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劉半農本來不願意多管閑事,但到了國難臨頭國家民族生死存亡之際,心火在內中燃燎著,要叫我不說話自己抑厄不住。

在北平住了十多年,覺得北平的商人,是世界上最聰明,最富於彈性,最不會吃虧,最不會跌倒的理性動物!

二十年來的軍閥戰鬥,北平地方此去彼來,此來彼去,商人先生們照例是對來者即歡迎,對去者即歡送,從來沒有過些些的表示。

這且不必說,因為軍閥究竟還是我們本國人,胡打過了一陣也就算了。

可是,自從五三以後,抵製日貨的口號叫了兩三年,各商店始終沒有摸摸良心,多賣些本國貨,少賣些日本貨,所以到了今天,十家鋪子裏九家堆滿了日本貨,一旦說聲要封存,真要他們的命。

於是乎商會也開會了,請求緩封的代表也派出了。

當真,一旦把這些貨物封存了,他們的血本一定要大受損失。但你們的是血本,難道南京上海等處的商人的資本就是叫屁本!若然你們的反對封存是聰明,他們的讚成封存就應當是傻子。嗚呼,智愚之別,其在斯乎!其在斯乎!

但我對於這一點,不十分堅持,隻須你們能向負責任的機關做到可以緩封,我也不再多說。我所要研究的是:

到了今天,你們已經有了切實反對日本的決心沒有?

我敢斬釘截鐵地說:沒有,沒有!其證據就在你們所用的“仇貨”兩個字。

夫所謂仇貨雲者,誠不勝其滑頭之至,對於中國人,可以說“仇國當然是日本,日本以外還有哪一國是咱們的仇國”;對於日本人(假定是日本兵來到了北平了),卻又可以說:“我們所說的仇國另有所指,並不是你們貴國大日本。瞧,我們鋪子裏不滿是你們貴國貨嗎?”真聰明,不知道開會的時候那一位先生絞盡了腦汁才想出來這一個好字眼,誰謂商人不通文墨耶!

不說日本而說仇國,不說日本貨而說仇貨,這與挖去“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日本’兩字而成兩個窟窿一樣的滑稽,一樣的卑劣,一樣的無恥。

我索性教會了你們罷!你們可以趕快多開辦些日文商業講習班。目前對於中國人,可以說“我們因為要對付日本,所以不得不加緊學習日本的語言文字”,將來日本兵來到了北平了,卻可以用為招待貴客的工具,看見日本人進門,可以不說‘您來啦’而說“空尼溪瓦”,送日本人出門,可以不說‘您走啦’而說“阿裏阿篤”,這是何等的方便啊!

朝鮮安南印度三個亡國區域我都到過,境內愚蠢的小商人大都隻能說土話,必須是聰明人,能說征服國的語言的,才能開設大商店,聰明的北平商人乎,其亦有見及此乎?

我常以預言家自命。三年前,我作文反對鈔票郵票商店招牌等並用中外文字,今年夏季中央政府居然有明令禁止了。半年前我反對營業的跳舞場,今天報紙上,居然登載了內政部谘請各省市府封閉的消息了。現在又說北平商人將來的阿裏阿篤化,亦許是一個預言罷。但是,皇天後土,我希望我這一次預言就失敗了罷!

(二十年十月二十日,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