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大半下午,梁山伯回到經館,也沒心溫課。自己想起三年以來同窗共硯,一雙兩影,多麽逍遙自在。今日隻剩一人,任什麽都是兩樣意味。這個別後境況,真是不堪回想了。一人坐在屋裏,覺得今日的情形,太孤單了。要去找同學談談吧,人家或者會說,祝英台走了,守不住寂寞,這條計策不好。到門外去散散步吧,可是今日送人回來,來往一共四十裏,又要去走路逍遣,兩腿恐怕不聽指揮,也不好。忽然想起祝英台臨走的時候,他倒是作了個啞謎教我猜。並且說,我到家一想,也就想起來了。現在且猜猜看,究竟這個啞謎,限我多少日子,於是坐在桌子邊,拿起筆和紙來,自己寫道,一七,二八,三六,四九。就念道:“一七如七,二八一十六,三六一十八,四九得三十六,口裏念著手裏寫。這樣寫法,橫聚直擺,擺來擺去,總不像個數目。“哎喲!祝賢弟說,回家一想,就想起來了,不是這樣容易吧?”想了年久,也沒有頭緒。自己又想道:“這大概數目搞迷糊了,今日不想,明日再想吧。”看看時間,已快到三更天了,便熄燈安寢了。

不過他雖安寢了,總也睡不著。在枕上也就想到,祝賢弟今日在長亭分別的時候,特意提及九妹介紹於我,其盛意自然是十分可感的。據賢弟說,他和妹妹是母懷雙胞所生,所以麵貌性情,這個妹妹無一不像賢弟。因小妹晚生一會兒,所以叫九妹。而且也知書識字。這種事,自然是難得遇到的。且事前賢弟一個字未曾提過,這閨闥之嚴密,也就可想了。自然,賢弟決不會說慌,這九妹的姿態言語,也一定和賢弟一樣。自己慢慢猜想,人也慢慢的迷糊,忽然眼前一亮,有個人冉冉向前。等到他到近外一看,是一位閨閣女子。她頭枋著盤龍垂髻,身穿一件紫綾衣。隻看那臉子,雖然是女裝,卻和祝英台一模一樣。連忙起身—揖道:“小姐有禮。”那女子倒大大方方的兩手道個萬福。

梁山伯道:“小姐,敢動問一聲,看你性情舉動,為何像祝賢弟一樣,是有點緣故吧?”

小姐輕輕拍著衣襟道:“我就是九妹呀。我們是雙胞所生,廳以很多地方相像。”

梁山伯道:“哦!原來就是祝家九妹呀。怪不得賢弟說,他與小妹極端相似,於此看來,真正不錯。”

九妹道:“那日英兄回家,提及小妹婚事,說已經許配梁兄。

梁山伯道:“我與令兄,情如同胞,他一提及,兄當然遵從。於今一見小妹,足見賢弟之言不虛,真是三生有幸。隻是小姐之意如何呢?”

祝九妹微微一笑。

梁山伯拱手道:“老伯、老母意見怎麽樣?”

九妹道:“英台兄告知梁兄是個誌誠君子,讀書又十分用功,二位老人聽言,也就十分歡喜。望兄早日向舍下請媒納聘。”

梁山伯道:“雖然祝府及小妹這樣盛意,但山伯家道貧寒,不能相配吧。”

九妹將手比著牆,一回頭將兩手一推,因道:“隻要男女同心,銅牆鐵壁也打得開。”

梁山伯道:“哦!銅牆鐵壁也打得開。”還要說什麽時,那祝九妹忽然一閃,不見蹤影。梁山伯大叫九妹,忽然把自己叫醒,原來是一夢。

梁山伯在枕上沉思,自己這一夢,夢得太快,作媒的祝英台還在路上呢。不過祝九妹夢裏所指示,男女同心,銅牆匠壁都打得開,說的多麽痛快,我可不能辜負了她,一定要趕上她家,給她爹媽說明。想到這裏,又把數目字一七二八猜了一一猜,依然猜不著。又把祝英台失落的玉扇墜,從小衣裏解下來,拿到手上細細去撫摸。這樣猜了又摸,摸了又猜,顛三倒四,好大一夜,方才睡著。

次日,照常工作,但到了下午,師母何氏,派人來相請。梁山伯也摸不著什麽事,就到上房來謁見何氏。

何氏笑嘻嘻的從坐椅上站起來道:“梁賢侄,我有話問你,你請坐吧。”

梁山伯就在何氏對麵木椅上坐著。看何氏臉上依然笑嘻嘻的。

何氏道:“你讀書用功,我是知道的。但,一讀書一用功,連起居飲食都大意了,你這分忠厚,那是太過餘了。”

梁山伯也不知什麽事,隻是唯唯稱是。

何氏道:“和你同硯的祝英台已經走了,有話可以實說。你在種種事情上觀察,她究意是一男子,還是一女子?”

梁山伯拱手道:“他是一位男子呀,難道師母看出破綻來了嗎?”

何氏道:“不,英台是一位女子呀!不但是她,而且那陪伴的也是女子呀!”

梁山伯聞言,吃了一驚,呆了一會。問道:“這事何以師母知道。”

何氏道:“是臨行之前,她前來告辭,把這事經過,同我說了,所以我知道。”

梁山伯聽了此話,隻哦了一聲。

何氏道:“他說共硯三載,知道你是個誠實少年,因此願托終身於你。她並由身上解下了白玉蝴蝶一隻,作為憑證。”說著,伸手向懷裏一摸,摸出一隻玉蝴蝶來,伸手交與梁山伯。

梁山伯接過一看,正是和祝英台由失落相送的玉蝴蝶一隻,一模一樣,不覺如大夢方醒。便站起來道:“多謝師母關照。哎喲!她是一個女子,讀書三年,總在一處,我竟是一點不知,真正該打。臨別之時,她又和九妹作媒,難道這九妹……”

何氏道:“九妹就是英台呀!現在你應該前去拜訪祝老伯、伯母,請正式媒妁通過兩位大人。”

梁山伯道:“是,先生知道麽?”

何氏笑道:“以前先生不知道,但是經過昨日,已經知道了。回頭我和你說一說,當然,他也是主張你早日通過她兩位老人的。”

梁山伯道:“好!晚上我通知先生,看擇定何日動身。這事我真感謝師母。”

他又是一揖告別。連忙回到書房,把兩隻玉蝴蝶放在桌上,相比之下,真是不差分毫。於是將袖子把衣服一拍,大聲道:“弟怎麽不露出一點影子來,我一些看不出呀。”

又坐在椅子上,半響不言語。最後點頭道:“其實我不留神罷了。若要留神,慢慢的也看出來了。有一天我在練字,她伏在桌上調和墨丸。我低頭一看,耳朵上有耳環孔,我正驚訝,她說這是母親許願穿的耳孔,我也居然信了。這是我太老實呀。如今看起來,像這樣的事實在太多了。最令人難忘的,就是她病了,我一番好意,要同她抵足而眠,她一百個不願意。後來采用個折衷辦法,用紙盒子裝了細沙,放在床中間,分開裏外邊,就把我擠著睡在外邊。說起來,也是說她自幼母親慣的,這哪裏是她母親慣的,完全是限製著我呀!我怎麽這樣老實,完全讓她限製起來?”

想到這裏,不願想了,自己走到床邊,橫身躺下,睜了兩眼,老望了床頂。這時恍惚這床頂有人撕開,裂成個大圓洞。祝英台穿了女裝,緩緩的由圓洞裏伸出來。她說:“隻要男女同心,銅牆鐵壁都打得開。”又忽然不見了。是呀!銅牆鐵壁也會打得開。於是自己將床重重的拍了一下,自己又站了起來。

四九正進房來收拾東西,倒駭了一跳,是不是什麽東西掉在**,相公都駭得爬起來了。但看相公臉上,卻是笑嘻嘻地。

他也不等四九先開口,問道:“四九,你和銀心相處日久,他還是……”他說到這裏,想著還不可急於相告,免得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學堂裏人都知道了。於是改口道:“他是怎樣一種人?”

四九道:“他還是一種好人啦。自從跟著他相公和我們認識以來,我們沒有紅過臉。”

梁山伯道:“好的。過兩三天,我們一路上祝家村去看她。”

四九笑道:“那就太好了。”

v梁山伯也沒有多提,自把兩隻大袖,反在身後,在房裏踱方步。隻把一七、二八、三六、四九,來回的盤算,也不知四九什麽時候走的,房裏就隻剩他一個人。他還隻管盤算,也不管他。忽然靈機觸動,自言自語道:“一七二八,除了一二,七八是個十五,三六四九,除了三四,六九也是個十五。一二三四,是號碼的意思,不必管他。兩個十五,就是一個月。祝賢弟的意思,我一定要去,別出一個月呀! 自己還怕算錯了,又把一七、二八、三六、四九,重算一道。對的,把一二三四除掉,就是這個數目。不錯的,就是這個數目。”他把大袖舉了起來,高過他的頭,大聲道:“就是這個數目!”

因為前後院子,同學們聽到大聲一叫,都跑過來望望。他猛可的省悟,便笑道:“沒有什麽?一條蜈蚣鑽進房裏來了。我一追一趕,蜈蚣跑了。”

同學們見沒有什麽稀奇,各自走了。梁山伯坐下,又對桌上擺的玉蝴蝶,呆呆地望著,臉上還帶著微笑。心裏想著,祝賢弟是有計劃的。就是這對玉蝴蝶,兩次交給我,這不含有深意嗎?再看,退還我撿的東西,一次是鴛鴦,二次是石榴,三次是蝴蝶,哪次不大有深意?而且這蝴蝶,“有你有我,忽然大悟,”這話曾親自灌入我的耳朵,而自己一點也不忽然大悟,實在對不住祝英台了。她自己對我說了,在三十日以內,一定趕到,是,我一定趕到。梁山伯對了桌子,輕輕的拍了一聲,口裏說聲“走!”

好容易挨到這日晚上,拜見了周先生。周士章知道他和祝英台故事了,也勉勵一番。並規定後日動身,梁山伯稱是,方才告辭。次日買點東西,收拾行李,匆匆又過一日。到了臨走的這天,依然是一個晴朗的日子。他的馬已經病死了,就改為步行。出門不多遠,就遇到那棵巍峨的大樟樹。他想起那喜鵲的叫聲,祝英台還做了一首詩,詩的最後兩句,“吾倆莫遲延,然彼金蓮燭。”這還要多麽明顯?那天我若是明白了,有多麽好。這思想沒完,又走到流水淺沙的地方,又想起祝英台指著鵝說,雄的在前麵走,雌的後麵叫哥哥。這分明指著鵝,說著自己。銀心還在旁邊說梁相公真像一隻公鵝,這已經對我說明白了。可是我不懂還罷了,還說銀心胡鬧。哎!這樣想著,一直想過十八裏長亭。複又想起一首詩,於今想起來,那詩更進一步,完全表明她是個女子。所以她問我為什麽還春容淡淡的呢?但是我依然不懂,慚愧呀慚愧!祝英台真沒奈何,就提起九妹來了。而且願代九妹作媒。唉!哪裏是九妹,就是英台自己呀!他想到這裏,不免兩手一舉,叫道:“我自己太不明白呀!”

四九挑著擔子在前走,問道:“相公,什麽不明白呀!”

梁山伯醒悟過來,隨便答應道:“不相幹,我撿著一片樹葉,以為是女人的玉環呢。”

四九也沒追問。不過這幾天,粱山伯在路上,老是一個人自言自笑。四九也不免發呆,相公為什麽這樣高興呢?一天上午,趕到了家。梁山伯父親梁秋圃正在門前看大路上行人。隻見一副擔子一直向前,後麵跟著一人,四九老遠的叫了一聲老相公。

梁秋圃道:“喲!山伯回來了。”

梁山伯走向前,躬身一揖道:“大人還安康。”

梁秋圃笑道:“身子還好,趕快回家,去拜見老母吧!”

梁山伯急忙向老人身上一瞧,頭上沒戴頭巾,將半白頭發梳上一個圓髻,用一根藍綾子束住了。身穿一件皂色大袍,長胡子有四寸長。他兩腳提起來,走得很快。他道:“山伯的媽媽,山伯回來了。”

山伯的母親高氏,穿一件紫色衫子,正拿了一個大筐,撿理什麽。聽見一聲叫喚,滿心歡喜。口裏咕道:“我的兒。”

她站在房門口向堂屋裏一望。梁山伯已到堂屋,躬身一揖道:“媽媽你好。”

高氏連忙走過來,牽起他袖子看看,問道:“孩子,你好呀。我頂好。”

梁山伯道:“兒很好。不見我兩腮很肥胖嗎?母親可是臉上瘦一點了。你看,兩耳鬢添了不少直紋。”

話說時,四九把擔子挑上堂屋。叫了一聲老安人。

高氏點點頭,一麵將山伯手看了一看,又摸了幾摸。便道:“趕快燒一鍋水,你們洗澡換衣服,有話慢慢的談吧。”

高氏放了梁山伯的手,親自澆水洗澡,燒菜煮飯,清理房間,足忙了一陣。

晚上,天上很圓的月亮,正中桌上點著高燭,梁山伯把木凳圈了桌子,讓雙親同坐著,自己就坐在下方,就把路遇祝英台的經過,說了一遍。梁秋圃夫婦都異常稱讚。

梁山伯道:“我還隻說一半哩。她並非男子呀!”又把主仆都是女子,細說了一遍。

梁秋圃搖一搖頭道:“這是了不起的一個女子。你又怎麽知道了呢?”

梁山伯道:“始終不知道。後來十八裏相送,他打啞謎我猜,我卻沒有料到有這樣能幹的女子,女扮男裝來求學深造,因此我還不知道。最後,她說有一妹,和她是雙胞。她願意使我二人訂為婚姻。”說至此,梁山伯起來,對雙親深深的一揖。因道:“恕兒不孝之罪,兒已答應這婚事了。”

梁秋圃笑道:“這話說得像故事一樣,非常有味,你再往下說。你答應婚事,我並不怪你。但是你答應她家九妹婚事,你這位把弟不是落空了嗎?”

高氏道:“你坐下,慢慢的說,你怎樣對付你把弟吧?”

梁山伯坐下道:“原先我並不知英台是個女子呀。後來,師母叫我去問話,她才說祝英台主仆兩個全是女子。她臨走的時候,說願與梁山伯訂為婚姻,隨身解下玉蝴蝶一隻,以為憑證。我說她為雙胞所生,有一九妹,許我為婚哩!師母說,她哪來的九妹,九妹就是她自己呀。我細想之下,恍然大悟。這玉蝴蝶,當走路的時候祝英台曾失落一隻,兒彎腰拾起,她便舉以為贈。現在把那一隻配起來,自然成雙,這就是祝英台訂為婚姻憑證了。”

梁秋圃道:“這個姑娘,遇到我們這忠厚的孩子,她怎樣說,我們的孩子就怎樣聽。哈哈!”

高氏道:“忠厚也不是他一個人呀!銀心不是陪著英台同去的嗎?四九可也沒有看出她是女子呀。”

梁山伯見父母大喜,便道:“父母對這婚事,是沒有什麽話說了。兒子打算三五天之內,就向祝門走一趟。”

高氏道:“我兒就隻管前去,隻是祝老伯那兒要預備也對答才好呀。”

梁山伯道:“據祝賢弟所說,老相公那裏也沒有什麽為難之處。”

梁秋圃站起身子,摸了胡子道:“別的都罷了,就是貧寒些。這一層,要好好去說。三日之後,你動身吧。”

梁山伯答應一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