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坐在倚醉樓的角落中,一麵看著窗外的雨霧,一麵轉動著手上那杯鮮紅如血的美酒。

這倚醉樓的醉千紅可是天下聞名的美酒,張延一向囊中羞澀,故而隻能偶爾來此解解饞而已。

隻是此刻雖有美酒,喝在心事重重的張延嘴裏仍覺得有些苦澀。十幾年來,封州城的局勢從未像現在這樣讓他不安過。

封州位置偏僻,地處左家堡勢力的邊緣。十幾年來,張延憑著一套悲梵掌、一股不屈的正氣,再加上如履薄冰地斡旋,總算令封州城沒有受到江湖上風風雨雨的波及。無論如何驕橫跋扈的人物進到封州城中,都要給他閻王禦史幾分麵子,安安分分地辦事走人。

雖然有掩耳盜鈴之嫌,但是能守住自己身邊的一方平安,每當夜深人靜、思起此事之時,張延一向倒也頗有幾分自傲。即使兩年前那一場席卷整個江湖的風暴,也沒能讓封州城有過絲毫的動亂。

但如今,多年來自己一直維持的平衡終於要被打破了——玉肅,這個左家人無不欲殺之而後快的玉家第二號人物竟然到了這裏出任父母官!

江南玉家和關中左家堡的仇恨究竟起源於何時,恐怕就連兩家的族長也搞不清楚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一二百年間,玉左兩家始終勢不兩立,彼此之間大規模的仇殺、火拚已經數不清次數了。

因此,恩怨的起源已經不再重要,兩家幾代子弟流淌的鮮血早已經把當年那一點小小的血痕遮蔽得無影無蹤。總之,左家堡的三歲小兒都知道:隻要姓玉的,就是自己的仇人!而玉家任何一名子弟每天練劍時,心中默念的都是早晚有一日,定要讓自己的寶劍飽飲左家仇人的鮮血。

稍微想一想就會明白,左家的人無論付出什麽代價也必須除掉這個膽大包天的玉肅,否則今後別的不說,單單世仇的子弟在自己的地盤上神氣活現地當官一事在江湖上傳開,左家的聲威便會一落千丈!

這左玉兩家的恩怨朝廷不可能不知,但居然會出現這樣的人事安排,也不明白朝廷究竟是在作何打算——如今皇帝年幼,新任首輔張居正大權獨攬、野心勃勃,一心想整肅朝綱,安平天下,此番安排之下,暗藏著什麽深意也說不定。

玉家雖深受白衣侯一案的打擊,但是在朝中的勢力仍是不小,若是玉肅不想接這個任,自有辦法推托。可如今他來上任,莫非是玉家有意改變兩年以來的退縮之勢,要主動對左家動手了?

白天,城門外的劍拔弩張簡直就是今後無數衝突的預演。事情倒也巧得厲害,偏偏在今年,左家就出了個狀元——左家在朝中的勢力又無形中增大了幾分吧?

此刻的封州城內高手雲集,稍不留神,隻怕立時就會血流成河!

跟隨玉肅前來的除了他的弟弟玉君寰之外,還有玉家最強的戰士“二十四節氣”中的十三人,並玉家最高決策層“四元老”中的兩人,再加上玉肅,也就是說除了當今玉家的家主、玉肅的父親玉清之外,江南玉家高層幾乎所有的精英盡皆雲集於此。而根據張延部下眼線的回報,至少還有百名玉家八級以上的戰士潛入了封州城。

左家那邊也幾乎是傾堡而出。自兩年前就一步都沒踏出左家堡的天下第一左鋒,和那位囂張的新科狀元,一同帶領著幾百戰士浩浩****住進了左家在封州的別院。

可以說,現在的封州城簡直就是一座巨型火藥桶,隻差一丁點火星,就能把它引爆起來。

左家、玉家世仇百年,彼此哪一個子弟之間沒有血海深仇?又有哪一個人沒有沾染過對方仇敵的鮮血?如果自己不能想出辦法來控製局勢,隻怕用不了多久,眼前這青色的石板路就會被鮮血浸透。

越想越覺頭疼,張延長歎了一口氣。自己到處撲火,卻不知到底還有多少火頭。

正思忖間,卻聽一邊桌上的一名粗豪大漢大聲道:“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麽事值得他奶奶的在酒樓裏長籲短歎?借酒澆愁那可是娘兒們幹的事!”

張延轉目看去,隻見那大漢虎背熊腰、一臉豪氣,可卻麵生得很,不像是左家或玉家的高手。

眼見張延看過來,那大漢卻不見收斂,繼續大聲道:“他奶奶的,看什麽看,就是你!男人拿著酒是用來喝的,不是用來對著歎氣的!可惜了一杯好酒,都被你糟蹋酸了!”語氣之中竟把威名赫赫的閻王禦史當作自己的後輩一樣訓斥。

張延卻絲毫不以為忤,舉起酒杯笑道:“兄台教訓得是!”說完抬手,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隻覺有一股烈焰自咽喉一路燒入腹內,張延舒服得長出了一口氣。他麵對那大漢正待開口,忽見一位女子翩翩走來。

初看時,此女子走路也並無什麽特別的姿態,但讓人瞧了,卻覺得有萬種說不出的風情。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仿佛是一段讓你前生看了一直惦念到今世的舞蹈。

張延兩人一時不由都看得呆了。

就見這妖嬈女子走到二人跟前,盈盈一福,開口道:“能得張神捕和莫大俠欣賞一舞,小女子榮幸至極!”

此時張延早已回過神來,聞言一笑:“哪裏哪裏,能得蘇小姐光臨封州城,才是我等俗人的榮幸。”

此女,自然便是封州倚醉樓重金禮聘而來的“一舞傾城”蘇纖纖。

蘇纖纖原本以“化蝶”之舞名動公卿,而近兩年來卻一直在揚州城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不知有多少王公貴族欲見其一麵而不能。這次,她卻不知為什麽突然接受了倚醉樓的禮聘,來到這偏僻小城獻藝半月,今日已經是最後一天了。她與張延之妻楚寧頗為交好,與張延也有過幾麵之緣。

那“莫大俠”卻似是第一次見到蘇纖纖,呆了一呆才開口道:“你怎麽知道我姓莫?”一開口便是大煞風景之言。

蘇纖纖輕掩檀口,微笑道:“無影神箭莫非平莫大俠江湖上誰人不知?小女子也是慕名已久,今日得見,果然是位大英雄。”

饒是莫非平粗豪若此,聽了這話也不由一陣飄飄然。

一邊的張延卻是暗暗佩服。“無影箭”近來的名頭雖然甚響,隻是其人行蹤詭秘,少有人見過,而他的出身來曆更是一個謎。如今這樣的一個高手進城,自己居然茫然不覺。而蘇纖纖顯然也沒見過此人,竟然能一口喊破他的來曆,果然是久經江湖的奇女子。

而莫非平這樣一個名動天下的高手又為何突然在這個要命的時候,來到封州城呢?

心下念頭不斷,嘴上卻也不能閑著,眼見蘇纖纖眉角含笑,滿麵喜容,張延當即笑道:“蘇姑娘如此高興,莫非有什麽喜事不成?”

這句話他原隻是順嘴調笑,沒想到蘇纖纖卻嬌容一紅,旋即低聲答道:“纖纖正要告知大人,今晚將是纖纖最後一次獻舞,以後纖纖就要洗手做羹湯了。”

兩人都是一愣。莫非平旋即大聲道:“什麽人竟有這般福氣,能人蘇小姐的法眼?”

蘇纖纖的麵容更紅,正要開口說話,卻聽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同時一個男聲大喊:“纖纖、纖纖,我中了!”

張延一愣,聽聲音,來的正是那位新科狀元爺左寒了。

張延對這人並無好感——昨天他差點挑起一場爭鬥也就罷了,隻是此人明明身為狀元,卻不擺儀仗、不穿官服地前來爭道,直到被人要求讓道才亮出身份,玩這種小把戲嚇唬人,實在不是堂堂狀元該當有的胸襟。

聽得樓下叫聲,蘇纖纖的臉更是漲得通紅。

看到這嬌羞的秀容,張延的心中竟然莫名地一**,卻又覺得似乎哪裏有些問題,正待開口,那新科狀元已經衝上樓梯,絲毫沒有理會正在和蘇纖纖交談的二人,一把將她拉了過去。大聲喊道:“我中了,真的,真的中了!我就來找你了……二十七叔答應過我的,隻要我中了,就許我娶你……”激動之下竟是語無倫次。

不等聽到蘇纖纖的回答,左寒兀自大聲道:“纖纖,真的,我真的喜歡你!假如老天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能為你而死,讓我能替你而死,我都心甘情願!”

蘇纖纖隻是微笑不語,麵色卻愈發紅了。

這邊被忽視的莫非平已是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正待發難,卻覺一隻手輕輕拍在他的肩上,抬頭一看,隻見張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

就聽張延微微笑道:“年輕人一時興奮而已,咱們就不要煞風景,打攪人家小兩口了。”說畢,他轉身提起自己桌上的酒壺,緩緩下樓,竟無視漫天的雨絲,也不打傘,徑自悠然去了,卻聽見煙雨籠罩的長街上傳來他漸行漸遠的長吟之聲:

世味年來薄似紗,

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

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

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歎,

猶及清明可到家。

莫非平聽到這裏,不覺失笑,緩緩坐下,轉動著手上的酒杯,笑看著眼前這對小兒女。

左家諸人慢慢踱上酒樓,眼見這對情侶的狂態,大都麵帶寬容的微笑。此刻左寒功成名就,在族內的地位已是水漲船高,況且此事也已得到了堡主的首肯,自然不會有人不識相地反對。

轉眼間,樓上便已滿是左家族人,隻獨不見名震天下的左堡主左鋒。看來即使是自家子弟高中魁首,也不能讓他這天下第一改變深居簡出的習慣。

眼見諸位長輩到來,左寒也慢慢冷靜了下來,有點尷尬地鬆開了手。蘇纖纖始終一言未發,引著左寒坐到了臨窗的位置上——這是整座樓中獨一無二、視野最好的地方。

樓中的夥計上前,逐個吹熄了燈籠。正客已到,化蝶之舞即將開始。這一刻正是三更時分,另一對苦戀的情人也將將重逢。

冷眼旁觀,眼見左家諸人一一落座,人人麵上都帶著一片溢於言表的喜氣。莫非平冷笑一聲,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頭也不回地走下樓去。

且看你們的這場狂歡還能持續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