶恐,但更多的卻是不屑:“索南貢,你在兀都身上下了太多本錢,自然不想血本無歸。話都讓你們說光了,我還說什麽?”
兀都怒吼一聲。拔刀攻上。
馬鐫麟伸手摸向腰中的長刀,握緊刀柄,卻終於又鬆開了手掌。眾人似乎都沒有插手的意思,場間一時成了兀都和三娘子的單打獨鬥。
兀都身為金帳衛士之首,武功委實高過三娘子太多,不出十招,三娘子一聲慘叫,背上已中兀都一刀,她竭力閃避,仍然遲了,一大塊皮肉伴著鮮血被這刀劃掉,落在塵土之上。三娘子疼得一個哆嗦,手上頓時慢了。兀都冷笑一聲,手中長刀刀光愈盛,便要把這殺死大汗的凶手斃於刀下!
“錚!”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之聲,兀都隻覺一股大力湧來,不禁後退一步。陳元度也後退半步,緩緩收起手掌,掌緣猶自閃爍著金鐵般的寒光。
“做……做什麽?”兀都雖然勇猛,卻也知道此時實力對比於己方不利,當即收回長刀,隻朝陳元度怒喝道。陳元度眉頭皺著,似乎很不情願說話,沉聲道:“即使她是凶手,你也無權殺人。”
兀都大怒,卻一時說不出話來反駁,臉色通紅。馬鐫麟踏前一步,和陳元度並肩站在一處。霍驚雷冷笑一聲,也站上前來。
索南貢看情勢有些不對,想到眾人已經隱隱有些懷疑自己和兀都私下勾結,當即也走上前來,兩邊勸解道:“陳將軍所說的甚是有理。即使她是殺人凶手,但她終究是大汗的妃子。大汗之死非同小可,兀都將軍不可擅自動手,須得將其交給部落長老公議發落。將軍能生擒此凶手,立下了大功一件,下一任的大汗之位定然是將軍的。陳將軍,如此決斷可好?”
索南貢雖然孤身一人,但他實際代表了青海大喇嘛寺內那神秘的聖識喇嘛的態度,不可輕忽。陳元度隻是一時看不慣兀都的囂張,卻並不是真想維護那女子,聞言和馬鐫麟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
兀都的臉色也緩和了許多,點點頭,收起長刀,忽地轉向馬鐫麟道:“會……會盟,繼續!朋友!”
雖然隻是六個字,不過馬鐫麟已然聽懂了兀都的話。這是一份保證,或者說,是一份交換的條件一如果兀都成功替代俺答,成為草原之主,盟約不會變,和平依然會降臨。俺答一死,權力的真空必然引起爭鬥,兀都雖然實力甚強,此番又等於除去了三娘子,但畢竟仍然有另外的競爭者。一旦發生爭鬥,那近在咫尺的龍馬牧場將是他最強大的外援。為了這個援助,兀都甚至等不及,就在這方才還在廝殺的戰場提出了盟約。可以想見,兀都甚至會答應比俺答更為苛刻的條件。
草原內亂,盟約繼續。似乎俺答的死並不是隻帶來了壞處。馬鐫麟暗自慶幸。隻是,兀都的承諾可靠麽?京城的大人們,還肯讓盟約繼續麽?
猛然間,隻聽戰鼓聲響起。眾人的臉色瞬時變得蒼白。一邊的路已然修通了。
是哪一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