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念頭在腦海飛快碰撞,思考,推衍。
昂熱霍然起身,椅子腿和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響。
他快步走到門口,打開,左右審視,都是無人。
沉吟片刻,把門關上,他取出紅茶,燒水,衝洗茶具,這雙曾握持折刀在戰場上收割生命的手,操持起茶具來也如此穩定且優雅,白釉的瓷碗閃著瑩潤的光澤,傾倒入紅色的茶湯,至半滿方停。
昂熱端著兩杯紅茶回到書桌,一杯放到自己麵前,一杯則放在了無人的對麵。
就好像在邀請某人的前來。
完成這一切,老人重新落座,他低頭垂眸,與紅茶倒映出的那雙滄桑的雙眼對視,許久。
似乎有一聲輕微的歎息。
老人看向對麵,紅茶和瓷碗依舊,無人赴會。
以往,如果他完成以上的步驟,再於心中呼喚,魔鬼就會以未知的方式降臨,從容的坐在對麵飲茶,再與他討論交易的事宜。
用神秘學術語的話,這大概可以用召喚魔鬼商人的儀軌來解釋。
雖然有些草率就是了,不過,如果是魔鬼的話,用紅茶作為儀式物品,總覺得有點微妙是怎麽回事。
很多年前無意中觸動的儀軌,從那次召喚那位開始,直到現在,這還是第一次的失敗。
昂熱望著對麵的紅茶出神。
老人不知道這一幕代表了什麽。
但屠龍者直覺告訴他肯定不會是好事。
魔鬼沒有來,是他忽略了召喚麽?
昂熱立刻否定了這一猜測。
所以,也就隻剩下這個選項了。
有某件事牽扯了魔鬼的注意力,他必須全神貫注,以至於到了稍微分個神都不可以的程度。
那麽,有什麽事能讓魔鬼緊張成這樣呢?
紅茶倒映出昂熱緊皺的眉頭。
雙眼中是老人散不去的憂愁。
這個時間點,還有他和他的關係,不用說,肯定就是路明非的試煉了。
已經……這麽危險了嗎?
……
試煉的危險程度,或許遠比昂熱想象的更加嚴重。
他對於武道的了解太少。
這是不同於煉金和科學的另外一條道路。
在昂熱眼中,路明非隻是腳步踉蹌了一下。
但事實上這個少年的傷勢已極其恐怖。
路明非還在想呢。
這要是在九州,小皇帝肯定又得抓著他嘮叨了。
每次都這樣,閻羅奮不顧身,迎戰最多的敵人,武者的世界沒有誰生來就是天下第一,他一路走來不知道經曆多少的險死還生,說實話,路明非能活到最後定鼎天下,還真的是不容易。
當然這不能簡單的歸結於僥幸,就算他能服食靈藥而不被藥力撐死也不行,畢竟生死間有大恐怖,而且那一次次的痛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誰來了精神都得出問題,要不是有什麽非得完成不了的目標,怎樣也放不下的執念,估計也沒辦法走到最後吧。
事實上這條路沒有想象的那麽好走,小皇帝也幾度想過放棄,天下布武的未來固然美好,但擋在他們麵前的是全部九州的宗門家族,利益就那麽大,既然想要百姓吃得飽,那麽世家豪族就得付出,或許是飯後漱口的茶下了個檔次,或許是絲綢衣裳的繡花沒法再合心意,但富貴人家指縫間漏點湯湯水水出來,底層百姓就能吃上飽飯,不被凍死。
小皇帝,哦不對,那會他還隻是個將軍,他跟路明非不一樣的,小皇帝心中裝的是整個天下,是這個九州,是所有的百姓,是明天是未來。
他會拉著路明非講一晚上的治國良方也不覺得累。
路明非頭都要大了。
他本來讀書就一般嘛,哪裏有能力聽人說這些,還不如打套拳來得實在。
可你說奇怪不奇怪,就是這樣的路明非,在小皇帝幾次彷徨時伸出手,把這人給拉了回來。
他不說什麽大道理,也不說什麽百年後的未來啊人人如龍啊之類的話。
路明非隻是一個一個的報人名。
“狗蛋。”
“鐵柱。”
“三娃。”
發現了麽,都很土對不對,一點都不像是大戶人家的孩子,聽上去就是那種流著鼻涕在村子裏瞎跑的娃。
路明非就這樣一個一個的說。
說上半個時辰。
最後在沉默中,淡淡來了句。
“他們都是我的兵。”
“他們都死了。”
然後路明非去看小皇帝。
“你以為他們為什麽死。”
“啊,為什麽!”
他忽然暴起,凶狠的拎起小皇帝的衣領,清秀的麵容竟也能如此猙獰。
“是因為相信著我們啊!”
“相信著我們一定能實現那樣的未來!”
“我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麽!”
“我不管你以後當皇帝了會怎麽樣!”
“我隻知道,我的兵,我的兄弟,不能白死!”
“聽到沒!”
他如野獸一樣死死盯著小皇帝的眼,一字一頓。
油燈跳躍的光打在路明非的臉,襯得那雙泛紅的眼,寒如深潭。
“我的兵,不能白死!”
路明非用力點著自己的胸口。
“從第一個人付出生命的那天起,我們就停步下了。”
“他們,在看著我啊!”
路明非扔下小皇帝,隨便這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自個兒出了營帳,回去和他的兵一起睡了。
等到天亮,路明非再來時,見到的又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小皇帝了。
所以啊,如果是小皇帝的話,或許會因為人人如龍這樣的理想而獻身,但那樣的理由太大了,不適合路明非,他能一次次的從瀕死中挺過來,拖著重傷的軀體和外罡大戰,究其根本也隻有這樣一句話。
“他們,在看著我啊!”
現在也一樣的。
換了個世界,從九州到龍族,但路明非還是在做相同的事。
天下布武的理想固然美好,人人如龍的世界也令人向往。
但是在那之前。
一切的開始,路明非隻是想要去長毛和網管女孩的店買上一株向日葵。
再去小熊女孩的便利店買瓶水。
就算再平凡,再普通的人,也有著做夢的權利吧。
憑什麽就能被人隨便的剝奪。
就因為,你投了個好胎,眼睛能發光?
路明非不能認可。
而若是其他人,不認可也就不認可,在日記裏說兩句,頂多在網上發發牢騷,日子還得照樣過,能怎麽辦呢?
路明非不是。
他要天下布武。
讓人人都有向上的機會,改變命運的機會。
所以,接下來無論麵對什麽,他都不會退縮。
哪怕是死。
青銅與火的權柄必須到手。
這是給天下人打開超凡枷鎖的鑰匙。
哪怕擋在前麵的是龍王。
哪怕現在的他已油盡燈枯。
這是必將踏上的戰場,他早已做好了覺悟。
少年順著暗金燈火的甬道一路向前。
他的腳步蹣跚,背脊也佝僂。
但雙眼卻明亮有如燃燒的燭火。
那不是混血種的黃金瞳。
那是清澈的堅定的名為理想的光。
是他戰鬥的理由和不屈的力量。
小魔鬼欲言又止。
他是在路明非進入青銅城後不久從少年的影子中走出的。
路明非甚至行出好遠一段路才注意到。
武者的直覺遲鈍至此,少年的狀態究竟有多差可見一斑。
路明非看了這小孩一眼。
有些意外,他居然看到小魔鬼在皺眉,神色間是淡淡的憂愁。
這家夥不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麽?
總是擺著一張“我超厲害”的臉,牛氣哄哄的,怎麽,無所不能的小魔鬼也會有搞不定的事情?
想到這裏路明非就笑起來。
可他大概是忘了自己這身體狀態。
平時隨便笑,都不打緊,隻是現在嘛,全身的傷口都給扯到了,得多痛呢,你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就知道了。
小魔鬼都給氣樂了。
他真不知道該怎麽說路明非好。
自家這哥哥得是多沒心沒肺啊。
小魔鬼無可奈何的搖頭。
“哥哥。”
他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在叫了聲路明非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路明非看了小魔鬼一眼,繼續往前走。
腳步堅定,從不遲疑。
“怎麽了?”
“你知道前麵是誰麽?”
“康斯坦丁。”
小魔鬼笑了笑。
“真不愧是哥哥呢。”
“這點小事那還用說,哼哼。”
路明非是知道青銅與火的王座上坐著雙生子的事實,就算小魔鬼不跟他說,上一次在無望天中與諾頓的戰鬥過程,他也掌握了康斯坦丁這一存在的信息。
以拿到青銅與火的權柄作為前提,既然諾頓的意識還在紮根於路明非識海裏的青銅樹裏沉眠,那麽最後他所需要麵對的,毫無疑問就是雙生子的另外一人,康斯坦丁。
至於即將麵對龍王什麽的,不是都說過了麽,他早已做好了覺悟。
一切的覺悟。
小魔鬼看向前方。
他的目光帶著莫名的意味。
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在擔憂,深深的擔憂著。
“康斯坦丁……”
“不,應該說這最後一環的試煉……”
小魔鬼欲言又止。
“哥哥,可能會跟你想象的不一樣。”
“哦,不一樣?”
路明非還真好奇了,他一路走來,從森特羅利亞一直打到尼伯龍根,對手包括了混血種武者和純血龍類,該經曆的都經曆過了,不一樣,還能怎麽不一樣?
“總之。”
小魔鬼認真的說。
“就算是哥哥你,也有可能會失敗哦。”
沒有回應。
小魔鬼奇怪的抬頭,看向路明非的側臉。
那少年隻是專注的望著前方的路。
但他也沒有忽視小魔鬼。
就見路明非開口。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呢。”
“原來,隻是這個啊。”
“嗯?”
小魔鬼迷惑地眨眨眼。
“會失敗什麽的。”
“我早知道啦。”
路明非是滿不在乎的語氣。
“很意外麽?”
“不會吧,你應該能理解的,這世界上本就沒有百分百成功的事情啊,心裏想著一定不會失敗什麽的,也隻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但是,如果就因為可能失敗這樣的理由就畏首畏尾。”
“什麽也不去做,甚至放棄。”
路明非嗬了聲。
“那樣也太難看了。”
小魔鬼還想再說。
路明非卻已開口。
“我知道你的意思。”
“失敗的概率很大對不對?”
“成功的希望也很渺茫是吧。”
“但是,但是啊。”
“一線生機,就不是生機了麽?”
“說實在的,能否抵達終點並不是我踏上這條路的初衷。”
“我之所以踏上這條路,之所以到現在還要前進。”
路明非說。
“因為我想。”
小魔鬼呼出一口氣。
“雖然哥哥你說的很有道理。”
“但是,以現在的你去闖最後一環……”
“我知道了。”
“嗯?”
“我說,我知道了。”
少年隱沒於甬道,暗金的燭火飄搖。
“就這樣。”
“我去了。”
……
“啪嗒。”
昂貴的手柄碎成兩塊。
繪梨衣眨眨眼。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明明隻是無聊了想去看看大魔鬼的拳皇視頻。
怎麽剛點開,沒看多久,自己就這樣了。
繪梨衣有種不好的預感。
上次出現這種現象時,第二天哥哥就裹成了個木乃伊,一直昏迷了三天才醒過來。
繪梨衣嚴肅了起來。
認真想一想,上上次的話,是她養了兩星期的倉鼠先生去世了。
不得了不得了。
都是很嚴重的事情呢。
繪梨衣想起了那個戴著青銅麵具的少年。
可惡的大魔鬼。
討厭的大魔鬼。
他怎麽了麽?
……
這條甬道很長。
蜿蜒曲折,路線還很複雜。
路明非都快忘了自己具體走了多久。
主要也是他的精神不濟,還得為即將到來的戰鬥做好準備,他幾乎是在趁著趕路的機會休息,讓心神放鬆,好去麵對青銅與火的雙生子。
康斯坦丁。
這可不是能讓人小看的存在。
赤龍和他率領的青銅臣屬已經證明了龍類的強大。
從權柄到軀體,橫向對比,也是九州中非人這一層級的武者。
那麽他們所效忠的龍王呢?
或許,真的隻有外罡武者才能應付吧。
而他隻是個油盡燈枯的非人,全身上下都是傷,明的暗的數也數不清。
能走路就是奇跡了,更不要說,他還要和龍王戰鬥。
這可不是小魔鬼的權柄,那個真實的反麵,名為虛幻的世界。
這是死了就真的死了沒得商量的,現實。
那又怎樣呢?
甬道盡頭。
一片空曠的山穀。
水車,小溪,還有,茅草屋。
路明非打量這裏的一切。
直到,腳步聲……
路明非目光一凝,提起精神。
那是,茅草屋的方向。
壓榨勁力,壓榨!壓榨!
身體卻沒有反應。
要用搏命的法門了麽?
他想著。
就看到一個白衣的男孩推開屋門,小心翼翼探出腦袋,看了他一眼。
不等路明非做出下一步反應。
那男孩便開心的笑起來。
他迫不及待地跑向路明非。
白衣的袖飄揚好像雲彩。
就聽那男孩喊著。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