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的話在禮堂回**。
不知何時他已點燃了黃金瞳。
昂熱把腿架在桌上,囂張得如同盤踞巢穴的龍。
這個男人很奇怪,召開聽證會時輕鬆悠閑,明知道校董會來勢洶洶且為的正是自己時還是輕鬆悠閑,虎視眈眈的弗羅斯特和老僧在場昂熱也是輕鬆悠閑。
然而,當應付完攻勢,敵人走後,昂熱非但沒有和他的得意門生慶祝勝利,暢飲香檳,反倒是收起慵懶的姿態,如遠古的龍從長眠中醒來,眨眼間傾瀉而出的金光璀璨有若烈陽,此刻的他是真正的傳奇,不可一世的屠龍者。
而最耐人尋味的是,昂熱的如此姿態,未曾向弗羅斯特這樣的敵人展現,反倒是,出現在他得意門生路明非的麵前。
就仿佛來勢洶洶的弗羅斯特在這位傳奇的屠龍者麵前根本什麽都不是,精心準備的刀劍在昂熱看來無非是小孩子耍著充氣金箍棒,沒準昂熱還會笑吟吟的鼓起掌說一聲耍得不錯想吃巧克力麽?以一個長輩該有的語氣。
但是在麵對路明非時他完全換了一副姿態,真正的強者隻會在遇到同等存在時提起精神,昂熱亮著黃金瞳,他與路明非對視,凝肅的空氣籠罩此處。
分明隻有兩人的禮堂,卻絲毫不顯空曠,他們攝人的氣勢橫壓一室。
人前的聽證會結束了。
鬧劇收場。
那麽,真正的聽證會也是時候拉開帷幕。
參與者隻有兩人。
昂熱,路明非。
但兩人也已足夠。
從某個角度講,他們分別代表了一個時代,所以,這是新老時代的交鋒。
“明非。”
昂熱調侃的笑著,表現出與平時截然不同的玩世不恭和目中無人。
也隻有現在的他才會叫人想起,對了,這家夥除了是卡塞爾的校長,一個盛名在外的教育家,同時他還是一個傳奇的屠龍者,體內流淌著複仇之血的男人。
昂熱炫耀似的攤手。
“怎麽樣?”
“享受特權的感覺如何?”
“讓我想想,聽證會剛開始你肯定還在埋怨我吧,為什麽不叫上你一起準備。”
“嗬。”
“還需要準備什麽?”
昂熱囂張的說。
“這就是特權,你什麽也不必做,一切都有他人代勞。”
“你想到的,你沒想到的,所有的所有,都有人幫你做好,盡善盡美,無懈可擊。”
“相信麽,你的血統報告沒有任何問題,隨便校董會怎麽查,研究所的檔案確實顯示了你在那一天進行測試,雖然,我們都知道你其實根本就沒去。”
路明非想了想。
“聽起來好像很不錯的樣子。”
“但……不是說亞伯拉罕血統契公正無私麽,校長你們這樣做,會不會不太好。”
“公正?”
“無私?”
昂熱嗤笑兩聲。
“或許最開始的亞伯拉罕確實如此吧,誰知道呢,但是啊,明非,這都過去多少個千年了,再高明的製度都有漏洞,哪怕這漏洞再小,但經過漫長時光的放大,也足以使得整個係統崩潰。更何況……”
昂熱意味深長的說。
“製度再完美,最終執行的還是人,不是麽?”
“說穿了,所有製度的最大漏洞,也是普遍存在的漏洞。”
“就是人性。”
路明非若有所思的點頭。
“有道理。”
“那麽。”
昂熱放下雙腿,前傾身子,灼灼的黃金瞳盯住路明非,這是如同山嶽崩塌的壓力,路明非卻坐在那兒,安之若素。
“明非,告訴我,既然一切的製度都將崩塌,卑劣的人性注定無解,那麽你所承諾的新時代,你將開創的新未來。”
“有什麽意義!”
禮堂陷入長久寂靜。
那是死一般的寂靜。
之前路明非曾給昂熱描繪過新時代的圖景,這個世界將不再因血統而劃分天生的階級,人們可以通過後天的努力以追評出生的不足,想要變強想要往上走的人有他們的道路,真正的沒有任何前置條件的平等隻存在於幻想的烏托邦,而路明非基於現實所能暢享的未來,最遙遠最理想也能觸手可及的未來,他所說的平等,就是給人以平等競爭的平等。
為此路明非要天下布武,要推廣他的理念,還要在每個武者入門時向武經起誓,用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手段去完善規則製度,為今後天下布武的未來保駕護航。
但昂熱說了,這些都沒用。
再完善的製度,也抵不過卑劣的人性。
就算有朝一日路明非完成了他的心願,抹去龍血帶來的天生階級,給每個人以習武變強的權利,抵達了他想抵達的未來。
但是,然後呢?
百年,三百年,一千年……
總歸是有腐朽的一天。
到那時,路明非苦心孤詣想要做到的這一切,豈非隻是無用功?
如此一來還有什麽意義?
在長久的寂靜後,路明非開口。
清朗的少年音在禮堂回**。
他這樣說。
“我們走後,他們會給你們修學校和醫院,會提高你們的工資,這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也不是因為他們變成了好人,而是因為我們來過。”
昂熱似是在回憶。
“喔,想起來了,這是切格瓦拉吧,是個很有意思的小夥子,令人印象深刻,明明出身高貴卻要為全世界從未謀麵的工人農民而戰鬥,我見過他,可惜了。”
昂熱臉上的感慨並非作假,這也是一個人活了太久的感受,很多出現在教科書上的名字,活躍於曆史中的英雄人物,對於百三十歲的老人來說,或許隻是曾經一起喝酒一起吹牛的好友,當年的音容相貌還曆曆在目,如今想要見他,隻能在墳錢放一束花,喝一下午的酒,別無他法。
“是啊,切格瓦拉。”
路明非說。
“其實校長你說的我都知道,隱藏於人性裏的卑劣無藥可治,曆史就是一個怪圈,人類總是愚蠢的重複他們曾經犯下的罪,周而複始,日複一日。”
“但……”
路明非笑著把手一攤。
“那又怎樣呢?”
“就算製度會崩塌,但那樣的時代曾經出現過,他在曆史留下了屬於自己的篇章,我相信我們的努力不會毫無意義,我們來過,留下了種子,就算一時的花會凋謝,但凜冬終究會過去,種子也會重新發芽。”
“這就是,我做這件事的意義。”
昂熱可以聽懂路明非的意思,他用種子用花用凜冬來比喻,最後說的還是自己,或許有一天路明非親手開創的武道製度會崩潰,正如今天的聽證會一樣,想來當年的亞伯拉罕血統契肯定也被人寄予厚望,混血種們是真的相信這一契約就代表了公正無私,代表了混血種神聖的裁決。
但正如休庭後昂熱所說的那樣,這個世界可不存在什麽永恒。
比起相信永恒,倒不如去相信輪回。
曾經公正的法典到如今也隻淪為一種形式,當仲裁者們聯合起來做出某個決定,當不再有人相信法典所代表的精神和信仰,它也就失去了意義,最後也不過一本空殼而已。
“對了,教授團。”
路明非好奇的問。
“校長你怎麽做到的,不是都說教授團的大師們又驕傲又固執麽,好像是連你的命令也不聽,這次怎麽都站在了我們一邊?”
“錯了。”
昂熱糾正。
“不是我們一邊,而是……”
他指著路明非。
“你這一邊。”
路明非眨眨眼,他指著自己。
“我?”
昂熱給他解釋。
“明非啊,你是不是忘了,半年前3E考試後,為了研究你的言靈,教授團和你簽訂了一係列合同。”
“雖然他們付出了很多,但這些比起一個全新言靈所代表的意義還是不夠,也是從那時起,教授團就欠了你一個人情。”
到這裏他停了停,看到路明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便繼續說。
“至於人情,想必不用我多說,明非你應該也知道它意味著什麽吧。”
路明非點了點頭,確實,人情這玩意,你說它重要也重要,說它不重要也不重要,對某些人來說根本不在乎,但教授團不是,比起金錢這等物質,他們反而更為在乎一個人情。
“大概他們也沒想到吧,真正影響了教授團做出選擇的籌碼,是你,而不是我。”
昂熱這樣說了一句,又看向路明非。
“對了,明非,我剛才不是問你麽?”
昂熱眯起眼,黃金瞳的光芒灼熱滾燙。
“你為什麽會出席這一場毫無意義的鬧劇。”
此刻還坐在禮堂的兩個人都清楚,如果路明非想走的話,卡塞爾可擋不住他。
就算安德魯對路明非血統的質疑成功,他被判為危險混血種,密黨大概率也沒法把路明非關押進太平洋的島嶼監獄,龍王不提,昂熱可是親眼目睹了路明非與青銅臣屬的死戰,這位年輕的S級所具備的戰力和混血種們已經是兩個次元,從嚴格意義出發,簡單的S級已不足以評價路明非,應該給他單獨設一個等級。
算了,太麻煩,有現成的幹嘛另外想一個,直接用非人不就成了。
昂熱有種預感,或許就在不遠之後的未來,卡塞爾的血統評級體係將廢棄,取而代之的是路明非的九州武道體係,煉體非人外罡,以及武聖。
所以了,如此強大的路明非,甚至連昂熱自己也沒有能百分百將他留下的把握,隻要這個少年願意,完全可以單槍匹馬打出卡塞爾,更何況他可不是什麽單槍匹馬,沒看見為了路明非卡塞爾的混血種學生們連冬假也不休了,從世界各地紛紛返校,用統一的服裝強調他們的決心,說實話,數百的混血種統一服裝後一起行動,這一幕畫麵給人帶來的衝擊力不可說是不大,當然,你也能從這一幕中看出路明非在學生群體裏擁有的號召力和人氣,年輕的混血種們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校董會,如果對S級有什麽不公正的判決,那得先經過他們這一關。
自身強大加上恐怖聲望,同時具備這兩點的路明非,聽證會對他來說還真的是毫無意義的鬧劇,他完全可以選擇不參加,但路明非最後還是來了。
所以,昂熱會問他,為什麽來?
“這個嘛,不是很簡單麽?”
路明非輕描淡寫的說。
“因為我是卡塞爾的學生。”
這句話出口,昂熱和路明非都笑了起來。
笑了沒一會,路明非正了臉色。
“其實吧,校長,擁有淩駕於眾人之上的偉力,這樣的個體就能隨心所欲的為所欲為麽?”
“確實,我很強,想走的話,沒人能擋得住。”
“但約束和規則不隻是來自於外界,它們還在這裏。”
路明非叩了叩心口。
“我是武道的第一人,承蒙錯愛,受大家一聲路師。”
“既然都是老師了,那可是要做好表率的,肯定不能亂來。”
“所以咯。”
路明非聳聳肩。
“我來了。”
昂熱仔仔細細的看了會路明非,不一會,嚴肅的目光轉為柔和,他慈祥的笑起來。
“不錯,不錯。”
他點著頭。
“明非,知道麽。”
“我曾經聽一個潛修的老和尚說過。”
“一個人真正的強大,是清晰的看到自己邊界的強大,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什麽,並恪守界限。”
“換句話說。”
路明非想起很多年前他還在九州時來自師傅的教誨。
“一個真正的強者,不要看他能做到什麽,而要看他有沒有什麽是能做到卻不去做的,隨心所欲的,隻是瘋子。”
昂熱頷首,他熄滅黃金瞳,收起霸道囂張的姿態,重新從那個傳奇的屠龍者變回了溫文爾雅的教育家。
屬於兩位S級的聽證會結束了。
昂熱表現出很是滿意的態度。
他步下高台,走到路明非身邊,親切的拍打這位S級的肩膀。
“走吧,明非,給我一個機會。”
這位百三十歲了仍然精神矍鑠的老頭俏皮的眨著眼。
“讓我請你吃頓飯,怎麽樣?”
路明非嘻嘻笑著。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他們肩並肩往外走。
“對了,校長,這怎麽隻是休庭,三天後還得繼續?”
“我的血統不是都敲定了麽,校董會那幫人還能怎麽辦?”
“誰知道呢,不過,明非,我需要提醒一下,校董會真正的目標不是你,是我。”
聞言,路明非向昂熱投去一個驚詫且鄙夷的目光。
“怎麽,校長,您勾搭女學生的事終於東窗事發了麽?”
“當心你的學分啊明非。”
昂熱笑容和藹。
“我想我需要澄清,我和女學生隻是普通的共進下午茶,給她們提供一些來自老人家的人生智慧和經驗,這是完全正當的師生關係,你可不能聽人蠱惑,相信那些毫無根據的謠言。”
路明非撇嘴,他當然知道昂熱說的謠言指的都是什麽,芬格爾的小說嘛,說起來這家夥的想象力還真是豐富,起碼也是個看圖作文的好手,不去給報紙撰寫文章實在可惜了。
哦,芬格爾本來就是卡塞爾的新聞部部長來著,那沒事了。
玩笑歸玩笑,路明非還是和昂熱討論了一番校董會的想法。
三天後開庭,到時候也不知道他們都準備了什麽手段。
還是和這次一樣以路明非為突破口麽,或者說,想別的什麽法子?
芬格爾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聽證會複庭的話,他們會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