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有敲門聲從門外傳來。
諸伏景光在半夢半醒中,聽到這刺耳的噪音下意識翻了個身。
咚咚。
那個人鍥而不舍地又敲了兩聲。
不知道是因為視力受損提高其他感官的敏感度,還是解毒劑帶來的特殊後遺症,諸伏景光恢複的聽覺比過去敏銳得多。
平時隻是普通的敲門聲,此時在他耳裏被數倍放大,他被震醒了。
同時他也聽清了外麵的喊聲:
“蘇格蘭,你醒了嗎?”
是降穀零的聲音。他一邊喊,一邊又在門上重重的再次敲了幾下。
這次諸伏景光徹底清醒了,他睜開眼睛,像是超過2000度的深度近視那樣隻能看到超級模糊的影像,但這已經比昨天的一片漆黑好很多了。
腦袋暈暈沉沉的,這是睡眠不足的症狀,他坐起身,打起精神對外麵喊:“醒了,你進來吧。”
快等到不耐煩的降穀零立刻打開房門,見到諸伏景光好端端地坐在**,這才鬆了口氣。
“現在幾點?”諸伏景光問道。
“11點45分,安格斯特拉說打針時間要到了,讓我上來叫你。”
降穀零說著就走到床邊,以更近的距離去觀察諸伏景光的臉色,很快就在看到他眼底的黑眼圈:“你昨晚沒睡好?”
“……有點。”
諸伏景光閉上眼,抬手輕輕按了按自己的眼球。
“昨晚我的眼睛,一直在疼……”
……
因為眼睛時不時的刺痛,諸伏景光根本睡不著。
他去找止痛藥,幸好他一直在臥室內放著這些備用藥物,並且清楚記得擺放的位置,不至於淪落到連吃藥都需要麻煩別人幫忙。
他服用了兩片,結果毫無用處,他不敢隨便加大劑量,隻好躺回**獨自忍耐——他沒有半夜去找降穀零求助,更沒有去打擾安格斯特拉的睡眠。
就這麽忍耐了不知道多久,臥室的門突然打開,沒等他跳起,一隻手突然從旁邊伸過來,單手就按住了他起身的動作。
“蘇格蘭,是我。”
“安格斯特拉?”諸伏景光很驚訝,“這麽晚了,你還沒睡嗎?”
“……你別管我,你自己好好休息。”
安格斯特拉語氣有些微妙,諸伏景光感到按住自己的手鬆開,那隻手轉移到他眼睛旁,貼著眼角緩慢向下撫摸。
與那溫暖的觸感同時而來的,還有濃濃的倦意,眼部的疼痛在那一刻似乎消失了。
他聽到安格斯特拉輕輕歎了口氣。
“我說過的,如果你痛到實在受不了就和我說,千萬別自己忍著……”
“……為什麽你不肯聽我的話?”
後麵的話諸伏景光沒有聽清,在被眼睛疼痛折磨了整整一宿後,他終於進入了夢鄉。
……
安格斯特拉很少用那樣的語氣和他說話,可見那時候的他是真的有點生氣了。
聽完諸伏景光簡述的降穀零眉頭微皺:“你可能是早上6點多才睡著的,因為我那個時候想出門買菜,正好看到安格斯特拉從你房間出來……”
諸伏景光一愣,但沒有驚訝。
“……你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眼睛疼一晚上是非常嚴重的,而且你說止痛藥都沒用,影響你的視力的那些毒素恐怕比我們想象的還要……”
“不需要,安格斯特拉說隻要我把這幾針打完,就不會疼了。”
諸伏景光打斷降穀零,他翻身下床換掉睡衣,伸手去拿就放在被子上的衣服。
穿好後,他注意到降穀零在對他的拒絕感到不滿,無奈道:“你不是來叫我起床的嗎?那就別磨蹭了,我們趕緊下去吧。”
降穀零本來還想再說什麽,可想到馬上要到中午十二點、諸伏景光要準時去打第六針,隻好閉上嘴。
諸伏景光很快洗漱完,和降穀零一起下樓。
安格斯特拉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在播放新聞,懷裏揣著錢多多——諸伏景光雖然還是看不見,但他聽到了錢多多被撫摸時發出的咕嚕咕嚕聲,以及安格斯特拉輕聲教育它的聲音。
“地毯上的那片水漬是怎麽回事?”降穀零問道。
“錢多多調皮,把茶幾邊的可樂碰倒了。”安格斯特拉解釋。
錢多多是一隻很聽話的貓,隻是偶爾也會有一點貓咪的劣性,它很喜歡推倒杯子、瓶子之類的瓶瓶罐罐。有一次在安全屋時它還摸進廚房,碰翻弄撒了所有的調味料瓶子,導致那天晚上他叫了外賣。
“我都教育過它好幾次了,可它就是不聽,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蘇格蘭,你過來吧,快到十二點了。”
安格斯特拉歎了口氣,他彎腰把錢多多放在地上,還小心避開了它弄出的那片汙漬,打開麵前茶幾上的藥盒。
諸伏景光對這片區域的布置非常熟悉,不需要降穀零的攙扶,就徑直走到安格斯特拉的身邊坐下。
降穀零坐在安格斯特拉的另一邊,見他輕車熟路地拿出碘伏、棉簽、針筒、藥劑瓶等物品,目光落在藥劑瓶上好幾秒,才移開了視線。
“你對貓太溫柔。”安室透冷不丁開口,“一味溫柔可能會讓它惹出更大的麻煩,應該對它來點處罰。”
安格斯特拉擦完消毒用的碘伏,使用針筒抽取藥水。聽到這個提議,他沒有回頭去看安室透。
“我已經在嚐試那麽做了,就是不知道效果會怎麽樣……”
在他們說話時,電視上仍然在播放節目。
“八代財團擁有一百多年的曆史,在明治維新後,日本加速走上資本主義的道路,推行各種政策大力扶持商業,八代財團的創始人八代政明在其中……”
美麗的女主持人站在一棟掛有【八代】名牌的古宅前,對著鏡頭介紹著八代財團的曆史。
八代財團涉足領域非常廣,以造船起家,接著涉足鋼鐵、電氣設備、銀行、保險、房地產等行業,在日本地價最高的那些年狠狠賺了一筆,成為日本頂級財閥之一。
降穀零注視著屏幕,嘴唇不知不覺中緊緊抿起。
財團支撐著日本的大半經濟,還與政界息息相關,一些財團人物出問題,法律給予不了應有的、和普通人觸犯一樣的罪時同樣的處罰。
顛倒黑白,輿論控製,高舉輕放……有時受害者、處理案件的警察與檢察官反而會出事,輕則捂嘴,重則身敗名裂,或是以“意外”死去。
作為公安警察的他,就聽聞過一起這樣的案子——十幾年前八代財團的沉船案件。
當時的公安早就查出那是八代財團的自導自演,故意讓船沉沒以騙取高額的保險金,還害死不肯執行這種命令的船長,讓他背上失責的汙名。
隻是他們沒有公布這個真相,沒有為這次案件裏的兩位死者討回公道。
因為當時的結果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比起去攻擊一個大財團、造成可能的經濟乃至社會上的動**……兩個普通人的死亡,輕如鴻毛。
在降穀零走神想起剛入公安所看到的那些檔案時,安格斯特拉打完了第六針。
諸伏景光感覺到這次的疼痛比上一次輕了一點,至少現在他可以自己拿紙巾去擦掉眼球受刺激後排出的生理性眼淚。
在疼痛緩解後,他睜開眼看向自己的身邊。
“……安格斯特拉?”
自新北之澤村的分別起,他終於再次看到了安格斯特拉的麵容。
安格斯特拉的臉一如既往的蒼白,還帶著點讓他看上去實際年齡更小的圓潤感。那隻露在外麵的紅色右眼閃閃發光,那是發自內心的喜悅才會有的光芒——他在為他進一步康複而喜悅。
一切看上去和過去一模一樣。
諸伏景光也想對他露出和過去一樣的笑容,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發現他笑不出來。
一股涼意悄無聲息地爬上他的身體,讓他後背發涼。
這跟觀察力、洞察力、推理能力毫無關係,和眼睛、耳朵所能接收掌握的信息也沒有聯係,那更像是人類的本能,某種人類最原始的本能在對他發出警告——提醒他麵前之人非常危險。
斯皮亞圖斯……
這個代號忽然突兀地閃過諸伏景光的腦海。
他終於發現了違和感在哪裏。
——此時在他麵前的安格斯特拉,比起平時那個溫柔而真誠的小上司……更像是那個對他進行代號考核的男人。
“今天晚上第七針,明天中午第八針,然後你就能沒事了!等你恢複健康,我就請你們去吃大餐,這次去美國不知道要去多久,所以要在那之前去……”
安格斯特拉似乎對諸伏景光的僵硬一無所知,他在那裏興致勃勃地做出安排。
諸伏景光嚐試去看坐在另一端的降穀零的表情、想看看他有沒有發現異常……結果他發現他根本看不清。
他的視覺尚未完全恢複,他可以看清坐在他麵前的安格斯特拉,卻看不到僅隔了一個位置的發小——他的世界,被局限在了一塊很小的地方。
“安格斯特拉,你……”
“喵嗚!!”
諸伏景光剛想詢問,一聲淒厲的貓叫伴隨著玻璃破碎聲,打斷了他的話語。
安格斯特拉臉色陡然一變,謔地站起身:“是錢多多!”
“是廚房裏發出來的。”降穀零也做出判斷。
諸伏景光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兩個朝廚房奔去,在他也想跟著起來時,卻被安格斯特拉一把按住坐回,他隻能聽著他們的腳步聲遠去。
在他看不到的電視屏幕上,一個和他有過幾麵之緣的男人出現了。
那個男人有著仿佛是按照歐美人對亞洲人刻板印象長出來的五官,即使西裝革履,依然平平無奇到扔到人群裏能被完全無視掉,身邊還跟著兩個助手打扮的人。
男人看了眼不遠處的鏡頭。他的兩個助手相對低調,鏡頭完全沒有拍到他們的臉。
“今天下午,八代集團將在他們的京都老宅這裏舉辦一年一度的家族宴會,現在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受到他們邀請的社會名流正在陸續來到現場……”
記者仍然在介紹,隻是她的聲音,在別墅裏已無人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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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裏一片狼藉。
前幾分鍾還調皮搗蛋、麵對他的教育隻會撒嬌過關、永遠不聽他話的貓,此時血淋淋地躺在一堆被他打碎的玻璃瓶碎片上,有一枚碎片很深地紮入它眼睛旁邊的皮膚裏。
碎片飛濺到到處都是,地上的血漸漸染開。
境白夜蹲下身,想把摔倒在那裏的錢多多抱起來,他對那麽多玻璃碎片直接伸出手。
“安格斯特拉,這裏玻璃碎片太多,會被割傷的——還是我來吧。”
波本想要攔住境白夜,卻被他避開:“這是我的寵物。”
境白夜沒有做任何防護地再次伸手,他抱起了錢多多,將它捧在掌心裏。果然有玻璃碎片劃到他的手指,他隻感到微微一麻,幾點鮮紅從指尖落下。
他失去了痛覺,但他仍然有感覺,仍然會流血。
不聽話的貓奄奄一息。即使它可以活下去,眼睛也可能留下永遠的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