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土地混血種的血統有隱患。
老爹直接與路明非坦言。
類似的話他可不會這樣輕易的和人說,尤其是在這人還是來自這片土地之外的情況下,日本的混血種守著他們血統的秘密,千年又千年,從久遠之前的年代一直到如今,保守秘密這件事本身幾乎都已銘刻進了他們的血統。
但路明非是特殊的。
一來他救了桑尼號上下眾人的性命。
二來路明非還用未知技術治愈大副,把已然開始死侍化的大副硬生生拉了回來。
對老爹來說,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後者。
都能治愈死侍化了,哪怕代價是降低血統,但是在生死麵前,相信絕大部分混血種還是會如此選擇,隻要能活下去。
老爹認為,能做到治愈死侍化這種匪夷所思奇跡的路明非,根本沒有對他隱瞞日本混血種血統隱患的必要。
而且就算他想瞞,能否瞞住尚且兩說。
小岩田他們或許還沒意識到治愈死侍化意味著什麽,但老爹很清楚,他前半生一直為風魔家工作,在龐然大物的蛇岐八家裏,旁係之中,老爹也算是爬上了相當高的位置。
要不然這個村子也不會交給他來管理。
老爹很清楚治愈死侍化的意義。
這種事一旦傳出去,本家來人是肯定的,甚至於,老爹覺得,一個搞不好,還會驚動上三家的大人物。
不,應該說,以路明非展現出的技術,驚動上三家的大人物才是正常,而沒準的是,大家長甚至都有可能因此接見。
大家長啊……
老爹思緒飄遠,他曾遠遠的看過一眼,是十年前呢,還是二十年前,具體時間已記不清了,隻記得那個男人的魄力令他終生難忘,那種無與倫比的野望,平靜的表麵下隱藏的貪婪,似要將全世界吞入腹內,便如傳說中的八岐大蛇。
雖然這麽形容起來感覺不像是什麽好家夥,但作為蛇岐八家的大家長,作為他們這些死後毫無疑問必定會墮入無間之人的領袖,鬼中之鬼,極惡之惡,大家長他,真是再合格不過。
“抱歉,說的遠了。”
老爹苦惱的敲了敲額頭。
他遙腦袋感慨。
“人老了,就喜歡胡思亂想,回憶過往。”
“沒有。”
路明非饒有興趣。
“這些其實很有趣。”
“嗯……”
他繼續往下說,好似是在自言自語般喃喃。
“蛇岐八家的大家長麽,聽起來好像是個很厲害的人,不知道……”
老爹看出路明非的想法,笑著搖頭。
“小鬼,如果你在想大家長的戰力,我勸你還是不必了。”
“哦,他很強?”
“大家長自然是強,但與單槍匹馬擊退海妖群的你相比,大概還是不如的。”
“而且大家長年紀也大了,就算是流淌有皇血的混血種,上了年紀身體機能也會下降,老了就會如此,這是自然規律,誰都沒辦法違背。”
說到這裏老爹好似響起什麽,頓了下,不無讚歎的補充。
“當然,那位除外。”
“那位?”
“嗯。”
老爹在提到這個人時脊背都下意識挺直,臉上寫滿了欽佩和尊敬。
“卡塞爾的校長,傳奇屠龍者,戰勝了時間的男人。”
一連串名頭聽得路明非頻頻點頭。
“是個很厲害的人吧。”
“你沒聽說過麽?”
路明非奇怪的看老爹。
“我為什麽得聽過?”
他注意到老爹隱晦的目光。
在剛才的瞬間,這個人在審視我的表情。
路明非心想。
他好像是想從我的表情裏讀出點什麽。
“沒聽過啊。”
老爹全身肌肉放鬆下來。
原來從之前見到路明非的第一麵開始這個老人就一直繃緊了全身肌肉。
到現在才真正放鬆。
“沒聽過也正常。”
“也正常。”
他呢喃兩句,迷迷糊糊的樣子,像在夢囈。
“對了,剛才說道哪來著……”
夢醒了,老爹苦苦回憶。
“有了。”
“是鬼,對吧。”
“說起來,你覺得這裏怎麽樣?”
路明非想了想。
“挺好的,像是世外桃源。”
“嗬。”
“世外桃源?”
老爹冷笑。
“小鬼,你說的,倒也沒錯。”
“帆船村確實像世外桃源一樣與世隔絕。”
“但我們可不是為了躲避戰亂。”
“我們來到這裏,是為了……”
老爹吐出一口濁氣。
“關押鬼。”
混血種家族其實是一個偽命題。
遺傳裏的秘密太多了,多少科學家窮盡一生前赴後繼也無法揭開這裏麵的奧秘,哪怕千分之一萬分之一。
無論是父母中一方為混血種,亦或者雙方都是混血種,都無法保證他們結合所誕下的後代,一定也是混血種。
照理說兩個高級血統的混血種結合,誕下後代同樣為高血統的概率很大。
然而事實偏偏就有兩個相當於A級血統濃度的混血種結合最後卻是誕下一個普通人的例子。
這裏說的普通人,指的是龍血濃度達不到覺醒標準的人,事實上混血種學界的主流觀點認為,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體內都有龍血,區別隻在於濃度高低,從嚴格意義上講,這個世界的每個人都是混血種。
這也是為什麽兩個普通人結合卻能誕下一個混血種孩子的原因。
基因有遺傳也有變異。
這是一門極其複雜的學科,也是比天氣更為難以預料的係統。
對於人類來說,想要在這個複雜係統中精準的找出點什麽,比如誰和誰結合後代最大概率是優秀混血種,而誰和誰結合誕下的後代有很大概率是鬼,無論預測什麽,以人類的大腦想要做到實在千難萬難。
但如果不是人類呢?
自從蛇岐八家·擁有了輝夜姬,原本隻是天方夜譚的計劃,終於有了實現的可能。
人工智能是領先時代的造物,輝夜姬能做到的,遠比什麽監控什麽找人,更加·複雜,也更加偉大。
之前隻存在於設想的血統篩選計劃,有了輝夜姬幫助,很快上了正軌。
蛇岐八家挑選出容易誕生鬼的混血種家族,建立偏僻的村子,讓他們集中居住。
如此一來,就算這些人裏出現鬼,也不會對普通人的社會造成太大影響。
還能通過這種手段盡可能的控製普通人社會中鬼的數量。
“所以,這個村子的人……”
“嗯,都是經過計算有很大概率誕生鬼的混血種。”
“就因為……輝夜姬麽?”
路明非皺眉。
“一個人工智能?”
他承認,或許自己的確是有成見,在路明非看來,無論老爹說什麽,人工智能都隻是人工智能,以神明命名的輝夜姬說到底也不是人類。
因為一個人工智能的所謂計算,就要把一些人集中在偏遠村子裏居住,從此過上等同於軟禁的生活。
路明非無法認同。
“小鬼,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老爹說。
“覺得武斷,難以理解,是吧。”
“嗬。”
“沒經曆過一個作為鬼的親友所帶來的痛苦,也沒看過一隻鬼給這個世界帶來的疼痛。”
“這樣的你,是無法理解的。”
老爹目光追憶。
從某種意義上說,鬼是比死侍更加危險的存在。
因為鬼還頂著人類的外貌。
死侍已經徹底墮落,無論是誰,隻要看到死侍醜陋的鱗片和爪牙,都知道得盡快遠離這些怪物。
但鬼不是。
從外貌看,鬼和混血種,甚至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
平時的鬼具有相當大的欺騙性,他們可以混跡在人群中,像一個正常人那樣談笑風生,直到你放鬆警惕,鬼才會突然抓出你的心髒,品嚐死亡帶來的芬芳。
事後追查起來,凶手是鬼的案件也比凶手是死侍的案件更加困難,鬼可以輕鬆融入人群,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棵樹藏於森林。
死侍則做不到。
更何況鬼還擁有智慧。
說到底鬼也隻是墮落風險更大的混血種,他們的本質還是混血種。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這片土地的蛇岐八家都陷入鬼帶來的麻煩之中,大量的普通人和混血種都死在鬼的襲擊之下,蛇岐八家整日為此奔忙。
鬼可不會遵循什麽亞伯拉罕血統契。
蛇岐八家光是為鬼收拾尾巴,繼續隱瞞混血種和龍類的存在,就不知花了多少功夫。
終於有一天,他們提出一個想法。
既然鬼這麽難找,那麽為什麽我們不把危險控製在源頭呢?
於是,帆船村,以及類似帆船村的村子一座座建立起來。
當時還沒有輝夜姬,蛇岐八家把手頭所掌握的鬼列出一個名單,據此圈定容易墮落為鬼的血脈。
他們就是最初的村民。
後來有了輝夜姬,這個計劃經過計算,變得更加合理。
隻是再合理,也不能改變組成帆船村的村民,大部分都不是鬼的事實。
蛇岐八家對此的說法一直都很統一,在他們看來想要做到什麽就必須有所犧牲,帆船村就是這樣的犧牲。最開始老爹也是如此認為的。
他是村長,也是受瘋魔家的命令,在這裏看管村民的人。
換言之,老爹是獄卒。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老爹以冰冷的目光審視帆船村的村民,記錄他們的言行,評估他們的血統,若是出現疑似鬼的村民,便進行上報。
隻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不知道是上年紀使得心軟了,還是相處的時間長產生感情。
當初風魔家的利刃,隻要一聲令下,便毫不猶豫斬向目標的老爹。
如今竟也生了遲疑。
為了幾個鬼,把村民們困在這裏,軟禁一生。
這樣的犧牲會不會大了點?
老爹問自己。
可他怎麽也找不出答案。
老爹所不知道的是,當他開始思考這樣的問題時,答案就已經出現在他的心中。
隻是不願意麵對而已。
在送走六個孩子後,美和子的異常引起老爹的注意。
白色的頭發,孱弱的身體,美和子身上的種種症狀,像極了鬼。
所以,到第七個了嗎?
“老爹,怎麽辦!”
“美和子是怎麽了?”
“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你這麽厲害,一定有辦法的吧!”
一張張殷情的臉期盼的望著自己。
美和子真的是一個很乖的孩子,村民們都很喜歡她,誰也不忍心看著美和子痛苦煎熬。
所以他們都希望老爹能做點什麽。
如果是老爹的話,一定有辦法的吧。
畢竟他是老爹啊,這個村子最厲害的人。
老爹臉上的皺紋顫抖著。
聽到了麽,老家夥。
村子裏的大家都在相信著你呢。
他們都在發自內心的相信你一定有解決問題的辦法。
可是啊,看看你都做了什麽!
我真應該下地獄。
老爹走到床前。
美和子虛弱的蜷縮在被窩裏。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摸這孩子的頭發,隻是還沒碰到,就好似前方空氣有什麽看不見的無形牆壁,老爹顫抖的手無論如何也前進不了。
“爺爺。”
不知道什麽時候美和子醒了。
她眨著水晶一樣的眼睛,怯怯的,又歡喜的,看著老爹。
他們當然沒有血統關係,隻是出於尊敬,帆船村的孩子很多都管他叫爺爺。
老爹嘴唇顫抖著。
美和子叫他爺爺呢。
要應一聲麽?
可是他有什麽資格答應?
這聲爺爺,他受不起。
老爹深深的看了眼美和子,轉身走了,走得幹淨利落。
他已經送走了六個孩子,說是去醫院,但那個醫院到底什麽情況,老爹自己心裏怎麽可能不清楚。
美和子要成為第七個嗎?
老爹做出一個決定。
回去後他把自己鎖在房間,翻出很多年前的電話簿。
“老夥計,是我。”
“跟本家沒關係,我是以個人名義找你。”
“什麽事啊……”
老爹吐出一口氣。
“幫我,送個人出去。”
這是老爹得到刺青發誓效忠風魔家效忠蛇岐八家以來,第一次的背叛。
他當然清楚,自己這樣的行為就是背叛。
如果他能碰到很多年前的自己,大概,哦不對,是肯定會被那個囂張到無法無天的家夥給澆進水泥桶然後沉東京灣吧。
那些年的東京灣裏,不知道多少冤魂出自他的手筆。
說起來在那群人裏,他赤鬼澆水泥桶的技術,也是數一數二呢。
甚至還有人專程向他學習。
嗯,老爹還記得那家夥,跟自己學了幾天,最後被自己澆進水泥桶時,絕望的目光到今天還能想起來。
所以說啊,他死了以後是肯定要下地獄的。
這是老爹從成為雅庫紮的第一天起就心知肚明的事情。
他也搞不懂,像自己這樣的人渣,為什麽還會對美和子,動了側影之心。老爹不是心理學家,沒辦法剖析自己。
他隻是想這樣做,然後就去做了。
說到底,還是雅庫紮的行事風格,不是麽?
“喂,我說啊,老家夥。”
一個囂張的年輕聲音響起在老爹耳畔。
“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都在做什麽啊!”
“這種事,用不著你管。”
老爹對這個年輕的聲音說。
“赤鬼。”
恍惚間他看到年輕的自己,一張臉桀驁不馴,叼著牙簽,那樣子像是在說,這世上沒什麽值得被他放在眼裏。
“切。”
年輕的他雙手插兜。
“隨便你吧。”
“反正沒人管得住你的,不是麽?”
老爹笑起來。
“是啊。”
“沒人管得住我。”
之後他開始忙碌。
一邊對上麵隱瞞美和子的存在,一邊緊鑼密鼓的聯係人手安排兩姐妹離開。
老爹年輕時為風魔家工作了幾十年,積累下的人脈很是不少。
“爺爺。”
美和子害怕的樣子。
“一定要去外麵嗎?”
“嗯。”
老爹努力做出和藹的笑。
“去外麵,美和子的病才能好。”
“不怕,不怕。”
但一個凶神惡煞了塊一輩子的人,想要和藹,又怎麽可能。
他再怎麽努力,展露的笑容還是恐怖到可以嚇哭小孩。
美和子沒有哭。
盡管老爹看得出這孩子的害怕。
但她還是努力做出堅強的樣子來。
“是!”
美和子點著腦袋。
“如果可以好起來的話,姐姐和村子裏的大家,都會很開心吧。”
“美和子要去外麵。”
老爹握刀握了一輩子的手,抖了一下。
“嗯。”
“一切交給爺爺。”
“爺爺會安排好的。”
日子一天天迫近。
老爹仿佛重獲青春。
渾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力氣。
如今想來,為美和子而忙碌的日子,大概是他此生最有意義的一段時光。
終於,這一天到了。
小辣椒緊緊握著美和子的手。
“不怕,不怕,我們不怕。”
她們手旁就是行李,已是做好了遠行的準備。
老爹從早等到晚。
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去。
他的心也跟著不斷往下沉。
一天了,一個電話也沒有。
這和原本的計劃不一樣。
哪裏出了問題?
老爹反複告訴自己冷靜,努力試圖思考。
但很可惜,他心亂如麻,根本冷靜不下來。
電話響了。
老爹整個人定住。
他緩緩低頭,去看手機。
那目光就像是在看這個世界上最恐怖的事物。
終於,他拿起手機。
當老爹看清屏幕上的號碼時,一下子癱軟在了椅子裏。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
這是……本家的號碼。
任憑他再如何小心翼翼再怎麽隱藏,到頭來還是被發現了。
也是。
其實從一開始他就應該想到的,像自己這樣的小人物,想要做點什麽,又怎麽能逃得過本家這種龐然大物的目光。
美和子被帶走了,去精神病院,和前麵的六個孩子一樣。
老爹明明瞞的很好,但本家還是得知了美和子的消息,所以說,帆船村的看守,不隻他一個麽?
也無所謂了。
作為背叛的懲罰,老爹此後餘生,不得離開帆船村一步。
說實在的,聽到這消息時,老爹著實很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