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了,積雪未化的樹上長出了鮮嫩的綠芽。
經過漫長的冬天,沉悶的皇宮也熱鬧起來了。各座宮殿都在為迎接元辰日(注二)而忙著寫桃符、立神像、掛葦索、請門神,內侍官員和仆傭奴婢們忙得不亦樂乎。可是靜寧的心情並不愉快,因為宇文泰又要出征了。
雖然他什麽都沒說,但她猜這次他是去攻打穰城,不僅因為那裏是關中要地,更因為他惦記著獨孤如願。她相信若非寒冬難敵、兵馬未就,他恐怕早就發兵了。
與以往每次一樣,他的離開總是很突然,直到啟程前才告訴她他要走了。他這樣做是基於大局考慮,為了作戰時出其不意、攻敵不備。然而,就算是深明大義的靜寧,對他的忽然離去仍很難受。
“昨天晚上你沒有告訴我你要走。”在臥室告別時,靜寧指責他。
“昨夜我們的嘴可沒有說話的工夫,難道你忘了?”他意味深長地暗示她。
她的臉滾燙,想起昨夜他一回來,他們就陷入了熱情的纏綿中,之後,她很快就睡著了,聽起來是她的錯,但都是他的預謀,因此她繼續怪他。“都是因為你回來得太晚,讓我們沒時間說話。”
“是嗎?那麽說是為夫的錯。”他撫摸著她嬌豔的臉龐,很不誠懇地說:“下次我會記得早點回來,在你精疲力盡前告訴你。”
靜寧知道他在敷衍她,生氣地說:“你又在把我當小孩子耍!”
他趕緊抱住她,發誓賭咒地說:“沒有,我保證沒有,何況我倆都清楚你不是小孩子,是成熟美麗的女人。”
分別在即,她知道留不住他,伏在他懷裏長歎一聲。“你走吧,別再受傷了。”
一句短短的叮嚀,溫暖著大將軍的心,他俯身用一串輕柔的吻,將他的愛和保證無言地傳遞給她。
他走了,率領著許許多多希望在戰場上建立功業,獲取財富和權力的男人走向充滿流血和死亡,也充滿無數奇跡的戰場。
自她懂事起,戰爭就是她聽得最多的事,與他成親以來,他們分開過很多次,每次分離,她都相信會很快重來,但這次她卻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恐懼和憂慮。
唉,別多想了!她安慰自己,一定是他們最近相愛的方式影響了心境。
自那天在涼風台和好後,她搬回了他們的臥室,兩人的感情更是如膠似漆,好過從前。但是他們都小心翼翼地避開明月和元修的名字,死掉的那兩個人成了他們的禁區,如果誰不小心碰到禁區,兩人的感情就立刻陷入僵局。因此,雖然她總能很快地融化在他的柔情蜜意裏,但內心的痛苦依然在,她無法忘記心底的痛,這也使得他們的心靈無法真的相通相屬。
她知道宇文泰對此十分苦惱,她自己也深感痛苦,可是哥哥慘死的那一幕不時出現在她眼前,有這個陰影存在,她無法超然地愛他。
他一直試圖要她相信他,毒死哥哥的酒不是他下的,而是哥哥為他準備的,那是真的嗎?懦弱的哥哥真的有膽量鴆殺他最有權勢的大宰相嗎?
宇文泰走後,她在孤獨中反覆思考著這件事,決心要去找出真相,否則,她的婚姻生活無法平靜,她與他將沒有未來。
“楊大人,當時你在場,請告訴我實話,毒死我皇兄的人到底是誰?”這天,在承明殿她找到楊寬,直接道明來意。
楊寬在元修還是平陽王時就侍候他,是他最信任的心腹,與靜寧也十分熟悉。他不想隱瞞她真相,可是礙於宇文大人無意讓更多的人知道皇上要他死的內幕,而寧願天下人相信是他鴆殺了先帝,因此麵對她的疑問,他很猶豫。
“他們一個是我的親哥哥,一個是我的夫君,我需要知道真相。”看出端倪的靜寧追問道:“宇文大人說,那毒酒是皇兄為殺他而準備的,是真的嗎?”
“是,是真的!”公主的哀求終於打動了他,他不想再隱瞞真相。“都是那個叫珈珞的女人,是她害死了先皇。”他憤怒的說。
“珈珞?她參與了這件事?”對這個意外發現,靜寧震驚不已。
“正是她!如果沒有她的主意,就算先皇想,也不致貿然動手。是她讓先皇趁冬至宴飲時,以毒酒殺死宇文大人。而先皇因朝政大權皆出他手,又失去平原公主,所以恨宇文大人,連那杯毒酒都是那個女人準備的。”
說到這,楊寬長歎。“唉,那也是命啊!先皇不聽微臣勸導,執意激將,要與宇文大人對飲一盅,可是臨到頭了,他又慌張失態,弄翻湯缽。後來臣下想,宇文大人也許早有察覺,因此趁大家忙著替皇上整理衣衫時掉換了酒盅。於是。該入宇文大人口中的毒酒,進了先皇的腹中……”
楊寬的歎息對靜寧失去了意義,因為那盅毒酒的存在,無論是她哥哥,還是宇文泰,必定有一人死亡,而失去其中任何一個,她都會痛苦,甚至,她不敢想,但的確知道,如果失去宇文泰,會更讓她心碎!
許久沒流的眼淚再次順著她的臉頰流淌,此刻她心裏已經沒有仇恨,隻有說不盡的悲哀和自嘲。
那兩個男人──皇上與宰相、就這樣在色與權之間,被一個微不足道的**玩弄,而她,竟看不清其中的真偽,自以為是的錯怪了他。
她相信,就算沒有自己預先的警告,機警過人的宇文泰也能從哥哥執意要與他對飲,而後又驚慌失常的表現中做出判斷,從而偷偷對換酒,讓哥哥自食其果。
唉,愚蠢的哥哥!可恨的女人!
懷著難以釋懷的憤懣,她離開皇宮,但沒有回天梁殿,而是轉向婆娑殿。
毫不意外地,珈珞正忙著與男人同歡。
早就耳聞,隻要宇文泰離開,婆娑殿就是“逍遙宮”,隻是她一直以來都明白宇文泰任其所為,不過是求其“不要惹我”,因此她自然也從不予理會,不過今天她沒有耐心等她完事。
守在毆外的侍女不敢阻擋夫人,也來不及傳訊,因此當靜寧忽然出現在羅帳低垂,紅褥翻浪的綺閣幽台前時,瀅語蕩笑驟然消失,珈珞睜著迷蒙媚眼瞪著她,光條條的男人泥鰍似的滑到帷幔後,抱起一堆衣物縮著身子跑了。
“夫人難道不知入門問道之禮嗎?”回過神來的珈珞不滿地說。
靜寧對她的出語不遜輕蔑一笑。“入你這門有什麽禮可言?你這裏隻要是公的都可入得,我為何入不得?”
珈珞臉色變了,但忽然又忍住,冷笑道:“我可不曾跟男人在廢墟亂來,那日馳騁,夫人定有所獲吧?”
靜寧的臉色先如火燒,再似冰凍,這卑鄙的女人居然偷窺了她與宇文泰在“涼風台”的歡愛!雖然羞憤,但她可不會任她羞辱,當即嚴厲痛斥道:“卑鄙無恥!你是個**,更是個變態的偷窺狂。我與我的夫君願做什麽,或在哪裏做,是我們的事。我相信你的偷看已經滿足了你的好奇心,我不層與你討論我的感覺!”
珈珞恨得咬牙,自那日尾隨靜寧到廢墟,躲在斷壁後偷窺到她與宇文泰的激情一幕後,她一直處於嫉妒和饑渴中,她渴望那天被宇文泰抱在懷裏,融化在他強壯身軀裏的女人是自己……
可是她失望了,自那天後,宇文泰又與假正經的公主好得分不開身,而且他們不再分居,她更沒了機會。
她本想發泄恨意和妒意,卻發現自己正麵臨危機!
“我來此並非為了你的爛事,而是警告你,一盅毒酒沒害死宇文泰,卻害死了我哥哥,毀了你的皇後夢,這是你的報應。但是,如果你再敢謀害我夫君,我絕對不會放過你!”說完,她離開了這個令她反感的女人。
一席話如驚雷,直打得珈珞頭暈目眩,她真的害怕了。
如果讓宇文泰知道那毒酒是她親自為他準備的,那個毒殺他的計畫是她替元修出的,那她的小命絕對玩完。而現在,那個秘密已經無法保守了,除非……
她的眼睛閃動著狠毒的光。
***
正月初三逛廟會,靜寧帶著香兒到長安城裏看“行像”,這是最隆重的迎春儀式。城裏到處是人群,處處是笑聲。人們把神佛塑像裝上彩車在大街小巷巡行。隊伍中以避邪的獅子為前導,寶蓋幢幡緊隨其後,然後是穿紅紮綠的趕牛者,他們鞭牛迎春,祈願風調雨順、五穀豐收。
靜寧和香兒跟隨著熱鬧的人群往前走,忽然,她聽到一陣熟悉的笑聲,頓時,她毛骨悚然,回頭張望。
明月的笑聲,絕對不會錯,那是她到死都不會錯認的聲音!
她忘記一切地撥開人群,尋找聲音的來源。一對男女擋在眼前,她毫不客氣地將他們推開,笑聲逐漸消失,她不能讓它溜走。終於,穿過人群,她驚駭地看見了她──元明月,那個她以為已經死掉、並一直為其哀悼的堂姊!
明月正依偎在一個粗獷雄壯的男人懷裏,對著走過眼前的隊伍比手畫腳地說笑著,而她看起來跟從前一樣美麗。滿臉笑意和一身的珠寶玉翠、綢裳錦裘顯示她生活得相當快樂富足。
“夫人,等等我!”香兒氣喘籲籲地追著她,而看到她震驚的目光時,也跟隨她望去,當即大怞一口氣。“天哪,平原公主!”
她的聲音不大,但因距離近,明月聽見了,她轉過身,立刻欣喜地撲了過來,而她身邊的男人立刻追上她,在男人身後又有一大群家丁、奴仆之類的人緊跟著,於是,她們身邊形成了一個緊密的包圍圈。
“靜寧,怎麽是你啊?我好想你!”明月還是和以前一樣驕橫,推開那個男人就抱住了靜寧,那男人訕訕地站在原地。
“找個地方說話吧!”想到自己要說的話並不適宜有外人旁聽,靜寧要求道。
“我也有好多話要告訴你,我們到車上去吧!”明月立刻讚同,並轉身對那個男人說:“王爺,我要我的車。”
“行!行!”男人立刻對身邊人揚手。立刻,一輛高大的描金馬車被牽來,在擁擠的街道上十分顯眼,靜寧忙指指路邊小樹林。
“到那兒去吧,那裏清靜好說話。”
明月一聲吩咐,車夫立刻將車牽到那裏,明月和靜寧也被扶上了車。
關車門前,明月對那男人說:“我要跟我堂妹說話,你和他們都別跟著。”
“好好,我們就在樹林外等著。”男人溫順地回應。
車邊隻有香兒守著,她用眼神向靜寧保證,沒有人能偷聽到她們的談話。
“他是誰?你的夫婿吧?”關上車門後,靜寧問她。
明月喜孜孜地說:“是啊,他是柔然王的弟弟阿魯達王子,四個月前,宇文泰叫我哥哥和廣陵王、廣陽王把我從皇宮偷出來,逼我嫁給他,還要我發誓從今往後不準進皇宮、不能見皇兄。那時我又哭又鬧,可是宇文泰說,我如果不答應就隻能死。就這樣,我答應了。
隨後,他們把我以公主身分送到涼州。阿魯達的迎親隊伍已經在那裏等候,他知道我是皇上的女人,但還是要我。成親後,他對我很好,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皇兄死了……”明月低頭哭泣,靜寧也雙目發熱,但她沒有哭。
“你在涼州生活習慣嗎?開心嗎?”
“嗯,我很開心。”她收住眼淚,滿意地說:“阿魯達雖是粗人,但真的對我很好,如今我是王妃,要什麽有什麽,不再像以前跟皇兄時連個名分都沒有。”
隨後,她又告訴她,這次是她吵著要來看廟會,所以阿魯達帶她來了,還特意為她在長安城外搭建了營地,明天他們就要回涼州去。
與明月的相見時間不長,但帶給靜寧極大的快慰,她為明月還活著,並幸福快樂地活著感到高興。
當目送她在阿魯達的細心嗬護下驅車離去後,靜寧心中最後一個結被打開了。
“黑泰,你沒有傷害我的家人,是我錯怪了你。”
她喃喃自語,又抓住香兒激動地說:“明月沒有死,大人沒有殺死她,而是把她偷出去嫁掉了!他為了斷絕皇兄的念頭,才故意讓我們都以為她死了。”
“是的是的,大人如果告訴夫人平原公主還活著,夫人一定會告訴先皇。夫人想想,那會是怎樣的情況呢?”
靜寧笑道:“皇兄會不顧死活地去找她,然後鬧得天下不寧。喔,我好笨,居然以為他會殺死明月,我真的好笨!”
香兒開心地安慰她。“夫人不要責怪自己,以後與大人好好過日子就成。”
“是的,我要好好跟他過日子,他是好人,我好愛他!”靜寧開心地在小樹林裏奔跑跳躍,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輕鬆過,她對著樹木發笑,對著天空自言自語,香兒也受到她快樂心情的影響,跟隨她奔跑歡笑。
此刻,靜寧好想他,她一直都愛他,可是從來不敢大聲承認,如今,她知道自己早就深深地愛著他,她愛他在太陽雨中給她的輕吻,愛他用溫柔的懷抱教會她情為何物,愛他星星變雪花的故事,愛他堅毅挺拔的身軀,愛他醇厚低沉的聲音,愛他的一切。
她聽到身後有人走近,可是因為太高興,她沒有注意,直到香兒的驚叫傳來,她才停止奔跑,回頭看到她的侍女滿臉是血的倒下,而她來不及喊叫,就被巨大的黑影蒙住,她失去了光明的同時,也失去了知覺……
很久之後,寒冷和濕氣將昏迷的靜寧喚醒。
她睜開眼,眼前一片黑,她轉動頭顱,可是頭好暈,她不敢動,閉上眼睛等那陣暈眩略微消失後才再次睜開,這次,她看得清楚了一些,這裏像是馬房,因為她聽到附近有馬噗鼻的聲音,也看到一些草料堆。
從屋裏的光線和溫度,她猜測此刻應該是深夜。
動動僵硬的身子,她發現全身被捆綁得死死的,除了指尖可以動外,其他地方都不能移動,連嘴也被布條勒住,難怪她感到全身麻木。
是誰把我捆起來的?他要幹嘛?她想起在失去知覺前,她正與香兒在長安城趕廟會,結果見到死而複活的堂姊,然後被人打暈……
呃,香兒?滿臉是血的香兒,她死了嗎?
她掙紮著轉頭,忍受著頭暈欲嘔的感覺尋找。光線太暗,她什麽都看不見,她默默地呼喊她的侍女,可是除了馬的移動和噗哧聲外,她隻聽到風的低鳴。
在這春寒料峭的季節,夜裏溫度很低,她的手腳早已被凍僵,為了尋求溫暖,她緊咬著牙,費盡全力滾到草堆旁,從幹草中汲取暖意。可是隨著夜的加深,她越來越冷,不久就在暈眩與寒冷中沉入迷迷糊糊的睡眠中。
不知過了多久,她再次被凍醒,感到口幹舌燥,喉嚨如同被火烤炙,身上時冷時熱,可是她無法移動,無法呼喊,隨後再次昏睡。
忽然,一種令人駭然的感覺驚醒了她,她猛地睜開眼,屋子比原先亮了,從那些漏進的光線中,她知道天已經亮了,可是室內依然很暗、很靜,但她有個奇怪的感覺,她並不是獨自一人。
忍著強烈的不適感,她費力地轉頭,環視室內,於是她看見了他!
一個身形瘦短、身著黑鬥篷的男人正佇立在看似門的木柵前瞪視著她。
看到她醒來時,他大步走來。他行走的方式給人一種怪異的感覺,仿佛隨時會跌倒,但實際上他走得很穩健。
當他的腳尖碰到她的身軀時,靜寧以為他要一腳踩死她,可他沒有。他隻是在她的麵前倏然止步,瞪著一對紅眼俯視著她。
盡管頭暈目眩,無法坐起,但她仍以一貫的傲氣迎視著這個醜陋的男人。他長相凶惡,寬額頭高顴骨,赭紅臉,沒胡須,目光十分詭異和邪氣。
看著他,一股寒意由靜寧心底升起,冰冷的汗水滲透了她的額頭和四肢,她覺得血液疾竄、心髒狂跳。但為了不讓對方看出她的恐懼,她的目光毫不畏縮地注視著這個矗立在她眼前、威風凜凜的男人。
“哈,小女人,你果真不同凡響,黑泰那小子真好命!”那人忽然蹲下,身體卷起的寒風滲入靜寧的骨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別,可別說你怕我。”那人扯下綁著她嘴的布條。“我侯景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女人敢像你這般跟我對望呢,就憑這點,你注定是我的女人!”
原來他就是東魏定州刺史侯景!聽他自報家門,想起關於這個人嗜血殘暴的傳聞,靜寧一凜,開口道:“若敢碰我,你就死定了!”
她沙啞的聲音連她自己都吃驚,那完全不像她平常的聲音。
侯景一聽,不氣反笑。“嗬嗬,敢威脅我?有點膽量,那就讓侯大爺我看看夫人你有什麽能耐吧!”
說著他俯身就往靜寧親來,靜寧想避開他,可是腦袋忽然像被人一劍刺人,痛得她直怞搐,她幾乎要因此而尖聲大叫。
而侯景也未能得逞,因為就在他的嘴湊來時,身後有人一把將他拽開了。
“侯狗子,你別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珈珞尖銳的嗓音讓靜寧忽略了劇烈的頭痛,她驚訝於在這裏見到她,可是隨後,她明白了,綁架自己的人是她!
侯景回頭,對身後的女人皺起倒立的眉。“珈珞,你這個小蚤貨,昨夜景哥哥沒伺候好你嗎?就連偷個美人香吻都不行?”
珈珞抓著侯景提醒他。“她是我幫你抓來的,如果不是我,你休想得到她!”
“可現在她在我手裏,你想怎樣?”侯景無賴地說。
“我們事先說好的,你娶我、保護我,我幫你抓到元靜寧讓你去跟她的男人換回失城,你不能變卦!”
原來她是為了逃避罪責而想嫁給他,並用自己作籌碼。靜寧明白了,不由得更加鄙視她。為了追求榮華富貴,她是什麽廉恥心都沒有了。
“沒問題,早在懷朔我就喜歡你,這幾年你是更加有味道了。”他輕浮地拍拍她的臉。“去吧,**等我去,現在先讓我玩玩黑泰的女人。”
珈珞不放開他。“你為何一定要玩她?你抓她來是要跟黑泰交換城池的,你已經送她的侍女去傳信了,他任何時候都會來,你若玩了她,黑泰饒不了你!”
“放屁!”侯景煩了,厲聲罵道:“你再糾纏,我就收回娶你的承諾。”
珈珞愣住,侯景是她的最後一條生路,如果沒有他的庇護,宇文泰絕對不會放過她,於是她破釜沉舟,忽然怞出一把刀,橫在靜寧的脖子上,盯著他。“你如果不馬上娶我,我就殺死她,反正我早就想要她死!”
侯景見她不是在開玩笑,立刻心軟。殺死人質,他不僅失去奪回穰城的希望,還得麵對黑泰和主子高歡的雙重怒氣,他瞻怯了。“好好好,我娶你,馬上!”
就這樣,侯景拉著珈珞走了,當門開合時,靜寧看到了陽光,也看到珈珞投向她的陰毒眼光。隨後,在散布全身的疼痛中,她再次陷入黑暗的世界。
又一個夜晚到來,在寒冷、饑餓和疼痛中,她模糊地聽到門上傳來的響聲,接著一串重重的腳步走近,睜開眼,一個身材高大、四肢奇長的男人停在她身邊。
當那人俯身解除了她身上的繩子,再為她蓋上厚厚的鬥篷,抱起她走出寒冷的房屋時,神誌恍惚的她偎向他溫暖的胸口低聲呼喚。“黑泰……”
“夫人放心,不會再有人傷害你,我這就送你去見黑泰。”那人親切地說著,把她放在暖暖的毛氈上。
“照顧她,誰要是敢碰她,我就殺了他!”茫然間,她聽見那人說。
隨後,許多人在她身邊晃動,可是她看不清他們是誰,當一碗溫熱的湯喂進她的嘴裏時,她幹涸的喉嚨得到了滋潤,冰冷的身體漸漸回溫。
她張大眼睛想看清這個帶給她溫暖的人,可是黑暗不放過她,她再次昏迷。
***
深夜的穰城一片寧靜,三丈多高的城牆上海隔數尺就有一個士兵在守衛。
宇文泰身披錦袍,獨自徘徊在白霜點點的城樓上。
這是他奪回穰城的第五個夜晚,侯景雖已退兵,但並未遠去,仍在距此不遠的靈穀河一帶紮營,而高歡正率軍越過黃河,似有奪城之意。
為了保住剛取回來的城池,他已傳令趙貴速來增援,估計天亮前他就會到。
他還派巫蒙率人察看各烽火台,隨時掌握高歡的動向。
可以說,所有的安排都已就緒,他有足夠的能力可以擊敗高歡和侯景,可是,為何他始終有種不祥之感呢?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穿越寒風冷月直貫他耳鼓。
“宇文大人──”
“打開城門,快!”一聽出巫蒙的聲音,他立刻大聲命令,並迅速奔下城樓。
城門一開,一騎快馬奔踏進來,騎在馬背上的巫蒙翻身下馬,但因懷裏抱著一個人而未能站穩,翻滾倒地,那人也跌落地上。
宇文泰立刻跑過去扶起他。
“大人,她獨自走來,夫人……”巫蒙急促喘氣,而宇文泰已經翻過那個被他抱回來的人,認出滿頭血汙的女人是香兒時,他二話不說抱起她跑進城內。
香兒醒來後,虛弱地說:“夫人被劫,侯景讓我給大人傳訊……交換城池。”
“你們是何時被劫的?夫人呢?”宇文泰焦慮地問,聽說靜寧落到那個沒人性的狗子手裏,他急怒交加,但仍穩住情緒。
“三天前的上午,在長安廟會。被劫後,奴婢沒見到夫人,兩個男人騎馬帶我到附近,扔下我就跑……”香兒吃力地說著,淚流不止。
“他要如何交換?”
“靈穀河,明日午時。”
“你別擔心,好好休息,我會救回夫人!”宇文泰安慰她。
隨後,他調兵遣將,在城內做部署。
幸運的是,都督趙貴率領的援軍提前到達,這讓他大大鬆了口氣。
於是他命令趙貴死守城池,自己則帶著由他直接統帥的兩萬精兵和巫蒙率領的侍衛隊往靈穀河趕去……
黎明前的靈穀河,幽暗而寒冷,令宇文泰驚訝的是,當他的大隊人馬在河邊剛布陣完畢時,對岸亮起了一支支巨大的火把,火光中,一麵書寫著「高”字的長形帥旗迎風招展,而傲立旗下的不是別人,正是高歡。
宇文泰大吃一驚,想不到高歡的大軍尚在路上,他本人卻到了這裏。他當即毫不示弱地命令自己的鼓手點亮火把。
霎時,河兩岸的火把與天上的月光相融,將河麵照得明晃晃的。
宇文泰首先開口。“高歡,穰城如今在我手中,你若欲奪回,得等明日再戰,今晚,我來此不為挑戰,請你速速退開,讓侯景出來說話!”
高歡道:“黑泰,你我為爭奪穰城必將有番苦戰,但我今夜前來並無意與你一爭高下。”
“那你為何而來?”宇文泰警覺地問。
“解你憂慮,還你至寶。”高歡向後一揮手,一輛帶篷小船緩緩從河邊的蘆葦叢中駛出,行至河中。
注視著那艘小船,宇文泰的心忽然狂跳,手不由得握住了劍柄。
“不要緊張,我相信你正為尊夫人而憂,今夜特完璧歸趙,並代我的部下向閣下和尊夫人致上萬分的歉意。”
宇文泰一聽他提到夫人,再看到船篷內毫無動靜,不由得懷疑其中有詐。因為如果是靜寧,她絕對不會聽到他的聲音而無聲無息;如果是她,而又沉默無聲,那隻有一個可能……
心頭猛沉,他當即大怒。“無恥小人,你竟敢加害於一個無辜女人。”
“黑泰,休得侮辱我高歡!”
立於河畔的高歡大聲阻止道:“大丈夫爭天下,以謀略天運決勝疆場,絕不以女人為器!”
“既然如此,何不讓船夫撐船過來?”宇文泰決計一賭。
高歡說:“我特為送夫人而來,就不會讓你空手而歸,但為避免傷及無辜,你我得保證今夜不開戰、不傷人,若你部首開第一弓,則夫人必死無疑;反之亦然,我部若有人首開此弓,當斬無赦!”
“可以,我保證今夜不開弓、不傷人!”宇文泰當即表態。
高歡再揮手,停在河中的小船緩緩向宇文泰駛來。
小船一靠岸,宇文泰即不顧眾人反對跳上船,即便有陷阱,他也得闖。
護船的士兵看到他,立刻讓開了道,他理都沒理他們,掀開簾子進了船艙。艙裏點了燈,他嬌小的夫人靜臥在船板上,身上蓋著錦裘。
“靜寧!”他跪下呼喊她,可她緊閉雙眼如同熟睡的孩子,他拉開那件錦裘抱起她親吻她的嘴,而那裏滾燙的熱度和濃濃的草藥味把他的心扯痛。他解下身上的鬥篷小心地包好她,對著她沉睡的臉發誓。“有我在,誰也不能傷害你!”
他抱著她走出船艙,闊步上岸後對高歡嚴厲地說:“賀六渾,今夜你送回我的夫人,我感謝你。但她昏迷不醒,絕非毫發無傷。我發誓,今晚且如此,但我黑泰必報此仇,你告訴侯狗子別讓我遇到他,否則我劍下誓不留人!”
高歡護將心切,回道:“錯了,禍首非狗子。”
“是誰?”
“珈珞。”
“是她?!”
“沒錯,遺害無窮的女人,但如今她不能再禍害你,她已經嫁給狗子。”
“嫁給狗子?”宇文泰一愣,隨即冷然大笑。“真是老天有眼!”
對岸的高歡也咧嘴一笑。“絕配!”
隨後,他轉身上馬,對仍然立在河對岸的宇文泰說:“天冷夜涼,尊夫人感染風寒,玉體微恙,為了順利將她送還給你,我給她服了藥,並無害處,隻是讓她沉睡。等她醒來,你自可得知真相。今夜你我這裏別過,後會有期!”
說完,他策馬離去,毫不擔心身後虎視眈眈的宇文泰會下令殺他個措手不及。因為他相信宇文泰的保證,更因為他知道,他那位強悍的對手此刻心中無戰爭、無成敗,隻有一個女人。
女人,若是真愛,那她將是一個男人生命中的一切,關於這點,他深有體會。
目送他遠去,宇文泰低頭看著懷裏安靜沉睡的寶貝,不由得百感交集。
敵人?朋友?有時是個難解的謎──
今夜,他與高歡再次成為朋友,但是明天,他們又將成為戰場上的對手。而在那個生死決戰的戰場,他們注定要廝殺一生,至死方休!
注二:元辰日即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