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病房的窗戶,可以清楚看到遠處綻開的煙花。

到底是係統商店出品,境白夜在回醫院前設置好時間,一到點就會自動點燃。

他小心握著安室透的手,他能感覺到那隻手在發抖。病**的金發混血男人嘴唇緊抿著,他在他的身上感覺到了恐懼。

“潘諾……”

安室透念出這個酒名,仿佛就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在箱根時,庫拉索小姐告訴我,我和他,我和那個臥底……長得很像……”

境白夜保持著握住他手的姿勢,起身坐在**,拉近兩人的距離,他凝視著那張他非常喜歡的臉,然後移開視線。

“你們的確很像。”他說,“隻是潘諾眼睛顏色和你不一樣,他是藍色的。”

“像藍礁湖一樣的碧藍色。”

……

境白夜在去法國後,趁著休假和潘諾一起前往北歐度假。因為有【人體翻譯機】這個技能,他們去哪裏都不會語言不通,其中一站是冰島格林達維克,那裏有美麗的藍礁湖和露天溫泉。

他說他身體沒事可以泡溫泉,潘諾盯著他一身繃帶滿臉寫著不放心。不善言辭的他說什麽也不肯放他下去,他拿幹巴巴的、毫無說服力的話,費盡心思去勸他。

境白夜不是一個任性的人,他沒有什麽叛逆期和中二期,潘諾是為他考慮,所以他不想為難他。最後他們兩個全部沒有下去,隻去了附近的湖泊。

那時候也是6月,冰島一年四季都很冷,他們站在湖邊吹了會兒冷風。

境白夜拿起手機對準湖麵拍照,思考要不要以後邀請貝爾摩德或是雪莉來這裏旅遊。他忍不住戳了戳身邊的潘諾,讓他和他一起欣賞美景。

“你看,你的眼睛也這麽藍,這麽幹淨。”

……

從境白夜大學畢業到今年生日,他和潘諾相識其實不滿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從四月事件發生到他剛回日本的這一個月內,他滿心是仇恨,甚至常常半夜夢到那天的情景,突然醒過來,恨到徒手去砸床頭鐵欄發泄怒火。

他幾乎沒有痛覺,往往是砸到蒼白的手掌明顯紅腫才停下,鑽進被子裏很久睡不著。

斯皮亞圖斯知道了這件事,說即使法國成員們對他怕得像雪地裏的鵪鶉,再也不敢違逆他的指令,但他這心性當不了那裏行動組的負責人,所以讓他向朗姆轉移手上的事務,回日本生活。

境白夜以為自己對潘諾的恨會持續很久很久,或許在回日本後,仍然會半夜驚醒。

可是沒有了。

回來後,境白夜有了新住宅,有了新工作,隻是他沒有再找搭檔,找了地位和搭檔不一樣的手下。

他沒有再夢到那天發生的事,沒有再在夢裏見到潘諾。再次提起這位背叛他、坑了他的搭檔,他心裏湧上的不再是憎恨,是他們過去相處的一點一滴。

他不再恨他了。

“你們是搭檔……”

安室透的聲音讓境白夜回過神。

“是的。那時候的我沒有手下,如果有任務,都是和他一起完成。”

境白夜注視著窗外的煙花,這場煙花表演會持續近20分鍾。

“那你對他……對我……”

安室透說出的每個音節都是抖的,呼吸在發顫,整句話支離破碎,分不清他到底想說什麽。連一向情商不太高的境白夜,也聽出了他陷入一種巨大的痛苦中。

境白夜正要開口安慰,但在下一秒,安室透的聲音忽然鎮定下來。

“那他是怎麽死的?”是試探性的語氣。

“……”

語氣就這樣突然變了,連最好的演員也無法做到這麽自然的切換,果然是解離症吧……

境白夜沉默著,他想起風戶京介說的話。在他拒絕放棄安室透後,這位醫生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臉上是無奈的、又好像想到什麽溫暖事情的笑容。

“果然,安格斯特拉先生,你會和斯皮亞圖斯先生做出同樣的選擇。”

“解離症有一定治愈的機會,需要高度的心理治療技巧,以及更重要的——無止境的包容、關懷與耐心。”

“這是漫長或一輩子的病程,會很麻煩,或許你在中途會覺得煩躁,想要放棄……”

麵對醫生的擔心,境白夜回答得很堅定:“我不會放棄他的。”

第一世他老師說過,責任心是一個人應該具備的基本素養,對家人、對社會、對國家都很重要,這是健全人格的基礎,斯皮亞圖斯也說過他得有責任心。

這次安室透是為他受傷的,他又是他親自選到身邊的手下,他就該對他負責到底,不可以放棄,不能在他最需要別人愛護的時候去放棄他。

但是有些話他得說清楚——越早說清楚越好,避免產生誤會,有時隱瞞才是最大的傷害。

境白夜仍然注視著外麵的表演,聲音冷靜而清晰:“他企圖和dgse的特工一起抓我,我殺了他們。”

不止如此,他還把他的遺體燒成灰,徒手爬上埃菲爾鐵塔撒了。

他讓潘諾屍骨無存。

他讓那個來美國接他、陪他去北歐休假、帶他去遊樂園一起看煙花、給他念《小王子》的男人,屍骨無存。

一個月前的境白夜,可以平靜地說出這件事,如果當時安室透問起,他會隨口說出來;

可現在的境白夜想起這件事,心口感到發悶,像是壓了什麽石頭,也像是被小針有一下沒一下地紮著。

他發現,他說不出口了,或者說——他正在畏懼把這件事說出口。

……為什麽?

為什麽他會害怕說出這件事?

境白夜很迷惑,他不明白在心口翻湧著的情緒,他完全不理解這種陌生的感情。

另一邊的安室透再次開口:“那你找我做你的手下,是因為我和他長得像?”

境白夜皺了下眉頭看過去,安室透立刻解釋。

“在四月初,琴酒來訓練場找過我,他懷疑我有臥底嫌疑,當場逼問了我很多問題,我額頭上還有他敲出來的傷疤……”

聽到這個,境白夜抬手去撩安室透額前的頭發,果然在額角看到了一塊傷疤。

“……”

可惜是安室透到他手下前弄的,否則他一定盜刷琴酒的卡給他賠償……不對,如果安室透已經到他手下,他不會讓琴酒有機會這麽拷問他。

“琴酒那是被害妄想症,覺得潘諾是臥底,長得和他像的你可能也是。”

不過也可能隻是單純的遷怒和找個人發泄,琴酒長期996甚至007,工作壓力可想而知,沒有得到充分休息的打工人脾氣會比較暴躁。對著造成這一切的斯皮亞圖斯能忍,對著底層就完全不用了。

境白夜放下手,替安室透理了理頭發,然後靠上去很輕地抱住他。

他向風戶京介詢問他日常能為安室透做什麽,他告訴他可以多和他接觸,心理學的研究表明,擁抱和觸摸有利於心理健康,這個動作很簡單明確地表達出人與人之間真誠的關愛。

“安格斯特拉……”

有點發抖的、充滿自我懷疑和擔心的聲音。

知道安室透又切換的境白夜在心裏無聲歎氣,他身邊或許有了第四個手下,但不管是哪一個安室透,他都要去愛護。

“安室,我知道你擔心什麽。”他溫和地說,擁抱住不安的手下,小心翼翼地避免壓到他的傷口。

“我曾經告訴過你,誰都不是誰的替身,每個人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替身是對兩個人的侮辱,是對兩份感情的褻瀆。”

他不會這麽對安室透,沒人願意去當替身,自願去當替身的要麽別有所圖,要麽過於卑微……他不希望安室透這樣。

“我喜歡長相好看的人,尤其是有天然金發的亞裔……對,我本來就偏好這點,在潘諾之前就這樣,朗姆就是知道我的喜好,才選出潘諾去美國接我。”

“你和潘諾隻是長得有點像,本身完全不一樣。”

“潘諾不太會做飯,每次任務是在外麵吃飯或是啃應急食品,你會為我準備美味的三餐。”

“你很溫柔,雖然有時候會說一點奇奇怪怪的話,潘諾不善言辭。”

“你比較粘我,會主動來抱住我,或要求我來抱抱你……潘諾不會這樣做。”

“你之前在便利店打工,現在辭職了……潘諾表麵職業是偵探,以最早的偵探《毛格街血案》中的偵探西·奧古斯特·杜賓為名,開了家偵探事務所。”

“潘諾從來不跟人起爭執,過去戴吉利招惹他,他會直接把人幹趴下,完全不會吵架……你和諸星吵了好幾次,像兩個隻有年齡零頭的小孩子。”

“他法語很好,英語也很流利沒什麽口音,日語磕磕巴巴,而你……嗯,至少你們在英語這門外語上的水平,是在不同次元的差距……”

境白夜一點一點地數出他們的不同,隻為告訴安室透,他沒把他當成替身。

他在便利店初遇安室透,第二次相遇是被他接去審訊,在那不久後就邀請他成為手下。

那時的境白夜隻覺得安室透長相非常符合他的審美,完全沒有留意到其他方麵。

直到後來,他想起潘諾的次數增多,因為相似的相貌,他差點通過安室透看到了潘諾……隻是差點,他及時醒悟過來,並提醒自己不可以這樣對待本就安全感不夠的安室透。

他沒有把安室透當成替身。

——從初遇到現在,他們真正的相處中,他看到的隻有【安室透】這個人。

境白夜感到安室透的呼吸漸漸變輕了,他的情緒平穩下來。

他猶豫地鬆開他,擔心他是不是又突然切換了,於是去看那雙紫灰色眼睛。

隻見那雙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溫柔得就像春風拂過的湖水,他滿眼是喜悅,滿眼都是自己。

境白夜第一次通過眼神就判斷出了一個人。

——這是那個特別特別在意他、想要拚盡一切保護他的安室透。

“我們一起看煙花吧。”安室透握著他的手說道。

“好。”

境白夜重新坐下,就這樣和姿勢不方便的安室透一起欣賞剩餘的煙花。

一時間兩人誰也沒有繼續說話,病房裏很安靜。

在這樣的寂靜裏,他卻感到了一種跨越時間和空間的熱鬧感,在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巴黎迪士尼樂園。

金發混血、長相好看的潘諾和他並肩站在一起,周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還有小孩在中間擠來擠去。那時候的他一米六四左右,為了看清煙花,得在人群間努力仰著頭。

潘諾仰望的姿勢就自然多了,他的目光落在夜空中,嘴巴動了動。

煙花綻放的聲音消失了,人群喧鬧的聲音不見了,時間仿佛回溯到過去,境白夜終於想起了他說的話——

“安格斯特拉,你說過你不在乎自己是黑是白,殺人和救人對你沒有區別,我知道這是從小待在黑暗裏的你的真心話。”

“但是殺人和救人不一樣,創造或挽救生命,是更困難更偉大的過程……我說過不要濫殺無辜,你就真的開始放過無辜的路人,隻把敵人趕盡殺絕。既然這樣,你能不能……”

“……能不能,到救人的那一方去?”

境白夜眨了眨眼睛,緩過神。

在第一次被炸的米花市政大樓裏,安室透請求他去救人。

他真的那麽做了,並且得到了一筆超過上一次殺人的報酬。

明明他看的是遠在東都鐵塔那裏的煙花,不是巴黎迪士尼樂園的煙花;此時他身邊是受傷的安室透,不是帶他去樂園玩的潘諾。

但看到遠處的美景,想起關於救人的事……他差一點點,又要把他們搞混了……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暫時去忘掉潘諾。

至少,不該在安室透身邊屢屢想起他。