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月頭的日子,天亮得很早。祝公遠一見東方發白,就督促家裏人收拾房屋,揩抹器具。祝英台以為家裏什麽祭祀,原也不放在心上。

後來早飯將熟的時候,菊兒聽祝公遠吩咐道:“你說父母等候,叫英台趕快前來,有話和她說。”

菊兒跑到後院,就叫道:“小姐起來了嗎?員外安人現在堂屋裏等你呢。”她說著,走進屋子來。

祝英台端了一隻圓墩靠了窗戶坐著。這時,天上正下細雨煙子,那竹叢正暴了許多新竹枝,長有七八尺高,已是初夏到了。她正在看得入神。菊兒一陣嚷,把她驚醒過來。問道:“叫我就去嗎?”

菊兒道:“是的。”

祝英台道:“是不是祭祀什麽人,要不要換衣服?”

菊兒道:“這個沒有聽到說,員外在等著你呢。”

祝英台聽了這話,心想管他呢。爹爹沒有說明,就這樣去。要換衣服,回頭再說吧。

於是跟了菊兒一路向堂屋裏來。果然,堂屋裏打掃得幹幹淨淨。上麵祖先神位前,桌上攏子銅製和陶器家具,裏麵都盛著一些祭品。另外兩張長案,擺在堂屋中間。上麵空著。門旁列了兩行座位,祝公遠滕氏分坐了,靜等著祝英台。她一進門來,剛叫一聲爹、媽。

祝公遠便望著她道:“恭喜我兒,賀喜我兒。”

祝英台站著道:“今天祭祖,兒有何喜可賀。”

祝公遠手摸胡子道:“這祭祖和兒有喜可賀,是一件事呀!我現在告訴兒吧,是前幾天長史李有成刺史田令謀,共同到我們家裏,為馬太守長子文才作媒。我以門戶相配,大意可以同意。但馬公子尚未謀麵,約了看過馬公子再為決定。過了幾日,李有成夫人來到我家,當麵告訴我,馬公子已到他家,隨便在哪裏都可以會麵。並且,李夫人也帶了文稿來了,紅綾包著呈上,我看了一看,大概也過得去。我答應了李夫人,次日,我帶你母親在他家會麵。男孩子次日會著了,大概五官也還整齊。男孩子隻要讀書用功,能成為大器,那就行了,長得如何好,那卻無濟於事呀。因此,我就一口答應親事了。今天,是男家過聘禮,因之打掃房屋,開了祖先神堂,一下聘禮到了,就在這裏空桌上擺列,也就告訴祖先,英台是馬家人了。這馬家官居太守,那真是……。”

祝英台站在旁邊,好像幾百把快刀,向周身猛紮來了。臉上已經通紅了好幾陣。不等父親把話說完,便道:“此是兒終身大事,爹爹何以不先告訴女兒。媽媽,你也知道女兒的脾氣,為什麽你也瞞著女兒。”

滕氏望著英台那種生氣的樣子,就道:“我本來要告訴女兒的,尤其我和你爹爹自李家回來以後,但是劉氏拜見了你,她說姑娘很好,馬家公子雖然現在還在念書,怕還比不上姑娘。所以事先說了,也許姑娘有個不願意,不如到放定的日子,才告訴姑琅,那就無可反悔了。我本打算不這樣做,但是放過了這個馬家,還有第二個馬家求上門來嗎?好在隻有幾天工夫,瞞著就瞞著吧。這個馬家富有,附近幾縣裏堪稱首席,何況你公公現任太守,比你爹爹官高。我想,你也該願意的吧?”

祝英台這可急了,一會子工夫,心中鬱塞,也說不上來何以不願意,便對了爹媽爽爽快快的答道:“兒對這門親事,不願意,一千個不願意,一萬個不願意。”她說畢,身軀筆直,兩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聽候父母回話。

祝公遠臉也氣紅了,因道:“什麽事這樣不願意?且不說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你說不上來,就是一個不願意,你也說不上來。請問你,馬太守的官還小嗎?馬家富有,在這附近幾縣堪稱首席,還小麽?馬家公子如今還在念書,也許將來作官,比父親還要大呢!難道這前程還小嗎?”

祝英台見他父親報告第三次馬家,有點兒不能自圓其說。禁不住噗嗤一笑。

祝公遠道:“你笑我什麽,難道我說的都是假話不成?”

祝英台聽了父母的話,已經有了一會兒,答應父親的話,想到一點頭緒。便道:“並不是說父母拿假話騙我,隻是父母疼我,已疼得夾纏外去了。我問父母,是真疼兒不是?”

滕氏將頭一點道:“這何須問得!你父母麵前沒有第二個兒女,父母一輩子都為著是你呀。”

祝英台道:“那末,你許女兒女扮男裝去杭州念書,也是為你疼愛女兒。”

祝公遠道:“那還不是為了疼愛女兒嗎?你在尼山三年,你母親總禱告三萬遍。就是為老子的,有點兒風吹草動,生怕你受了驚駭,也坐臥不寧。於今幸是女兒原樣回家,父母真是喜之不盡啦。”

祝英台牽一牽衣襟道:“好了,女兒直說了。女兒路過草亭,道遇梁山伯,隻比兒大一歲。他不但文質彬彬,外貌是個至誠君子,就是內裏,也認女兒是個男子,一點沒有邪念。那時曾結為異姓兄弟,三年以來,非常得他的幫助。分別之時,送我十八裏,一路之上,打了許多啞謎,他竟是完全不懂。女兒一想,這人真是老誠,就托言家中有一同胞姊妹名叫九妹,尚未許人,願結絲羅之好。而且言九妹是和女兒雙胞。因此和女兒長得一模一樣。梁山伯聽說自然喜之不盡。尼山館裏有一師母何氏,女兒臨別之前,也曾告訴她我是女扮男裝,三年同硯,深知山伯是個至誠君子,因親自將扇墜子玉蝴蝶作為憑證,托何氏作媒,何氏也慨然願親自說合。爹媽既是疼女兒,願有始有終。大概不久梁山伯就要來了,還望二位老人家作主呀。”

祝公遠突然站起來道:“你簡直胡鬧。”

祝英台道:“怎麽叫著胡鬧,讀書三年,絲毫未識女兒是女子,真是忠厚人。臨行之時,女兒親自許他九妹為婚,正正堂堂的舉動,何言胡鬧?”

祝公遠道:“你哪來的九妹?”

祝英台道:“九妹就是英台。父母到如今,九妹九妹,還是這樣叫喚。”

祝公遠道:“就算是你有媒妁之言,你這父母之命在哪裏?”他說到這裏未免大怒,手推了臨近窗台,搖撼不止。

祝英台道:“我這不是請父母之命嗎?”

祝公遠道:“你是請父母之命的,好,梁山伯婚姻的事,不許,一千個不許。”

祝英台在父親的麵前,一點不怕,從容走去,還要開口。她母親滕氏怕事情太決裂了,趕快上前,一把將祝英台拉開。對英台道:“你這孩子,可沒有禮貌了。和你爹說話,哪能夠這樣暴躁。”

祝英台道:“我沒有暴躁呀。爹問我一句,我答應一句,還有什麽不可以的。”

滕氏道:“不說許多閑話了,我問你,馬家聘禮,大概總有幾多抬。這幾多抬東西,望祖先堂上一擺,你若不依,請問家裏人怎樣對付?這納聘的抬子,大概快到門了,我兒不要鬧吧。”

祝英台兩手一揚,然後分開來,大聲道:“這有什麽難處,把人到大路上去攔著,說祝家不收這種禮,原禮退回。”

祝公遠一指道:“你聽聽,這孩子瘋了。”

祝英台道:“孩兒一點也不瘋,這禮一定得退回去。”

祝公遠道:“這孩子說什麽話。”說著,又坐上了圓墩。

滕氏道:“有話你回房去說吧。這裏……。”話說不下去了,隻管把兩隻手來推英台。

祝英台不理她母親,依然半偏著身子道:“這裏人多,說話就大家知道了,這很好哇!我正要大家知道。”

祝公遠急得兩隻手發抖,抬起一隻手指著天道:“我不能!我不能!”他說這這話並沒有交代清楚,什麽事他不能。但他話的用意,卻十分明白。

這時,天上陰雨,來的格外緊密。在斜風細雨中,家裏在前後院收拾的人,都為這大聲說話所驚動,全站在屋簷下觀看變化。

滕氏招手道:“你們來,把小姐勸回屋裏去,有話慢慢商量吧。”

於是這些人一擁進門,圍著祝英台勸她回房。

祝英台道:“我也不能老和父母爭吵,自不能久站在這裏分個高下。但我的心已經決定了,我寧可死,絕不是馬家人。”說畢,也不用眾人勸,分開眾人自回房去。

銀心早已在屋簷下站著,這時跟著祝英台進了房去。

祝英台道:“事先怎麽一點沒有打聽出來,今天爭吵,已經晚了。”她說這話,靠了床沿站定,兩眼望了鞋尖,隻管對地上出神。

銀心站在身邊,問道:“已經晚了,你怎麽辦呢?”

祝英台冷笑了一聲,望著銀心道:“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寧可死,也絕不是馬家人,我的誌向已經決定了,絕不能變動了。”

銀心道:“過兩天梁相公要來,那時,再作計較。”

祝英台道:“梁相公就是今天能來,已經無補於事了。”

銀心道:“小姐,還是等梁相公來了再說吧。我還是去打聽打聽。”

祝英台道:“無須去打聽了。一切聽其自然。”

銀心一看她說話的神氣,的確下了決心,也就無言而退。那前院裏盡管熱鬧非常,祝英台隻當沒有事,隻是關門睡覺。那天下的雨,緊一陣,鬆一陣,落的這院裏的竹葉鬆針,嘩啦嘩啦直響,更分外增加愁緒。

那前院祝公遠雖然把事情辦完了,但一整天沒看見女兒露麵,也放心不下。就叫了銀心去問上一問。銀心到了,祝公遠問:“小姐還好嗎?”

銀心看看祝公遠,悶坐在方墩上,兩隻手彼此起落,隻管摸胡子。便道:“小姐像人有點不舒服,終日關了院門睡覺。”

祝公遠聽了半晌,點了一點頭,把手揮了一揮,銀心自退。他聽了這話,也自在意中。但英台晚餐沒有吃飯,次日早餐又沒吃。祝公遠雖沒作聲,滕氏可有些焦急,便到後院來看她。

這時,祝英台披了衣服,坐在長案邊,抬起一隻手撐在桌上托住自己的頭。桌上放了一卷書,還是不曾動,書卷也沒卷。滕氏走到門邊,站了很久,她頭也不回。

滕氏便叫了一聲道:“英台,你是有了病吧?來了一個人,站了這麽久,你還不知道呢。”

祝英台抬抬眼一看,方知是母親來了,便拋書讓坐。滕氏牽了她的手,細看了一看,就在麵前圓墩上坐了,因道:“你有兩三頓沒有吃飯了,這卻不是辦法。有飯盡管吃,有話盡管說,這才是大小姐的辦法。”

祝英台靠了長案邊站著,微微一笑道:“有飯盡管吃,有話盡管說,這是好法子。但有飯吃不下,有話不能說,大小姐的辦法也窮了。”

滕氏道:“你還說你有話不能說嗎?這就不對了。你那麽高嗓子,這屋子前後都聽見了。”

祝英台道:“就算都聽見了,我算勝利了嗎?”

滕氏道:“這個……現在我們不談這個了,孩子,你當平一平氣,也當用一點兒飯,然後……”

祝英台道:“然後怎麽樣?”

滕氏笑道:“不談這個了,什麽可樂的,我們尋這些可樂的談一談吧。”

祝英台道:“不談這個了,你說了兩遍,其實,除了這個,你真無話可談了。說句老實話,要平一平氣,隻要父母不把我當犯人辦,氣是會平的。話說完了,媽請走。”

滕氏道:“難道你不要父母嗎?”

祝英台道:“我並沒說不要父母呀。我隻說請媽走。”

滕氏正站起來作要走的樣子,忽然又停住了,問道:“我既是隻知道這個,索性有兩句話,要問一問。就是上次李夫人到這裏來,帶了幾篇文章來。你爹看過,說也還罷了。現在他特意交給我,叫我轉交給你,請你品評一下。不過我看你的樣子,好像不願意看吧?所以文章雖然放在我身邊,始終沒有敢拿出來。”

祝英台道:“我說怎麽樣,還是有話說吧。我既非馬家親友,又不是故舊,看人家的文章作什麽?”

滕氏看她言談之間,對著父母還是生氣的,因歎口氣道:“我就常對你父親說,英台這個女孩子,頗有點男孩子氣度,對她的婚姻大事,要慎重進行呀。自從你由杭州回來,越發帶了幾分藍衫習氣,我更留意這婚姻事情。後來馬家提親,我以為他是簪纓世家,閥閱門弟,又是富豪首席,這樣的人家,當然配得過你。不患你在杭州讀書,又認識了梁山伯,而且又自動的許配了九妹。哎!真為難死人。”

銀心正站在窗子邊,聽了這話,以為安人是來解繩子的,便道:“馬家在後,解除婚約就是嘛。”

滕氏道:“你懂什麽?馬家婚約,現在無法解除的了。”

祝英台聽見母親說了一遍話,還是沒說一樣,便道:“你老人家請回吧!不說這些閑話了。”

滕氏看看女兒,也覺有話難說得進去,又歎了一口氣,起身望前院去。走到院子中間,她又停住腳步,叫聲銀心,銀心就走了過去。

滕氏道:“小姐正在氣頭上。她要什麽,你就替她辦什麽。午餐隻要能吃飯,無論什麽都照辦。”銀心答應是。滕氏方才緩步而去。

這是個睛天,那正中的太陽,照著鬆針竹葉都密密在地麵鋪了一層濃影。祝英台一人走進了竹叢,幾十根竹竿,正擋住了去略。幾處橫枝綠葉,還打在走路人的頭上。

祝英台見銀心跟在後麵,因道:“這竹竿是筆直的,等你砍下來,他還是筆直的,所以我很愛竹子,人要像竹竿一樣,人才千年不朽,你懂得嗎?”

銀心道:“小姐說了,我才懂得。”

祝英台道:“姓馬的並沒有得罪我,他盡管是簪纓世家,他盡管是富豪首席,我家裏不愛世家首席,也就算了。所以我家亂,是我家自找的。從今天起,不許提馬家一個字,以示我們與馬家無緣。”銀心點頭。因此祝英台在幾日裏關起後院門,僅僅日與鬆針竹葉為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