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從來沒有見到過大叔脆弱的樣子。

更別說是哭了。

她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應該……是聽錯了吧。

那個大叔,怎麽可能哭呢。

雪莉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大叔身上,所以她聽到了,大叔離開時腳步聲異常的重,他去找到了怪人,這一次兩人的對話很短,事實上,大叔隻是說了一句話,僅此而已。

“我去找雪莉。”

病**抱緊自己的雪莉忽然一下就放鬆了。

她透過自己龜裂的皮膚看向其下洶湧的火,緩緩流淌的岩漿,以及蘊含於中的恐怖力量。

女孩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埋在地下的蛹,日落月升鬥轉星移,去年吐司結成的繭越來越薄,越來越脆,有什麽偉大的生命就要從這繭中誕生,隻是到時候這個世界上就沒有雪莉了,不管是別的什麽,但都沒有雪莉了。

雪莉隻是毛毛蟲,不是蝴蝶。

所以她害怕。

雪莉並不知道她現在的處境正是純血龍類的繭化,脫去人類,或者混血種的肮髒軀殼,偉大的生命將從中誕生。

但等待她的結果並非化龍,化龍不是那麽簡單的事,這個世界上真正能改變血統的存在寥寥無幾,顯然並不在這小鎮下的尼伯龍根。

少女靜靜地坐在**,許久,許久。

她淺淺的笑了。

“謝謝你,大叔。”

天亮了,大叔和往常一樣過來,今天的食物格外豐盛,以至於大叔都推了一輛銀色的小小餐車。

他就像是一個廚師那樣細心擺盤,優雅得體,動作行雲流水,像是一支流淌的樂章。

“氣泡酒,雞尾酒,玫瑰風味。”

大叔優雅的起開瓶塞。

“喝點吧,一個女孩子怎麽能不會喝酒呢,那樣也太遺憾了。”

“放心,不會醉的,這就是飲料,隻是讓你嚐嚐。”

大叔搖晃水晶高腳杯,目視玫瑰色的**泛起旋渦。

“人生就是從一個未知跋涉向另一個未知的旅程,從來到這個世上開始,你第一次哭,第一次走路,第一次摔跤,第一次拿起筆,未來還有第一次牽起愛人的手,第一次遠行,第一次去大海,第一次出國。”

戛然而止。

大叔緊緊抿唇,微垂目光,那唇線竟鋒銳陡峭至此,像是刀。

他似乎是輕輕的歎了口氣。

那麽多未說的話,都在這一生歎息中,隨風而逝。

再多的第一次也失去了意義,對於女孩來說,已經全部都是永遠無法抵達的未來。

“不知我是否有那個榮幸。”

昂熱振作精神,笑意繾綣。

他對雪莉說。

“請這位美麗的女孩喝一杯酒。”

雪莉有些羞澀的笑著。

“大叔,你是在拍電影麽?”

“哈哈哈。”

男人爽朗的笑。

“吃飯咯,吃飯咯。”

他這樣招呼著,準備像是以前那樣,給雪莉喂食。

“大叔,我想,自己來。”

雪莉臉蛋有些紅。

她固執的拿起刀叉,吃了口沙拉,然後對靜靜看著自己的大叔笑起來。

“一起吃啊。”

昂熱點頭,咧開嘴。

“好,一起吃。”

這段飯吃的好安靜。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隻是埋頭對付著自己麵前的食物。

或許是心照不宣,也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兩人吃飯的速度都很慢,但就算再慢再慢,一頓飯也終究會到頭。

大叔默默地收拾起餐車。

坐在**的雪莉安靜的望著窗外。

那邊有幾朵盛開的玫瑰。

“雪莉。”

“嗯?”

女孩轉過頭,看到大叔似乎有什麽話想說,卻又不敢說的樣子。

說起來真的很難在這個人的臉上發現猶豫不決到了這種程度的神情。

大叔釋然的笑了笑。

“那邊的玫瑰,很好看吧。”

他說。

“我給你表演一個魔術,看好了,娜朵玫瑰,對,就那朵,大叔數一二三,它就會乖乖的出現在我的手上。”

雪莉好奇的睜大眼,看著男人把一雙手在她麵前翻來覆去,證明他並沒有做什麽手腳,然後又仔仔細細的觀察窗外的玫瑰,特別是男人聲稱要摘來的那一朵,更是著重的看,記住它現在的樣子。

“好了,可以開始了麽?”

大叔問。

“嗯!”

雪莉重重點頭。

正常人怎麽可能坐在房間裏,也不起身,倒數三秒就摘到窗外的玫瑰呢?

就算是魔術師也肯定隻是提前做好的機關或者特殊的手法吧。

但是,他是昂熱。

“三,二,一。”

倒數三秒。

娜朵玫瑰就這樣神奇的出現在了他的手上。

雪莉可愛的揉揉眼。

她看看大叔手上的玫瑰,又連忙轉頭去看窗外,果然,不見了,目標的那一朵玫瑰出現在了這裏,大叔的手上。

女孩吃驚的張大嘴。

“好厲害!”

她眼睛裏都在往外冒小星星了。

“送給你。”

大叔將玫瑰放在了雪莉的手上。

“聽著,孩子。”

他說。

“這是獨屬於你的魔術,是大叔隻表演給你的魔術。”

雪莉小心翼翼的拿起玫瑰,放在鼻前輕嗅。

“嗯。”

她用力點頭。

但這個女孩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大叔的這個承諾,究竟代表了什麽。

魔術?

那種欺騙視覺的把戲又怎麽能和真正的奇跡相提並論。

時間零。

倒數三秒,昂熱就開起了他的領域,在時間放慢了五十倍的世界裏,這個男人衝出大樓,衝到花圃,然後小心翼翼的摘下玫瑰。

從來隻是為了收割生命終結戰場的高位言靈。

如今成了獨屬於女孩的魔術。

事實上昂熱也未曾食言,在今後的半個世紀裏,他的言靈隻出現於戰場廝殺,再也沒有一個女孩能得到欣賞時間零下玫瑰的殊榮。

畢竟,這個啊,可是獨屬於雪莉的魔術。

之後是漫長的沉默。

昂熱幾次張口,又幾次緊抿。

終於,他望著雪莉清澈的雙眼。

“孩子,大叔我,想求你一件事。”

說出去大概不會有人相信吧。

堂堂的昂熱,密黨當代的領袖,君臨蛇岐八家的男人,幾乎能用傳奇形容的屠龍者。

一個哪怕是死也不會後退的戰士。

他說了,求,這個字。

雪莉抿著嘴笑了。

她搖搖頭,長長的頭發晃啊晃。

少女的動作出乎了男人的預料。

他沒想到雪莉會搖頭。

但女孩接下來的話更是讓他措手不及。

“沒關係的,大叔。”

雪莉的笑容好安靜。

“都可以,都可以的。”

“沒關係的,雪莉的話,都可以的。”

昂熱死死的握拳,胳膊上肌肉起伏。

“你都,知道了?”

“嗯。”

雪莉點頭。

她笑起來。

“大叔,還記得小王子麽?”

“雪莉是要回去自己的星球啦。”

少女一遍遍的說著,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分不清她是在安慰她的大叔,還是在安慰自己。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她這樣說。

“雪莉很開心呢。”

“雪莉要謝謝你哦,大叔。”

“所以,沒關係的。”

昂熱低著頭,看不清這個男人臉上的神情。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

還能說什麽呢?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

上一次在卡塞爾莊園也是,現在也是。

該死的龍。

昂熱忽然有種衝動,管他什麽軍隊什麽次代種什麽三代種,出來好啦,隨便吧,以為他真的會怕麽!無非就是死嘛!卡塞爾的牧原他每年都去,獅心會的大家都在那裏,他怎麽能讓會長他們再久等下去呢!

所以,放馬過來吧!看看我昂熱的折刀究竟有多快!

但是啊,沒有多久,他緊握的拳,就鬆開了。

身體中浩瀚的力量一瞬間被抽的一幹二淨。

他不怕死。

但他如果死了,獅心會的血又由誰來洗刷?

他不可能在這裏停下步伐。

必須前進,繼續前進,不折手段的積蓄力量,等待命運注定的那一天。

哪怕為此,出賣良心。

昂熱在心中笑起來,笑聲像是冬夜淒冷的風。

說到底,還是太弱了啊。

如果我有力量!

如果,我有力量!

他長長的歎了口氣。

“孩子,告訴大叔。”

他說。

“你還有什麽心願麽?”

雪莉再一次望向窗外,她的目光越過花圃,再往前,穿過安娜姐姐的家,還有小巷,就到了小鎮唯一的學校。

她想起了很久之前上學的日子。

有同學,有老師,上課,下課。

可以放肆的跳,放肆的跑。

真好啊。

雪莉收回目光,對大叔笑了,一雙眼眯成好看的月牙兒。

“可以的話,大叔。”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臉紅了。

“雪莉想請你幫忙照顧,雪莉的爸爸媽媽。”

……

小鎮外,漢高吃驚的喃喃。

“這是……怎麽回事!”

昂熱暢快的笑。

他隨手把通訊器扔到地上,一腳踏碎。

因為已經不需要了。

前方那座被濃霧籠罩的小鎮,此刻,所有的霧氣竟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

它們往著某個點瘋狂湧去,聲勢之大甚至形成了接天連地的龍卷,恐怖的風壓令得小鎮周圍飛沙走石,兩個老人的衣衫獵獵作響。

“這就是你的決定麽。”

昂熱深深的凝望濃霧龍卷的小鎮。

他的目光仿佛能跨越時光,追溯而上,去到與少女初見的那個午後。

老人溫柔的摘下胸口的玫瑰,最後一次,放在鼻前輕嗅。

他人隻以為百三十歲的老人還在隨身佩戴玫瑰隻是傳奇屠龍者風雅的習慣之一。

但是啊。

那些你不為人知的習慣,都是你曾經刻骨銘心的過往。

昂熱深情的輕嗅玫瑰。

他會想起那個小王子的童話麽?

還有那個蒼白的女孩。

過去了半個世紀,他又是否還記得,當初那個因為無力而躲在角落痛哭的自己。

事實上,如果昂熱願意,如今這身體狀態的漢高,真的還能攔得住他麽?

恐怕未必吧。

但他還是站在了小鎮隻外,不曾進入。

要問原因,也很簡單。

他相信著S級,相信著那個叫路明非的少年。

有一點昂熱與芬格爾的看法出奇的一致。

路明非啊,就是個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

但正是因為他是理想主義者,所以,他才值得信賴,值得依靠,值得讓人將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他的身上,不顧一切,一往無前。

昂熱相信著,相信著那個少年,一定能做出比他這個懦夫更好的選擇。

昂熱永遠不會忘記,在少年地第一次的武道課上,他所說的那番話。

“至於我,大概就是為了讓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真是迫不及待啊。

老人想。

快點吧,讓我見識見識,你說的武。

老人鬆開手。

那朵玫瑰卻沒有落地,反倒是奇跡般的乘風而起,繞著他轉了三圈,戀戀不舍的樣子,像是告別。

“走吧,走吧。”

昂熱笑嗬嗬的擺手。

“代我向她,說聲對不起。”

“大叔是個壞蛋呢。”

玫瑰在濃霧龍卷的風壓中驟然升空,散作點點血紅的花瓣,帶著老人的話語,向著小鎮飛去。

漢高目送遠去的花瓣,真美啊,就好像是,一大群破蛹而出的蝴蝶。

“那個。”

最高議會的議長說。

“就是封印矩陣的鑰匙吧。”

……

“為什麽我要傳人武道,那是因為,我聽不得人哭啊。”

少年向女孩伸出手。

“我聽到了哦,你在哭。”

他溫柔的說。

“我會找到你。”

伸出的手,被握住了。

好溫暖。

“能自己走麽?”

“嗯,看起來好像不行。”

“不好意思。”

少年這樣說著,抱起了女孩。

他說。

“走,我帶你去找她。”

詛咒一樣的死亡輪回,被終結了。

是他。

好溫暖好溫暖。

“找到你了哦。”

少年把手放在女孩的頭上。

“好孩子可不能睡懶覺呢。”

女孩不敢置信的抬頭,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害怕自己動作太大就把夢給驚醒了。

但這不是夢。

不是不是不是!

好溫暖。

少年把額頭和她的額頭碰到一起。

“我啊,超厲害的!”

“知道大哥哥是誰麽!”

“閻羅!”

“就是陰天子。”

少年驕傲的指著自己。

“所謂的陰天子啊,就是罪的王,就是死的王,就是終焉的王,就是深淵的王,就是痛苦的王,就是黑暗的王,就是所有背於陽光的王。”

少年拉住了女孩的手。

如此用力,如此堅定。

雪莉呆呆的看著他。

看著少年對自己說。

“你的痛苦,王來承擔!”

雪莉扁了扁嘴,皺了皺鼻子。

好溫暖好溫暖好溫暖。

終於,她撲到了少年懷裏。

她哭。

她放肆的哭。

她不管不顧的哭。

她死也好末日也好什麽都好隨便他去隻要自己一個人痛痛快快的哭。

然後,少年聽到了。

他聽到了,她在哭。

所以,他來了。

“好啦,好啦。”

路明非輕輕的抱著她小小的身子,像是貓那樣,讓人心疼。

他說。

“再哭,就成髒小孩啦。”

雪莉抽抽噎噎,一雙小手不停地揉眼。

起風了。

玫瑰乘風而來。

雪莉抬起頭,看向它們。

血紅色的花瓣圍繞著女孩,她臉上逐漸露出淡淡的笑來。

“沒關係的。”

她低聲的說。

“大叔。”

花瓣們衝入了少女的體內。

雪莉開始發光,就像是神話中聖潔的天使那樣。

“孩子,告訴大哥哥。”

路明非說。

“你還有什麽心願麽?”

雪莉望向了某個方向,笑起來,她把手伸向少年。

“雪莉想去,再上一節課。”

少年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巧了。”

路明非說。

“大哥哥我啊,就是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