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大概下了兩個小時左右,便慢慢停了下來。
放眼看去,世間一片純白之色,仿佛有著一種被淨化後的美感,白毯鋪在地表,潔白又美麗。
院子裏也是被白雪覆蓋。
拉克絲看到這一幕,清澈的眸子亮晶晶的,提議道:“打雪仗不?”
“不打。”
路奇打著哈欠從她身邊走過,直接拒絕了,“今天那麽多事還沒做呢,收拾收拾,準備出門了。”
今天大過年的,的確有很多事要做,例如拜年。
德瑪西亞倒是沒有拜年這種傳統,隻不過畢竟是新年開端,總要和相熟的人問候一聲。
拉克絲雖然貪玩,但也知道不能光顧著玩,她也想起母親讓她早上回去的事,作為冕衛家的小女兒,她要去問候很多貴族。
她頓時沒了精神氣,無精打采的“哦”了一聲,老老實實的收拾準備回家去了。
相同的,菲奧娜、娑娜、卡欣娜都有要拜訪的人。
這事自然是沒法一起的,所以在收拾了一番後,將院子裏的雪清出一條道路來,馬車很快便出發了。
路奇要去的地方和要拜訪的人還是蠻多的,首先是就近的,左鄰右舍的冕衛家和勞倫特家,然後是皇宮,接著還有布維爾家族、門克家族……
隨著雪停下來,街道上的人也是重新多了起來,一場不算特別大的雪並未衝刷了新年喜慶的氛圍,到哪都是一片熱鬧和諧的景色。
馬車沒有停歇的行駛在道路上。
一個上午的時間,路奇全都用在了拜訪親友,不過等從最後一家走出來的時候,渾身輕鬆的感覺也是讓他如釋重負。
坐在馬車上,路奇掀開車簾,看向遠方,想著大哥應該也收到信了。
嘉文四世並未能趕在年前回來,主要是境外有太多要忙的地方,光是修築哀傷之門就要耗費一點時間。
再加上,近期越來越冷,也有河道被凍結,導致一些地方無法行船,這也是原因之一。
所以嘉文四世幹脆留在了境外過新年,等到河道解封再回來,順便還能盯著諾克薩斯再有沒有什麽大膽想法。
於是路奇算了算了時間,提前寫了賀新年的信發了過去,這會兒正好能到。
該拜訪的人基本全問候過了,不過路奇坐在馬車裏,總感覺差了點什麽。
仿佛有什麽東西被遺漏了一樣,不是特別關鍵,但總覺得不該忘記。
隨著馬車忽然顛了一下,路奇一下子想了起來,吩咐道:“優爾娜,拐個彎,去地牢一趟。”
“是。”
外麵傳來優爾娜的輕聲回應,馬車在下個拐角轉變了方向,朝著王都的監獄駛去。
路奇放下簾子,閉目靠在馬車上。
差點把塞拉斯給忘了,他似乎從境外回來,還沒去看過塞拉斯呢。
一段時間後。
馬車緩緩停在了監獄門口。
路奇從馬車上走下,兩個士兵立即躬身行禮。
“參見皇子殿下。”
“祝您新年萬事如意。”
看著兩個衛兵,路奇也是回了聲:“兩位新年好,大過年的還要看守地牢,辛苦你們了。”
這兩位也是老麵孔了,每次路奇來都是他們守門。
他笑著給了優爾娜一個眼神,優爾娜會意之下,掏出了兩個準備好的紅包,遞了過去。
兩個士兵接過,先是微微愣了一下,隨即也不拆開,躬下身:“多謝殿下。”
“新年快樂。”
路奇笑了聲,朝著監獄裏走去。
紅包裏隻有兩枚金幣,畢竟他也不是什麽大開恩典的金主。
隻是新年了,圖個吉利,稍微認識點的,都會發個紅包。
當然也不是誰都發,比如他剛才試圖給親愛的姑媽發一個,結果屁股被踹了兩腳,然後就再也不敢皮了。
也就他最近讓緹婭娜覺得挺順眼的。
如果換成嘉文四世,這會兒連皮都要少一層了。
小輩自然是不能給長輩包紅包的,路奇也隻是突然有了這個大膽的想法,並且為此付出了代價。
到現在屁股都有點陣陣的疼。
他一路朝著操場走去,在這裏並未看到塞拉斯,而是典獄長迪爾德問詢趕了過來。
途中因為著急,踩到雪地上險些滑了一跤,不過硬是穩住了身子,擠出一個笑臉停在了路奇身前。
“皇子殿下,新年好啊,祝您新年事事順心,萬事如意。”
他這套說辭像是準備過一樣。
路奇心情不錯,隨手丟出一個紅包。
迪爾德接住,一下子感受到了裏麵的金幣,臉上笑開花了一樣:“多謝殿下。”
“塞拉斯呢?”
路奇斜睨他一眼,出聲問道。
迪爾德躬著身,小心翼翼的回道:“最近天氣冷,再加上剛才下過雪,屬下就擅作主張,沒讓塞拉斯罰跑,殿下不會怪屬下吧?”
“當然不會了。”路奇側目看向他,露出一個溫和笑容:“畢竟這裏的典獄長是你,你還是有做主的資格的。”
迪爾德聞言,剛剛鬆了口氣,隨即就聽到路奇淡淡道,“我的話,當做耳旁風就好了。”
迪爾德一愣,猛地倒吸一口涼氣。
不對,這語氣聽著可不像寬恕!
他趕忙低下頭:“是屬下擅作主張了,殿下恕罪。”
路奇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監獄的油水挺多的吧?”
迪爾德渾身一緊,裝糊塗道:“屬下向來恪盡職守。”
路奇看了他一眼,迪爾德卻感到背後一陣涼意,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心中都開始發發抖起來。
“我記得我說過,無論什麽情況,都不能中斷。還有我上次來時,你似乎也不在。”
路奇微笑的看著她,平靜的目光卻讓迪爾德連頭都不敢抬起。
“屬下,屬下……”
他甚至不知該說什麽。
上次路奇來的時候,就逮到了他的不在場。
這次,情況怕是更加嚴重。
他雖然是這裏的典獄長,但在皇子麵前,算個屁啊。
人家一句話,他這個官帽可就丟了。
事實上,他也的確利用這個職位,吃了不少油水。
看著滿頭大汗,有些語無倫次的迪爾德,路奇再度拍了拍了他的肩膀:“大過年的,我也不想破壞氣氛,這次就算了。”
迪爾德聞言,趕忙抬頭保證道:“殿下放心,絕對沒有下一次了!屬下這就去把塞拉斯拉出來。”
“不用了。”
路奇表情沒什麽變化的朝地牢走去,吩咐道:“你去準備些好點的食物,送到地牢去。”
迪爾德愣了一下,隨即立即點頭領命而去:“是。”
回過頭,表情還有些劫後餘生,暗自後怕。
這位殿下,真是性情不定。
馬德,官場人也不好混啊。
路奇朝著右側地牢而去,哪怕是新年了,這裏也如往常一樣,沒什麽變化。
進入地牢內部,他發現關押著的法師少了些,也許是受之前三世想解除禁魔令的想法影響。
此次邊關勝仗歸來後,三世最近似乎已經開始暗中發力。
搜魔人的行動,不如之前那麽頻繁,行事也低調了許多。
隻不過想要真正的解除禁魔令,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和準備。
路奇的目光從地牢中關押著的一個個麵色發灰的法師臉上掃過,將那些傷心、落寞、絕望、痛苦的神情盡數收入眼底。
很快,路奇來到了下一層。
和這裏的衛兵們一一打完招呼後,關押著塞拉斯的地牢大門也緩緩打了開來。
火把的光線照入其中,一個角落陰影中的身影漸漸浮現。
地牢的溫度其實是有些冷的,而作為犯人的塞拉斯,平常光著的上半身也多了一件加厚的外衣。
即使這樣,估計還是有些冷,不過不至於被凍死。
塞拉斯應該是已經習慣這種冷意了,看到路奇進來後,抬眼看了過來。
“過年好啊,塞拉斯。”
路奇一臉笑容的打了聲招呼,隨即問道:“你知道今天是新年嗎?”
塞拉斯看向他:“你覺得我像是和這種日子有關聯的人嗎?”
“一段時間不見,你話倒是變多了啊。”
路奇走近了些,笑道:“現在不就有關聯了,塞拉斯,過年了,有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
塞拉斯看著他的笑臉嘴角扯了扯,心中冷哼了聲,這次並未回話。
想說的話,那可太多了。
最重要的一句就是,新的一年了,你能不能別來煩我了?
緊接著他又想到,原來今天是新年。
不是這家夥的話,他還真不知道。
這麽算的話,那這是他被關在這裏的多少個年頭了?
十四?十五?
總之很久很久了,久到他最開始還特意的去記日子,記被關在這裏的每一天,用鐵鏈在牆壁上劃痕,日複一日的算著日子。
久到他越來越感到麻木,越來越感到絕望,牆壁上的劃痕越來越多,他的心也越來越死。
後來,他就隻是從那些衛兵的口中,打聽著年頭。
“沒有就算了,難得我想和你聊聊天。”
路奇見塞拉斯沉默不語,倒也不尷尬的搬了個椅子,隨意的坐了下來。
這個時候,迪爾德也端著一份食物小跑了過來:“殿下,你吩咐的食物。”
兩個香噴噴的外表蘇酥黃的麵包,外麵是一層黃色的蛋黃醬。還有兩個夾著紅腸的麵包,夾著蔬菜,塗抹著醬汁。
還有一碗肉香濃鬱的粥,光是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
這夥食的確不錯了。
“想吃嗎?”
路奇看向牢房裏麵。
塞拉斯已經嗅到了從餐盤上飄來的香味,說實話他記憶中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味道了,這會兒正極力的忍耐著肚子不要發出聲音。
饒是如此,表情還是有了細微的變化。
“我想著你可能很久沒吃過像樣的食物了,所以特地準備了一份,畢竟今天是過年嘛。”
路奇麵露一絲笑容的說道。
迪爾德在旁聞言,也是心中感慨,殿下今天這是轉性了啊,他尋思這不該是路奇的作風才對。
平時不都是想盡辦法的折磨塞拉斯嗎。
今天竟然還特地讓他準備了這麽一份食物。
隨即,他就聽到路奇繼續說。
“所以我決定,幫你嚐嚐它們的味道。”
跑了一上午正好有些餓的路奇,隨手拿起一塊黃麵包,吃了起來。
一口下去,裏麵竟然還是夾心的,蛋黃醬配上夾心的甜醬,直接讓這塊黃麵包的味道得到了升華。
麵包是熱著的,冒著香甜的味道,飄滿了整個牢房。
“呼。”迪爾德忽然鬆了口氣。
路奇瞥他一眼:“你鬆什麽氣?”
“沒什麽。”迪爾德忙訕笑一聲,想說這才是殿下的作風。
對於塞拉斯這種已經十幾年沒吃過像樣食物的犯人,看著麵前的人吃著香噴噴的食物,的確也是一種折磨了。
不愧是殿下,這種手段都能用出來。
簡直是將人性的卑劣演繹到了極致。
塞拉斯這會兒不為所動中,即便那個味道的確很香,但看到路奇的舉動後,還是冷笑一聲。
還好,他最開始就根本沒有對這人抱有期待。
從迪爾德端來食物的時候,他就根本沒想過這會是為自己準備的。
接下來路奇也不說話了,慢悠悠的將一份食物吃完。
在這過程中,塞拉斯不知偷偷咽了多少次口水,他並不覺得丟臉。
人在美食麵前,尤其是許久沒有嚐過的美食麵前,控製不住身體本能,是正常的。
“我替你嚐過了,味道真的不錯。”
路奇用手帕擦了擦嘴,想了想道:“剛才我們聊到哪來著?哦對,過年。雖然語境似乎有點不合適,不過還是祝你新年快樂,塞拉斯。”
塞拉斯此刻看著可不像快樂的起來的樣子。
他始終沉默著,並不想回應路奇。
“那就下次再見了。”路奇也不想在這裏久留了,便朝著牢房外走去。
很快的,牢房的大門被關上,光線再度變得晦暗起來,塞拉斯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
半響後,嘴角勾起了一抹不屑與自嘲的冷笑。
新年嗎……真是陌生的詞匯。
他這種陰暗角落裏的老鼠,又哪裏配過新年呢。
直到沒一會兒後,牢房的門再度被打開,迪爾德麵無表情的端著與剛才同樣的食物走了進來,然後打開牢房的門,走了進去,放到了塞拉斯身邊。
“殿下說了,過年了總要吃點好的。你這家夥運氣真好,別的犯人可沒這種福氣。”
迪爾德居高臨下的看著塞拉斯,淡淡的繼續道:“還有,殿下說,新的一年,希望你的話能多點,下次他來時不至於讓他太過無聊。”
他沒想到皇子殿下最終還是安排了一份食物給塞拉斯。
也許他最開始就是這麽想的,隻是看到塞拉斯的冷淡後才改變了想法。
新年真是個好日子子,連那惡魔一樣的皇子都溫和了幾分。
想起剛才的事,迪爾德還是莫名打了個冷顫。
他現在需要緩一緩,所以也沒再管塞拉斯,朝著外頭走去,留給塞拉斯光線。
而塞拉斯,此刻的視線,也是看向了放在旁邊的餐盤上。
施舍嗎?
以那家夥的性格,如果是施舍的話,恐怕會站在牢籠門口,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將食物感激涕零的吃完。
塞拉斯的確也沒想過,會有人特地在新年的時候,過來和他說一聲新年好。
這並不能讓路奇在他心中的形象改觀多少,始終是那個無論是性格還是笑容都很欠揍的皇子。
他甚至在想,這皇子會不會就在門口藏著,等他拿起食物的瞬間跳出來,瘋狂的嘲笑他。
這很像那家夥的作風。
又或者這看著香甜的麵包裏麵加了致死量的辣椒。
無論是什麽,塞拉斯覺得自己沒有不吃的理由。
他受的羞辱已經夠多了,還在乎這一點嗎?
塞拉斯伸手,將麵包抓了起來,然後咬了下去。
甜的發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使他的動作不由得都頓了一下。好吃,真的很好吃。
入口處並未看到那家夥身影,中間也沒有特別辣的辣椒。
就隻是一塊,他模糊的記憶中,從鍋爐裏,烘烤出來的蛋黃麵包。
他就好像真的隻是來說上一句新年好的。
坐在陰影中,塞拉斯一口一口的將麵包的吃完,心中默默的記下了這個味道。
對他而言,這更像是一種,自由的味道。
如果有一天,能離開這個該死的地牢,他一定要將這個麵包,吃到吐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