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麽?
赤龍像是一尊雕塑,微微垂首,露出海麵的龍軀有著天鵝般優雅的弧度,但祂要更加的威嚴,一動不動,隻有細長的龍須無風飄搖。
就像是從遠古那獸血繪成的壁畫中走出的圖騰。
這是一種將神性融合到每一寸肌肉皮膚和骨骼裏的生物。
哪怕戰鬥過去了這麽久,以赤龍為首率領的青銅臣屬放開手腳與人廝殺,但無論是觀眾還是路明非本人,每每將目光放到祂們身上,那種油然而生的感動與震撼,還是長久的在心頭縈繞,揮之不去,刻骨銘心。
縱觀東西方曆史,追溯千年又是千年,他的身影從未遠去。
或者是作為黃泉的象征,代表了至高無上的權與力,或者是化身為最惡也是最貪婪的魔物,好叫故事中的英雄彪炳他們的勇武。
在這些傳說之前,還有,更古老的時代,他們已經在了。
活躍於神話,尊奉為圖騰,他們不是如同神明,他們就是神明本身。
龍。
這樣的存在,活生生的從曆史中走出,站在了這裏,率領青銅與火最後的十二臣屬衝鋒。
激烈的戰鬥令人腎上腺素飆升,理智為感性讓路,少年與龍起舞,觀眾們沉浸於他們表現出的絕對的暴力的美,叫人目眩神迷,連呼吸都要停止。
可一旦戰況稍歇,大腦重新開始運轉,觀眾們恍然回神,這是什麽。
這是龍啊。
用怎樣的言語去讚美都是無法。
頂禮膜拜再長跪叩首也是不夠。
血脈中仿佛有個聲音在呐喊。
井上優摸了摸眼角,濕潤的,他這才發現,自己已是哭了。
是什麽時候?
又為什麽?
井上優無法理解,隻覺得茫然。
因為血統的原因,赤龍屬於青銅與火一係,井上優的表現還算是好的,觀眾裏,幾個覺醒有青銅與火言靈的混血種,早已淚流滿麵。
那是從血脈中響起的呼喚。
名為龍的祖先。
所以說,不是每一個混血種組織都是密黨。
在混血種這個群體中,堅定的想要屠龍的人也實在不多。
絕大部分的混血種內心都是很複雜的。
拋開大意利益之類的不談,單純從感性的角度出發。
混血種,或者說,龍裔。
他們真的要把自己的祖先趕盡殺絕麽?
說來卻也是奇了,路明非並沒有感受到來自血脈的呼喚,就好像對他來說,眼前的龍類不過隻是體型巨大了些的對手,一個足夠強大,可以讓他盡興戰鬥的對手,僅此而已。
另外,雖然是卡塞爾的學生,但路明非滿打滿算入學也不到一個月,他對於龍類的看法還沒有到昂熱那樣非得全部滅絕不可的程度,他和龍類又沒有深仇大恨,這次與青銅臣屬的戰鬥,說到底也不過是立場不同。
所以他才會有這樣的一句話。
武者和殺手是不一樣的,武者的眼中有對手,而他們也會尊重對手,但殺手不是,在殺手眼中隻有屍體和即將變成屍體的目標。
而麵對路明非的話,赤龍的回答是。
“很抱歉。”
血色的絲線如同觸手般從他身上射出,順著海水在悄無聲息間找到了目標。
十二條龍。
黑色的海水阻隔了一切,是再好不過的遮蔽。
緊閉的巨大眼瞼睜開。
黃金瞳也染上血的紅。
一個,一個,一個。
骨刺分開海麵,水就嘩啦啦地流下,順著嶙峋的龍軀,那是讓人聯想起紀錄片中潛水艇上浮的畫麵,最後是一雙比探照燈還要明亮的眼,如同鱷魚鎖定獵物,十二條龍類再次於赤龍身後完成集結。
路明非咦了聲,目光在這些本該失去意識的龍類身上逐一掃過,很快,他發現了。
以赤龍為核心,那些連接了他和其餘龍類的絲線。
有古怪。
路明非想。
這是來自非人武者的直覺。
混沌勁盤踞在傷口,這也是赤龍的再生能力無法起效的原因所在,而此刻,在詭異絲線把十三條青銅臣屬連成一個整體的現在,傷口再生的速度終於壓過了混沌勁的破壞,每一條龍類的傷勢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那黃金瞳也愈加的明亮。
“是這樣麽?”
路明非說。
青銅麵具後有一聲歎息。
“我大概知道了,你們的決意。”
“倒在戰場,是我等唯一的歸宿。”
赤龍的長吟深沉莊嚴,如同人神立下的誓約。
下一秒。
他仰天,雄渾的龍吟。
那是這支青銅與火最後軍隊的指揮官發出的命令。
他說。
“同生!”
士兵們用聲嘶力竭的長吟作為回應。
他們說。
“共死!”
赤龍率先分開海麵,他一騎絕塵,黃金瞳中是九死一生,不,是十死無生的決絕。
“衝鋒!”
“是!”
又一次。
仿佛是不久前那一幕的重演。
路明非與每一雙黃金瞳對視。
無一例外。
他看到了求死。
那是,死也不退的決意。
“這樣啊。”
少年幽幽一歎。
他一步踏前,繃緊小腿,足尖點海,徐徐劃了個圓。
當是時,赤龍來。
他一掌披下。
百無禁忌:掌法·掛畫!
與生俱來的直覺瘋狂預警,赤龍精神有一瞬的恍惚。
他再次看向麵前的少年,那個存在。
止住瘋狂想要退後的欲望,向前!向前!向前!
他甩頭,帶著次代種恐怖的威視和速度,用全身最為堅硬的龍角,掃向路明非。
一掌落下。
詭異的勁力如閃電般遊走赤龍周身。
但他不是黑龍,他是僅次於龍王的,次代種。
血盆大口驟然張開,一排排的利齒像時絞肉的機器,再往裏是深淵一樣的喉嚨。
赤龍狂吼。
路明非微一眯眼,千鈞一發之際他在海麵一點,揚起水花如箭,整個人已飛速後退,自赤龍的攻擊範圍之中脫離。
心有所感,少年低頭。
所踩海麵驟然炸開。
那是一條藏在水中的龍,收斂氣息,並且借了指揮官赤龍的掩護,就等路明非經過,發動誌在必得的一擊。
但你,可不是次代種啊。
隻見路明非身子一沉,瞬時往下墜去,一腿不動,另一腿高高抬起,抬到過眉過眼過爾過肩。
“去!”
積蓄了恐怖勢能的一踢,哪怕你是精鐵做的牙口,也得在我非人之下,化作齏粉。
偷襲的龍沉悶哀鳴。
勁風襲來。
十餘條鋼鞭擰成般的龍尾將少年一砸。
路明非悶哼一聲,雙眼睜大,頓時失了踏海的精神,咕咚咚直往下沉去。
一擊建功的龍乘勝追擊,一個猛子就跟著那少年紮下水去。
緊跟著一條又一條的龍爭先恐後的緊追。
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群。
路明非下沉,下沉。
一串串氣泡從嘴角冒出,那是他失去的氧氣。
尼伯龍根是一個死去的世界,這裏的四大元素都是被龍類用煉金殺死後的狀態,所以天空是灰色的,本就沒有光,暗的很,現在他到了海裏,更是伸手不見五指,加上這片海洋特殊的形成原因,甚至就連一條魚一隻水母都是不見。
人類對深海的恐懼幾乎與深空相同,到了海裏,會給人一種全世界隻剩下你一個人的孤獨感,那種孤獨感是如此龐大,大到心理學中專門有個詞,就叫深海恐懼症。
孤獨?嗬。
曾經那個衰小孩或許會吧。
但他已經不是了。
所謂的武者啊,不信神,不信佛,不問前生,不求來世。
戰天鬥地,隻修自己。
路明非不會因為孤獨這樣的原因裹足不前。
一幕幕畫麵在腦海流轉,他在回憶,之前那一尾給他造成的傷害不小,但更重要的,是這一點暴露出的信息。
高烈度的戰鬥持續到現在,不可否認的,他的狀態開始下滑,已經不複最開始的遊刃有餘。
按理來說青銅臣屬也該如此,但沒有,剛才無論是赤龍的攻擊還是黑龍的偷襲,幾乎就是他們最鼎盛的狀態。
回憶定格在赤龍的絲線連接了十二條龍。
還有他們那一句。
“同生!”
“共死!”
不停下沉的路明非睜開眼,黃金瞳照亮出追來的龍。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神奇的一幕出現了。
墜入深海的路明非驟然一停。
他定在了那裏。
該用懸浮形容呢,還是飛行。
讓我們把目光拉遠,就能看到這樣的一幕,巨大的暗紫色寶石中央,那少年在此,他調整身形,雙腳踩住了水,便好似踏足大地,那少年抬頭,近在咫尺的龍首。
五行天:分海!
路明非在天地閣為九州武者共創出三門武技,包羅萬象,無所不納。
分別是百無禁忌,兵器譜和五行天。
簡單歸類的話,可以把百無禁忌理解成拳腳功夫,兵器譜是武器精通。
至於這五行天。
煉體時不顯,到了非人,武者修出屬於各自的神異,方是此法門大放光芒的時機。
正所謂。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臣牢關鎖。
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少年在海,踏歌向天。
“分海!”
……
不少的觀眾都愁眉不展。
那個青銅麵具的少年塵海很久了。
事實上隻有幾分鍾,但是在他們的感覺裏,確實可以用很久這樣的詞來形容。
從繪梨衣小琥珀,到凱撒昂熱,都是為路明非捏了把汗。
再怎麽說,他都隻是一個人類吧。
就算習武好了,總不至於就能把人給修煉到在水下呼吸的程度吧。
那已經不屬於人類的範疇了。
所以路明非在海裏那麽久,真的……沒關係麽?
直到現在他們這才發現。
或許是因為最開始的戰鬥中路明非的表現太過強勢,他們滿腦子隻剩下了那個少年如神似魔的身影,從來沒有思考過這樣一個問題,也即,少年有沒有可能會輸。
冷靜下來想一想的話,對麵可是龍啊,純血的龍,路明非再強也隻是人類,隻是混血種吧,而且還是以寡敵眾,他隻有一個人,對麵是十三條龍,無論怎麽看,會輸才是理所當然的事吧,勝利反而是……
“轟隆!”
海水形成的蘑菇雲高高升起。
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
那少年從海中走出。
萬象神異,可演明火,演重水,演庚金,演後土,眼青木。
五行天於他自是信手拈來,不在話下。
以地水火風為基,蛻變而晉升的非人,路明非的神異,定是遠超尋常武者不提。
他回到海麵,站定。
把提在手裏的那截殘軀一拋。
是半條的龍。
正是不久前一尾偷襲了路明非的那一條。
不等他落海,一尊三代種躍將出來,穩穩接住。
就這會功夫,那半條龍已長出一小節的軀體,小蟲一樣的肉芽密密麻麻,將之補全。
哪怕隻剩下半截身體,傷重至此,他也沒死。
路明非的目光落在赤龍分裂出的絲線上。
他發現了,那條龍傷勢恢複的同時,其餘的青銅臣屬明顯的虛弱下來,尤其是為首的赤龍,就連黃金瞳也顯得黯淡。
“同生共死。”
路明非說。
“你們共享了生命力麽?”
赤龍沒有回答。
因為那條重傷的龍正倔強的看著他。
他們是戰友,是袍澤,是在沙場上出生入死的夥伴。
所謂的默契啊,就是很多話,你不用言語,隻需要一個眼神,就能表達。
忽的,重傷的龍暴怒了。
他發狂了一樣咬向絲線,張大的嘴裏已經沒有牙了,早在與路明非的戰鬥中被全部打碎,沒有關係,他就用牙床用骨頭不顧一切的去咬向絲線。
熾烈的龍血要把大海都給煮沸。
何等慘烈的一幕。
最慘烈的還是無用功。
他停下來了,久久的凝視那絲線,他意識到,以現在的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將之破壞。
他看了看自己,殘破的龍軀。
又看了看指揮官強打起來的神色。
再一次,他與赤龍對視。
隻是那雙黯淡的黃金瞳中除了倔強,似乎還多了點,別的什麽。
別的什麽呢?
應該是,哀求。
但怎麽可能,他們是龍啊。
是尊貴的龍啊。
是驕傲的龍啊。
怎麽可能會……哀求。
赤龍緩緩的閉上眼。
他好像是雕塑啊。
再次睜眼,他冰冷的瞪視那條重傷的龍。
長吟。
是指揮官的命令。
“衝鋒!”
這是第三次了。
就連路明非也感到了疲憊。
青銅麵具也有了裂痕。
假麵終究隻是假麵,論起材質,還是無法與他那承載了閻羅的青銅麵具相比較。
路明非摸了摸假麵。
來得及。
他想。
又一次被龍淹沒了。
在赤龍的絲線下,這支青銅臣屬可以平攤傷害,所以奮不顧身,哪怕以傷換傷,幾近癲狂。
武者戰力無雙,也有防禦的法門,隻是這自愈手段,非人時期的確沒有多少,算是路明非為數不多的短板所在。
於是,隨著時間推移,少年身上也逐漸多出幾條恐怖的傷口。
作為代價,是三條被他打至重傷的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