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此刻出第一集《光社年鑒》的時候,全社同人,誰也沒有敢夢想到今年此刻能出第二集。為什麽?因為把我們的不像樣的東西拿出去與世人相見,隻須稍有一點自知之明,就可以預料到失敗多而成功少。所以我當時向幾位朋友說:“書是印成了一千本了,一捆捆的堆在我家裏,要是到明年此刻還隻賣出去三本半,那就對不起,隻能送給我代煤了!”不料事實竟不如此。一千本書已賣去了八百多本,銅版費和印刷費都已能相當的收回,於是乎這第二集,也就不好意思不出了!在這一點上,我應當代表全社,感謝世人對於敝社的過分的獎借與寬容,——這是這一篇序中的最重要的一句話。

在這一年中,北伐已經告成,中國已經統一,腐敗的北京城,已被鮮明奪目的青白旗的光輝一**而變為嶄新的北平特別市,於是乎本社的名目,也由北京光社一變而為北平光社。至於中間的社員,說起來真慚愧得很,原是那幾個老腐敗,——新添的隻有王篯伯程知恥兩位;其因職業的變化而離平者,或因個人心緒不佳,暫將鏡箱付之高閣者,卻也有兩三位。所以,就整個兒的光社說來,它原是去年的老樣子,好像一隻疲瘦的駱駝,全身沾滿了塵埃煤屑,一拖一拖的在幽冷的皇城根下走:你要它努力,它努力不來;你要它急進,它急進不得;它隻會一拖一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但同時有一個很好的消息可以報告於大眾,就是:上海的華社,就在這一年之內成立了。因為華社的社員,多數是光社社員的好朋友,所以我們可以說:華社與光社,是同氣連枝的團體;若學著少年朋友的時髦而且嬌媚的聲口,那就應該說:這是兩個姊妹社。

但華社光社的目的雖然相同(這目的簡單言之,隻是弄弄鏡箱,送兩個錢給柯達克或矮克發,無論如何,總說不出什麽天大的道理來),態度卻不無小異。在我們這方麵是昏庸老朽,愈腐愈化,愈化愈腐。在他們卻是英氣勃勃,不住的前進。所以華社雖然成立了還不很久,已在南方博得極好的聲譽。我們在種種方麵,可以看得出他們這一年中苦心努力的痕跡。

這實在是一件使我們萬分愉快的事。因為我們自己的筋骨雖然鬆懈慣了懶得動,看著別人在熱烈的動著,多少總可以增進我們一點勇氣。從前蘇東坡自己不能喝酒,卻喜歡看別人喝。這是中國文士了解人生,玩味人生的最玄妙而又最高超的表現,我敢說中國文藝中,有無數極有價值的作品是從這一點推化出來的。所以,我們對於華社雖然不必說“太陽出了螢火該消滅”那一路的客氣話,卻也不妨說:“太陽出了我們身上也有光”。

因為說到了中國的文藝,不由得想起一句我一向要說而還沒有說的話來。我以為照相這東西,無論別人尊之為藝術也好,卑之為狗屁也好,我們既在玩著,總不該忘記了一個我,更不該忘記了我們是中國人。要是天天捧著柯達克的《月報》,或者是英國的《年鑒》,美國的《年鑒》,甚而至於小鬼頭的《年鑒》,以為這就是我們的老祖師,從而這樣模,那樣仿,模仿到了頭發白,作品堆滿了十大箱,這也就不差了罷!可是,據我看來,隻是一場無結果而已。必須能把我們自己的個性,能把我們中國人特有的情趣與韻調,借著鏡箱充分的表現出來,使我們的作品,於世界別國人的作品之外另成一種氣息,夫然後我們的工作才不算枉做,我們送給柯達克矮克發的錢才不算白費。誠然,這個目的並不是容易達到的;但若誠心做去,總有做得到的一天。我今將這話鄭重寫出,作為本序的結論,用以篤促自己,並貢獻於全國愛玩照相的同誌們。

(十七年十二月十五日,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